第23章 小重山

小说:竹上霜 作者:千夜弦华
    日色明亮,照在廊前的如锦繁花之上。蔷薇开得正盛,殷赤粉白拥簇在一处,仿若一盘被打翻了的胭脂,看朱成碧颜始红。

    皇甫思凝正与凤竹一并用早膳。绿酒眼睁睁看着后者与主人坐在一席,大摇大摆,毫无规矩,气得两眼发绿。

    不料凤竹只吃了一口粥,皱了皱眉,放下银勺。

    皇甫思凝微微一怔。凤竹的饭量和长相成正比,每次吃起肉来的架势如狼似虎,风卷残云,简直不忍卒睹,还是头一回只吃了一口就停了。

    “凤竹,你身体不舒服吗?”皇甫思凝也停下,问道,“还是这银莹米粥不合胃口?”

    凤竹道:“这是什么稻米?”

    皇甫思凝道:“这是巫咸的银莹稻米,其实如石榴子,粒异大,色味如菱。”她目不交睫地望着凤竹,觑着她面上每一丝最细微的变化,徐徐道,“巫咸有《银莹赋》曰:‘霏霏春茂,翠矣银莹,灵炁交被,嘉谷应时,四节既享,祝人以祀,神禾郁乎,浩京巨穗,横我玄台,爰有明祥,帝者以熙,此之谓矣。’”

    凤竹直接道:“难吃。”

    皇甫思凝咳了一声,道:“你既然不喜欢这粥,那就别吃了。来尝尝这珍珠粉吧。”

    凤竹疑惑道:“珍珠粉?就是你每天瞎糊一鬼脸的东西?”

    皇甫思凝挑起了眉,道:“你说我什么?”

    凤竹理直气壮道:“外头的花开得那么好,你非要叫我摘,剪去其蒂,还让人研细蒸熟,做成那什么‘珍珠粉’,往脸上乱涂一气,白惨惨的,和那些庙中鬼脸有什么区别?”

    皇甫思凝顿时怒了,正想发作。

    凤竹道:“你本来就生得这么好看,何必非要涂脂抹粉?”

    她的目光清澈无比,坦然彻明。

    蔷薇花香如一缕丝,若有似无萦绕。

    皇甫思凝怒意霎时烟消云散,嘴上犹自哼了一声,道:“不会说话就少说点。这个和那些花做成的粉不一样,是用来吃的。”她亲自为凤竹盛了一碗珍珠粉,推到凤竹手边,“这是游海珍珠粉。据说巫咸之主巫谢云烟每日晨起,用酒化一珠而服之,则心窍通明,过目即记,一日之内,诸务纷沓,胸中了了,不少遗忘。”

    凤竹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开始喝珍珠粉。

    皇甫思凝一面托腮看她,一面道:“现在时令也好,老管家说佃户送来了不少新鲜水果,等你喝完粉粥,可以再去尝一尝。”

    凤竹道:“你还是想把我喂得白白胖胖吗?”她想到苏画那一圈又一圈的肚腩,望之而不可及,有点泄气,漂亮得不像话的眉眼中笼了一层落寞,“我也很想变得又白又胖,让你开心。可是我无论怎么吃,吃多少,都不胖。”

    皇甫思凝失笑,点了点凤竹的脸颊,道:“傻。”

    凤竹又被她嫌弃了,有些难过,觉得自己长得很不争气,为什么不能和那个姓苏的肉球一样讨人喜欢。

    皇甫思凝看出她的沮丧,心下只是更加好笑,忍不住又戳了戳她,道:“真是傻得可爱。”

    凤竹果然呆呆傻傻地看着她。

    皇甫思凝捏了捏她的指头,道:“还不喝?珍珠粉粥都要凉了。今日天气好,等你喝完,我再带你一起去放纸鸢。”

    夏日丰盛,万里无云。

    皇甫思凝以水洗面,卸尽脂粉,又换了一身衣裳。出府马车停在一株槐树下,绿荫浓稠,黑影斑驳,一人静静伫立在马车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无需言语,白衣胜雪,已是这个季节里最美丽的一道风景。仿佛只要一个回眸一声轻笑,世间所有繁花芳草皆会为之倾倒,俯首称臣。

    皇甫思凝一时几乎屏息,良久才道:“凤竹。”

    白衣人回首,唤道:“霜儿。”

    皇甫思凝微垂下眼睑,拍了拍自己有点发烫的脸颊,道:“我们走罢。”

    马车一路行进。草木青青,溪流渐渐,山石尽立,空明滴翠。松柏参天,之间诸多菟丝女萝,枝枝纠结,叶叶飘扬,缠绵成一家,水石可翫愒。皇甫思凝见凤竹掀开帘帐,目光落在河上小舟,问道:“凤竹,你想坐船吗?”

    凤竹点了点头。

    皇甫思凝道:“那我们就不急着放纸鸢,先去游水。”她叫停马车,选了一位老舟夫,二人上船对坐。水声潺湲,两旁蜿蜒起伏,壁立千仞,群峰绵连,如走兽、如飞鸟、如华表、如灵芝、如苍髯老龙,其状可观,不可殚述。

    来往小船不绝,欸乃声不断。有些渔女刚采摘下茼蒿、菱角、茭白、莼菜、茨菰之属,鲜洁可爱,当船叫卖。

    凤竹仿佛新生鬻子一般,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想尝一尝。皇甫思凝出手大方,每一样都买了一堆小山,生怕凤竹不够吃。

    不过这问题她显然想多了。凤竹不是不够吃,而是压根不会吃。

    眼看着凤竹要将一个洗净的菱角直接往嘴里放,那画面太美,皇甫思凝赶忙阻止道:“唉,这可不是这么吃的。”

    凤竹停下动作,道:“那要怎么吃?”

    皇甫思凝随手捡了个菱角,有点生硬,费了几分力气才打开一个菱角,露出柔白的果实,递给了凤竹。

    凤竹一口吃下,双眸一亮,道:“好吃。”

    皇甫思凝与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眼前这人,冰神玉骨,月貌花容,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既嫌太赤,施粉又嫌过白,丰容素衣,艳绝尘寰,越看越好看,望久了只觉目眩神迷,不敢停睛细看。

    美色当前,皇甫思凝一败涂地,无奈道:“何物老妪,生此尤物,也不怕爱杀了天下人。”她摇了摇头,开始了剥菱角大业,剥好一个,就塞一个给凤竹。

    凤竹一一接过,吃得轻松快意,还有空对着那堆小山挑挑拣拣,问道:“这个是什么?”

    皇甫思凝道:“那是茨菰。《本草》记载其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

    凤竹道:“好吃吗?”问是问了,却一点都没有要自己动手的意思。

    酒是穿肠□□,色乃刮骨刚刀。古人诚不我欺。

    皇甫思凝仰天长叹,接受了自己作为老妈子的命运。

    但她是何等身份,在府上时也从不曾为任何人伏低做小至此,好好一个茨菰,被她剥得坑坑洼洼,十之存三而已。她一边慢慢剥,一边斟酌自己的字句,道:“凤竹,你连纸鸢都没见过,一定也不记得见过海了。”

    凤竹果然有几分惘然,道:“海?”

    皇甫思凝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神州之外,还有海上蓬莱仙岛,名为巫咸。”她坦率地望着凤竹,却并未在她面上看出任何动容神色,心下有些失望,还是继续道,“巫咸风俗特异,与诸国不同。据说百姓性情激烈,睚眦杀人,仇报不已,官家难以约束。故谚云:‘巫家仇,九世休。’其俗男子椎髻当前,髻缠锦悦,以白皙为美;女子饰金圈象镯,耳环盈寸,髻簪几尺,以黧黑为美。女贵男贱,民皆奴视其夫,尤以十巫部族为甚。”

    凤竹再迟钝,也对某些字眼有所反应,道:“霜儿,你今天好像……”

    皇甫思凝道:“凤竹,我这几天查阅了很多典籍,你……你说不定是巫咸人。”

    凤竹道:“为何这么说?”

    皇甫思凝有些惊讶,道:“你并无感觉吗?不觉得熟悉,亲切吗?”

    凤竹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很陌生。”

    皇甫思凝哑然。最后一点线索似乎也派不上什么用处,难道吴祸说得是真的,那块玉佩和定海玉毫不相干?

    那她这些精心准备,岂不是成了抛媚眼给瞎子看?

    皇甫思凝一时无语,不知心底升起的到底是沮丧还是安心。她干脆不剥了,道:“你自己吃,那就自己弄。”

    凤竹道:“霜儿。”

    皇甫思凝扭过脸,得意道:“你的美人计对我可没用。”但是没有忍住,还是用眼角余光轻轻一瞥。

    凤竹眼巴巴地瞅着她手里那块小小的果肉,像是只欲求不满的幼犬。

    皇甫思凝心中一动,将茨菰果肉在手里抛了一抛,问道:“想不想尝一下?”

    凤竹老实点头。

    皇甫思凝递到她嘴边,凤竹愣了一愣,乖巧地张开嘴。不想皇甫思凝的手往回收了一些,落了个空。

    凤竹心无旁骛,追随着她的手,身子微微前倾,又想开口咬下。

    皇甫思凝的手再度退了点,凤竹靠近,却还是扑空。她有点不解,美丽的眼睛迷惘地望着皇甫思凝。

    皇甫思凝毫不心虚,嘴角微微带了个笑。眼睛弯起来,柔长的睫毛一起一落。金色的阳光溅落其上,犹如星点萤火,一明一灭。

    凤竹望入皇甫思凝的眼里,目光盈亮,明净如水,朱唇微启,仿佛一朵悄然欲放的花。

    若是寻常时候,被这么一看,皇甫思凝早就心神荡漾,要什么给什么了。不过今天她打定主意,不能再任凤竹为所欲为。当下只是轻唤道:“凤竹。”

    凤竹此时身子前倾,已经距离皇甫思凝十分之近。

    这样低而轻的一声,像是一树梨花瓣上的露水,滑落耳畔,温柔缱绻。

    凤竹的目光不由自主流连。皇甫思凝的脖颈修长纤细,向下是两弯精巧流畅的锁骨,仿佛倒扣的小小玉碗。她一向惧热,初夏的衫子已经很薄,掩得也松软,勾勒出隆起的山丘,随呼吸一起一伏,令人遐想衣衫下婉然温软的肌骨。

    风中有熟悉的香气,甜美而馥郁。凤竹有片刻怔忪,原来是皇甫思凝的衣襟上簪着一束木兰花,洁白如雪的花瓣,依稀如那一日当街叫卖的花朵,似白鹤的翎羽,在她的胸前绽出芬芳来。

    凤竹心跳一快,微微垂着睫,柔声回道:“霜儿。”

    皇甫思凝勾了勾凤竹的下颔,道:“偏不给你。”她手腕一动,茨菰肉便落到了自己的嘴里。

    其实茨菰为配,需与大肉同煮,熟食方粉糯可口,生吃起来略带苦涩,哪里有什么好吃。

    可望着凤竹那傻乎乎未反应过来的样子,足以佐餐。皇甫思凝得意一笑,一面嚼着果肉,一面将空荡荡的手在凤竹面前一晃。

    凤竹想也不想,猛地捉住皇甫思凝的手腕。

    皇甫思凝一怔,本能地想要挣脱,却发觉腕子上传来的力度大得骇人,竟半点移动不得,惊疑道:“凤竹?”

    凤竹被她一唤,手上的力气稍微松了下来,略一迟疑,缓缓垂首。

    皇甫思凝只觉得手心一阵温润,酥麻难言。顿时睁大了眼睛。

    湿软的舌头在她的掌心轻轻吮舔,就像在品尝珍馐玉馔一般。

    从微凉的手心,到削玉似的指头;从紧绷的手背,到柔软的指尖。凤竹的舌如同蜿蜒的小蛇,在她的手上恣肆流连,每一寸肌肤都不被放过。皇甫思凝断片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立马往回抽手。她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分毫挣脱不得,禁不住道:“凤竹,你在作甚么!”

    凤竹抬头,眸中金光一烁。

    她缓缓起身,手里依旧捉着皇甫思凝的手腕。

    无需对镜相照,皇甫思凝也能知道自己此刻必然面红耳赤,羞恼道:“放开我!”

    凤竹道:“尝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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