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魄跃上枝头,清辉满人间。
皇甫思凝支吾了一声,抬起千钧重的眼皮。入眼是极陌生的景致,灰蒙蒙脏兮兮,借着月光一看,大概是个柴房。双手被绑在身后,浑身酸痛,后颈尤甚。
她这是……被劫了?
也是好笑。她千忧万虑,挂记着绿酒安危;没想到自己说不定还会走在她前头。
“这样也好……”皇甫思凝低声呢喃,“省得我还要为别人掉眼泪。”
柴房门吱呀一声被踢开,一个腰圆膀粗的大汉走进来,哼道:“醒了?”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
大汉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拎起来,也不知绕了几圈,穿过层层护卫,又开了一扇门,将她丢了进去。
皇甫思凝重重摔倒在地,一声不吭。睁开眼睛,看见一双散落的蝴蝶落花锦缎鞋。
她并不太习惯用这样的视角看人,挣扎着起身,抬头望去。眼前是一张竹榻,一男一女交叠其上,唧唧啧啧,淫哇不绝于耳,床铺随着他们的动作吱吱作响。有个女声调笑道:“你这冤家,突然进来,把我惊得半死。”
那大汉哼了一声,道:“你嫌我碍着你做事了?”
女子随手取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站起来,皇甫思凝这才看出她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美妇,粉黛如画,风韵犹存。榻上男子大概二十来岁,毫不在意自己裸着身子,一扫皇甫思凝,邪气地一笑。
中年美妇施绯拖绿,露出两只白腿,红痕点点,浊液隐约。她走到大汉身前,低笑道:“你是不是喝醋了?”
大汉眼神一暗,就去扯她的外衣。
中年美妇一躲,婉婉媚媚道:“我知道你是喝醋了。你想我,我也想你,想着你将我推倒,将我全部衣裳都扯脱,将我的小小金莲提来,搁在肩上……”
大汉被她说得呼吸粗重,面颊酡红,裤下更是高高耸起,蓄势待发。
中年美妇话一顿,唤道:“雪郎。”
榻上男子懒洋洋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快滚罢。”
大汉额上青筋暴起,两眼如喷火一般,心思挣扎许久,却不敢不从,大踏步离开。
中年美妇嗤道:“又蠢又没胆子。”她执起了一只水磨骨玉绢扇障面,上头系着的雪色流苏与她指尖绞缠在一起,竟分不出哪一处更白,踱步来到皇甫思凝跟前,“小娘子,你怕不怕?”
皇甫思凝道:“这要看你们了。”
榻上男子轻笑了一声,道:“相貌好,没哭也很好。”
中年美妇嗔看他,道:“雪郎,你这样夸她,难道看上这小妮子了?”
榻上男子道:“是送到你这里的人,我怎么会和你抢?”
中年美妇眯了眯眼睛,道:“死了你也别想来找我要。”
榻上男子耸了耸肩。
皇甫思凝道:“我有疑问,你们会回答我吗?”
中年美妇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道:“被绑到妈妈我这里的小姑娘多了去了,会这么问的还是头一个。”
皇甫思凝想了一想,道:“你既然不会回答我,那我只能说句别人都说的老话了。”
中年美妇道:“什么话?”
皇甫思凝道:“你最好快放了我,这账可以一笔勾销。否则你明天一定会后悔。”
中年美妇果然咯咯笑起来,道:“小娘子,你很快就没有明天了。我后悔什么呢?”
皇甫思凝道:“你们绑了人来,居然不考虑点实际的?比如将我卖了,或者找家人要赎金?”
中年美妇摇了摇头,道:“现在这时节,神不知鬼不觉,我把你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狗,谁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皇甫思凝道:“那就是我别无幸理了。”
中年美妇摇了摇绢扇,似是可惜道:“小娘子如花似玉,也是明事理的人,怎么之前就那么不知道好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皇甫思凝道:“是谁得罪了谁还是两说。”
她身困囹圄,动弹不得,这一句话说得也是平淡至极,却叫人忽然一凛,寒从心生。
中年美妇一时不得开口,榻上男子道:“小娘子有所依凭,我也可以理解。毕竟小娘子生得好,吃得好,享福了半辈子。”
皇甫思凝道:“我可还没到半辈子,你这是咒我不到四十岁就要死?”
榻上男子被她一噎,道:“小娘子果然出身不凡,纵人行凶也理直气壮。”
皇甫思凝颔首,道:“要不是我出身好,估计早就被人打死了。”
榻上男子哑然失笑,中年美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你知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死?”
皇甫思凝道:“我得罪的人又不是你们,你们最多是把刀子,我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总之不会给我轻松,无非就是抽筋剥皮油炸之类罢。但我不太想死,所以还是想好好劝你们一句,别那么不知道好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她这是把中年美妇的话又重新摔了回去。
中年美妇的脸色阵青阵白,道:“你难道还真的妄想明天叫我后悔……”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该说这种没把握的话。”中年美妇一呆,她继续道,“我家人才凋敝,现在只有一个表兄和一个鳏父,与我都不太亲近,我是死是活,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就算我真的死在这里,他们也未必能及时得知。”
她眼底幽明。
“……但他们一定会知道。”
中年美妇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道:“知道又如何!”
皇甫思凝微微一笑,道:“等到知道了,他们不会伤心,只会愤怒,因为我死在了他们连踩都不屑踩的蝼蚁手里。所以你们一定会死,而且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就算不是明天,还有后天,不是后天,还有大后天,不是大后天,还有接下来的月月年年。相信我,这世上没人比我的家人更擅长牵连无辜,不出十年,太阳一定会照在你们亲族好友所有人的坟头上。”
二人瞠目结舌。
中年美妇定了定神,吃吃笑道:“哎哟,还十年,报仇不晚,你是不是想来一个君子之约?”
皇甫思凝老实道:“十年是满打满算。这个数字,已经是很看得起你们了。”
皇甫云来扳倒令氏这个庞然大物,也不过用了二十年。给这些绑匪算十年,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榻上男子摇了摇头,道:“小娘子,我信你。”
中年美妇脸色一变,唤道:“雪郎!”
榻上男子道:“但我们出来办事,拿钱卖命,有一说一,做的就是一个信誉。接下来的单子,就没有回头路。”
皇甫思凝叹道:“可惜了。不过有你做我陪葬,好歹没那么寒碜了。”
中年美妇又气又笑,一脚朝皇甫思凝踢过去。她撞在墙上,头炸开一阵剧痛,血腥味瞬间窜了上来。
中年美妇看着她血染白墙,终于笑了,摇着绢扇道:“都到了妈妈的手上,居然还敢摆什么臭架子。还提让雪郎给你做陪葬,你也配!看你样子也还是个姑娘家,死到临头了,妈妈就好好找人给你开荤,我们这里三四十个汉子,个个血气方刚,只要不立时弄死你,一切都好讲……”
远远传来一声惨叫。
中年美妇的动作一滞。
榻上男子皱眉道:“别出声。”
中年美妇等得不耐烦了,朝外唤道:“外头刚刚在瞎叫唤什么?你们四个先进来,再叫老五出去看看情况……”
外头的几个护卫得令进屋。中年美妇指了指皇甫思凝,道:“看住她。”
两个护卫同时抽刀,架在皇甫思凝的脖子上。另两人一前一后,守卫在中年美妇和榻上男子身边。
老五的身影正要离开,忽然一跌,消失不见。
下一瞬间,窗上溅落几尺血痕,仿若一树撒开的梅花。门被重重摔开,尖锐明亮的一道雪色突兀地落进来,几使人目盲。
月光洒下巨大的阴影,四下安静如死,可怕的诡异悄然蔓延。
来人环顾室内,沾满了血滴的眼睫抖落赤色花朵,落在如玉面庞上,凌厉而又凄艳。
所有人呆如木鸡,魂魄仿佛飞上了九天。
冬去春来,万花艳尽,春深似海。皇甫思凝见惯百般红紫斗芳菲,也比不上此刻门前一人一剑,衣袂翩然,飘渺如飞,仿佛嫏嬛仙子。
皇甫思凝好容易才回过神,轻道:“凤竹?”
凤竹的睫毛上沾了血,远山般的眉尖青黛颦蹙,一双乌金似的眼望着皇甫思凝。
中年美妇骇然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两个护卫立刻上前,挥刀砍去。
下一刻,两颗人头飞上半空。
鸦雀无声。
皇甫思凝什么都没有看明白。环视周围人的表情,她确定他们也根本没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结果很明确。
皇甫思凝怔忪道:“你怎么在这里?”
凤竹道:“我等你好久。”
皇甫思凝说不出话来。
凤竹道:“你不来,肉凉了。”
区区六字而已。
这并非什么无微不至的温柔关切,却教皇甫思凝眼前一片模糊,嘴唇僵硬,齿关颤抖,话也说不利落,哑声道:“我们回了怀霜楼,再继续点,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想要什么肉就吃什么肉,全城的酒楼我们都要吃个遍,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凤竹颔首。神情里是孩子终于有肉吃了的满意。
中年美妇尖锐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进入这里!外面的人呢!那些家伙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种时候居然还放进人来,找死是不是!你们还愣着作甚么!”
榻上男子摇了摇头,道:“你还不明白吗,外面的人都死光了。”
轻描淡写之下,血腥之意豁然而出。
中年美妇如遭雷轰,连连退了好几步。
榻上男子抬起眼睑,道:“有客不请自来,招待不周。不管你是怎样进来的,都要让你有去无回……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值得我拔剑的人了。可与之拼死一搏。”
凤竹道:“与我拼死?你也配?”
皇甫思凝意识到,凤竹的嘴毒,好像不在她之下,不由轻笑了一声。
凤竹目光一斜,中年美妇立刻大喊道:“杀了她!杀了她!”
剑光一闪,血色铺天盖地。凤竹只是微一垂睫,方才押住皇甫思凝的两个护卫都已成了毫无生气的尸体。
中年美妇与榻上男子同时面露骇然。
凤竹走近皇甫思凝,一剑劈开她腕间束缚,目光幽暗难言。
皇甫思凝仰望着她,头一次发现,凤竹的眼睛其实并不是纯黑色,而是极深沉的金色,有岩浆滚烫流淌,任剑上秋水再如何锋锐森冷,也会转瞬被那洪流滔滔吞噬。
她不是广寒宫里下凡的清冷仙女,而是从地狱的烈焰中沥血而出的杀戮修罗。
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凤竹的视线缓缓流转,从皇甫思凝的额头,又落在了墙上新鲜的血渍。
滟滟极了的好颜色,一抹赤色妖娆如红梅怒放。
月色明净,不惹尘埃。
她忽然笑了。
这是皇甫思凝第二次看见凤竹笑。
一样月色美好之夜,一样如花绚烂绽放,却如盛开在白颅骨殖堆里的彼岸花,从髑髅的眼眶里伸出美艳森冷的枝条,阴鸷苦寒,深入骨髓。
凤竹缓缓看向另外二人。
就像看着两坨刀俎下的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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