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兄道:“皇甫丞相非但有雄才壮志,而且不弃糟糠,情深意重,令人钦佩。可惜少年好侣,情深爱极,反倒容易为人见嫉,施加黑手,还不如世间寻常夫妻,结发为好,琴瑟相和。”
另一人道:“虞兄说的不错。寻常夫妻,从贫贱时,不离不弃,可共白首。那些等到功成名就、高中状元时才晓得人好的女人,不过是贪恋富贵财色,与□□有何区别?我也不怕虞兄你笑话,三年前我放浪行骸,迷恋一妓,誓托终身,弃家中老妻不顾。有一日以裹足布令她浣洗,那□□皱眉道:‘此污秽物,宜嘱婢女。’完全不屑为之,掩鼻掷于地上。数月之后,我偶宿于家,见妻执我未洗之袜缝补。线不断,以口啮之,不厌其秽。自此之后,我大彻大悟,与吾妻为好,誓言终身不入勾栏。”
他们对着皇甫云来大夸特夸,自然将令氏也连带着踩到了脚底下。令太傅昧地瞒天,大逆不道,乃天底下最为诌佞奸僻之人;令花见更是被贬低得连□□也不如。
皇甫思凝并不生气。从前不会有人在她面前说这种话;现在头一回听到,居然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不可接受。她早已亲眼面对了这世间最坏的结果,区区口舌之论,甚至不会令她多抬一下眼皮。
听得久了,她想着自己干脆出去表明身份算了。横竖不会死,总比干巴巴地耗在这里强。
有人总算姗姗来迟。
柔欢进屋,拱手一拜道:“虞编修,焦御史。”
皇甫思凝听他们三人聊天,知道那阴冷声音就是虞编修,另一人则是焦御史。他们见柔欢一到,口风立转,先是说了一回沈亦绮,痛骂皇甫云来跋扈残忍,追缅令太傅和蔼可亲,还不忘反反复复提起令莲华惊采绝艳,芝兰玉树。
柔欢愁肠百结,好几次语噎难言,潸然泪下。
皇甫思凝暗中摇了摇头。不论柔欢究竟想做什么,他都找错了人。这最关键的一步都错了,注定无事可成。
她心中慨叹,但毕竟与柔欢亲近多年,心中更是很不好受。这时又有脚步声接近,与之前几人截然不同,十分沉闷,像是个球一颠一颠地移动过来。
“苏兄!连你也来了!”
柔欢抹干泪水,迎上前去。
苏画道:“怎么,柔世兄是否不太欢迎我?”
柔欢道:“整席相待尚来不及,怎么会将苏兄往外赶?”
苏画与虞编修焦御史也寒暄了几句。他素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很快便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将这三人不知不觉就带歪了。
“……诸位可知,我等现在大敌逼近,即将大祸临头了?”
柔欢奇道:“苏兄此话怎讲?”语气疑惑清柔,好像下一秒就能拖出去卖掉。
苏画沉重道:“东边。”
气氛为之一凝。
方棫之东,是皓皓天国,煌煌儊月。
苏画道:“诸兄也知道,我军在几年前曾与儊月先锋交战过一次,虽然胜利,也是代价太大的惨胜。儊月皇帝雄心壮志,小小方棫在他眼中,不过掌中之物,随时探囊可取。现在是郑丹二国牵制,战线南北纵深太长,大军无力西侵,才保得我国暂时安宁。待到郑国破灭,丹国败亡,儊月大军离我们也就不远了,那‘亡国奴’的名号,恐怕就得伴随我等终生了。”
虞编修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问道:“苏兄清明伶俐,将利害分析得这样清楚,是否早就有一对策了?”
柔欢和焦御史精神一振,道:“真的?”
苏画道:“对策不敢当,但确实是为国为民,为苍生计。”
柔欢迫不及待道:“苏兄是指……”
苏画的目光缓缓逡巡眼前三人,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的眼睛陡然间精光暴涨。
“变法。”
包括皇甫思凝在内,众人齐齐一呆。
虞编修骇笑道:“苏兄,我还以为你能想出什么神机妙算,没料到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所谓变法,就是毁弃祖宗规定,劳民费财,天崩地裂,不特无益而已。”
苏画道:“若能变法成功,我方棫至少可成虢气候,有与儊月相持的底气。”
之前虞编修是惊骇的笑,到了柔欢这里,已经全都是无奈的笑容了。他道:“苏兄,我知道你想守卫家园,保我方棫,但这话说得太可笑了。什么虢之气候?那弹丸小国,国主宝历胆小如鼠,毫无骨气,儊月秦王为了一局棋杀了他的太子,他一时激怒,倒向贺川,与儊月决裂。后来被大军压境,贺川新帝唯诺无能,宝历又流涕伏地,自开国都泰平,满朝文武迎出二三十里,望尘俯伏,跪如仆隶。你难道想教我国变成那样?”
焦御史阴阳怪气道:“这样说来,虢国虽然最终破灭,皇室倒是很识时务,除了一个公主被杀,全都封了公侯,余生尽享荣华。”
苏画道:“柔兄此言差矣。虢国虽然是一方小国,然而为儊月与贺川相交门户,易守难攻,立国百年,从来秋毫无犯。国内金矿遍山,粮食充足,本是一张大好手牌,倘若行之有度,足可与儊月继续相持。儊月虽然兵临城下,但只要国主宝历固守,背靠贺川,那王博尧孤身而入,撑不了多长时间。宝历不敢迎战,自开城门,王公战栗,难以自绝,这才将那大好江山眼睁睁拱手让人。”
“哪怕虢皇室皆降,大军占领京城,儊月之局照旧不稳。区区一个虢公主万可,便给儊月惹出了多大的麻烦?”
虢公主万可,这是虢国覆灭之后,唯一一个殉国的皇族。她非但自己不降,驸马殉国之后,率府上亲兵数十人下琼州,结识义军统帅,又以皇室名义招兵买马,生生将堂堂儊月的兵马大将军王博尧打得毫无办法,任他们来去数年,各地起义不断。后来还是儊月的平西将军凤春山出马,招安义军将领,设下毒计,在元旦当日,将万可绞于琼州灵蛇庙前,以儆效尤。
据说万可伏诛之前,曾挥笔写下一首《忆秦娥》:
“上元节,泰平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泰平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旧国沦亡,深恩负尽,读之令人动容泪下。
平西将军闻之,却付以轻蔑一笑:“现在知道哭亡国,之前作甚么去了?”
苏画的说法没有什么问题,同样也没有什么用。
变法,新法。变政,新政。
身在京畿中心,没有什么人会比他们这群人更了解期间凶险可怕。
虞编修被苏画提起了兴致,待要细细询问变法节度,其中政策,苏画又正色婉拒。
虞编修冷笑了几声,与焦御史一并拂袖而去。
苏画来回踱步,孤零零的身影映照在屏风上,就像一个圆滚滚的蹴鞠被人踢来踢去。
“皇甫小娘子,听得这么多,是不是也该出来了?”
皇甫思凝理了理发鬓,没有被人捉住偷听墙角的羞赧,从屏风后款款走出,微笑道:“苏画,又见面了。”
苏画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皇甫思凝问道:“你这是在作甚么?”
苏画道:“若是柔公子能有您这样的心性,恐怕吴将军早就将令公子的下落告诉他了罢?”
皇甫思凝瞪大了眼睛,语气错愕,道:“令公子?表兄?你知道他的下落?”
苏画的眼睛都被肉挤成一条黑线,谁也分辨不出其间神采。他道:“我不知道,不过有人知道。”
皇甫思凝上前了一步,颤抖道:“谁知道?你告诉我,究竟谁知道表兄现在的下落?苏画,我这辈子从未求过人,可是今天……”
苏画饶有兴趣道:“皇甫小娘子今天难道要来求我?你难道是冒充的不成?”
皇甫思凝双眉颦蹙,双手捧心,离他更近,然后抬脚一踢!
一个肉圆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苏画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喘着粗气,道:“皇甫小娘子果然还是皇甫小娘子。”
皇甫思凝默然许久,方道:“今非昔比。”
短短四字,道尽无数刀光剑影,情天恨海。
苏画摇头,道:“皇甫小娘子,今非昔比,此话不错。但您是谁的女儿,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您或许不将这个姓氏当一回事,但这世间之大,有多少人仰相君大人鼻息,就有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后者比前者还要难缠,一个在明面上,另一个却是躲藏在暗里,蛰伏以待时机。”
皇甫思凝道:“你想说什么?”
苏画道:“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但沾了京兆府尹儿子的光,譬如我想要做甚么事情,我想要知道甚么事情,有的是人哭着喊着过来告诉我。更何况是您?我相信您只要透出一点苗头,不知道多少人愿意扑上来舔您的脚趾。”
苏画最后勾勒的场景,细想着实有点恶心。皇甫思凝轻笑道:“你若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那御林军里也全都只是绣花枕头了。”
苏画道:“谁说不是呢?”
皇甫思凝想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叹了口气。
苏画目光沉郁,道:“变法一途,不成功,便成仁。”
皇甫思凝挑了挑眉,道:“你我相识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发觉你有如此节操。原是我看错了你。”
苏画道:“皇甫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虽想变法,却不想死。”
皇甫思凝道:“哦?”
苏画轻声道:“柔世兄重情重义,冰心玉壶,我一直很是钦佩。”
皇甫思凝的神情陡然一厉,道:“你是挑中了柔欢给你当替死鬼?”
她的语气里已有淡淡寒意。苏画浑身一个激灵,笑道:“皇甫小娘子,替死鬼一说从何而起?”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道:“你想耍心机耍到他身上,可是挑错目标了。柔欢虽然轻信天真,但他有个好父亲。柔尚书和我家那个便宜父亲不同,在柔欢身上下的心力恐怕比京兆府尹在你兄长身上下的还要多。”
苏画道:“柔世兄君子谦谦,柔而不弱,我怎么敢算计到他身上?”
皇甫思凝道:“那两个小人且不提,沈亦绮怎么也被你搅和进来了?”
苏画苦笑道:“皇甫小娘子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他那样的青年才俊,与我素不相能,岂会信我虚谈?”
皇甫思凝略一思忖,道:“这地方的主人……是沈亦绮?是他招了你们这群狐朋狗友,计划进谏变法之事?”
倘若是真的,那沈亦绮交友的眼神实在差得够呛。
柔欢人如其名,虞编修和焦御史两面三刀,苏画……苏画究竟有多少能耐,还真是个谜团。
苏画不置可否。
皇甫思凝觑不清他神情,故意道:“朝堂之政,是你们一群大男人之间的事情,你怎么把我一个小小弱女子也牵扯了进来?”
苏画道:“沈少卿一向眼高于顶,好逞强称能,言必谈为人间开太平,怎么会和那些屠狗辈牵扯在一起?”
皇甫思凝蓦然瞪大了眼睛。
“有意提出变法的人是——令莲华?”
苏画缓缓道:“皇甫小娘子,您是令公子在世唯一的血亲了。”
皇甫思凝道:“吴将军不会主动告诉你。你在他身边,不对,是在柔欢身边安插了眼线?他知道多少?你又知道多少?”
苏画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柔世兄……”
他轻轻笑了一下,皇甫思凝狐疑地看他。
苏画道:“若非令公子如此谨慎,也不会从相君大人的天罗地网里逃出去。”
皇甫思凝皱着眉,道:“此话为时过早。”
苏画眸光微烁,道:“皇甫小娘子此话怎讲?”
皇甫思凝捏了捏眉心,忽而一笑,道:“张夜华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苏画知道她这般笑法意味不好,坦诚道:“这个我不敢讲。不过那一夜令公子能从宫中脱逃,确实有内官舍身助力。”
皇甫思凝无声叹息。张夜华入宫之前,朝虀暮盐,贫困潦倒,曾受令太傅一饭之恩,一直感念在心。他心地纯善,升为掌酒内官之后,不爱占田霸地,不图升官发财,在老家开设了十几家善堂,与穷恤寡,矜贫救厄。打死她也不信他会做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当众受戮,示辱天下。不但要他命,还要夺他名。
很像是她家亲爱的父亲喜欢用的法子。
苏画道:“皇甫小娘子勿要叹息。”
皇甫思凝扯了扯嘴角,道:“在世人看来,我恐怕根本不配为此一叹罢。”
苏画道:“世人皆知,您身上流着谁家血。”
皇甫思凝想起那几人方才谈话,苦笑道:“其实沈亦绮说得一点都不错。我父亲连沾了令氏一滴血的人都不肯放过,尽杀妇孺无辜;可现在的活人里头,和令氏关联最大的人就是他。按照他的标准,最该死的人就是他和我。”
苏画默然片刻,方道:“他……他是伤心令公子遭遇,忧虑过度,口不择言。皇甫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皇甫思凝道:“他与令莲华从小就不对头,在书院的时候也经常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他们二人一直惺惺相惜,引以为知己。沈亦绮气极悲痛,说出那些话也是人之常情。”
苏画陪笑道:“皇甫小娘子能够想开就好。”
皇甫思凝勾起微笑,道:“我不想开的话,那一夜早就随外祖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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