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竹的卖身契早早就准备好了。望着她的画押,皇甫思凝难得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这下你可跑不掉了。”
凤竹道:“我为何要跑?”
皇甫思凝一滞。凤竹目光清澄,如湛然秋水,可以照出旁人不可言说的隐秘欲望。在这样的坦荡怡然面前,她几乎觉得自己是个不堪小人。她的喉咙动了动,道:“我怕你离开我。”
凤竹道:“不会。”
皇甫思凝轻笑了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卖身契。全因她一时私心,一念恩仇。她道:“你想离开也不成了。”
凤竹道:“我不想。”
皇甫思凝道:“那是现在。”等她恢复了记忆,一切又是两说。但是契约在此,白纸黑字,红印朱漆,底定一人一生命运。
凤竹道:“有何不好?”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道:“只要现在是不对的。”她声如游丝,“我娘亲就说过,她不要长相厮守,只争朝夕欢愉。但是她错了。”
明月圞圞,人间千家万户,共醉一片婵娟。
令花见永不言后悔。她喜爱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手的。她这样坚信,也这样活下去。
皇甫思凝有时候会想,令花见与皇甫云来之间,是否曾有过一分真心?
阳春不过二三月,宫柳黄金枝,春与青溪长。廊下庭院中的桃花开了,大篷大篷的飞红,一如霞光的浓绯,仿佛层层霓色的团簇锦绣,又似美人初醉的两靥,明眸善睐流转的盈盈波光,香自相生。日色晴暖,像是揉碎的金,投下了摇曳花枝横斜窈窕的影。他们相依偎在花下,她在最美好的芳华年纪,明眸里燃烧着火焰,微笑仿佛一株盛年牡丹怒放,富贵雍容,绝丽天香,谁也无法移开视线,连他也不能。
皇甫云来眸光温软,仿佛一角薄而苍白的日光碎片。
只是无人知晓,锦衣华服下,苍白的何止是灵魂?
那么多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得出的也未必是真实。唯有曾经的支离破碎才是真切。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令花见濒死之前,曾经握住她的手腕,轻笑道:“如果上天垂怜,再与我一次机会……”
他与她分明就是夫妻,分明住在同一屋檐下。就在身边,哪怕只有一墙之隔,也永远可望不可即。
明明还是那样鲜妍妙曼的好时节,却仿佛已看见春光渐老,正在衰败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倾颓着,恐怕只要是被人轻轻一碰,就会登时破碎。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皇甫思凝以为令花见是后悔了,认定命运悭啬跌宕,希望一切重新来过,再也不要重蹈覆辙。但是她低估了自己的母亲。
令花见轻笑道:“我还是要嫁给他。”
哪怕她所希冀的一切都是虚妄。她从来不曾得到过半分幸福。但她永不后悔。
皇甫思凝道:“娘亲,您不应该。”
令花见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都是我的罪。但是即便人生重来,我还是会如此选择。”
皇甫思凝无言以对。人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令花见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生生将自己撞死在上头不说,还牵连了满门亲族。
若是她有命活到现在,不知道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皇甫云来一定不会让她死,一定会把她的命留在令莲华之后,一定会让她眼睁睁看着令氏最后一滴血流干。
凤竹自然不会知道皇甫云来与令花见这恩怨轇轕,但她能听懂对错二字,道:“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是自己对了,是令花见错了?
皇甫思凝挑了挑眉,道:“我不知道,难道你知道?”
凤竹缓慢地摇头。
卖身契一式两份。皇甫思凝收起自己的小印,把另一张塞给凤竹,道:“这是你的。”
凤竹低头细看。
绿酒嘲笑道:“你拿倒了。”
凤竹将卖身契翻了过来。
绿酒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方才看也没看便按了指印,大字不识一个,现在都画押了,怎么反倒看起来了?你看就看罢,还以为能够看出一朵花来?”
凤竹指了指右下角的朱印,道:“……是?”
皇甫思凝道:“这是我的私印,你看不懂也不要紧,上头是我的字,‘白霜’。”
凤竹沉着地点头,也不知道是懂还是不懂,道:“好。”
她之前多说了几句话,皇甫思凝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又变成这种一字难得的状态。
绿酒眼看无法阻拦,心下始终不安,道:“娘子,此人变幻反覆,实在难知。”
皇甫思凝道:“我需要知道她什么?”
绿酒跺了跺脚,道:“您……您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人!”
皇甫思凝嫣然一笑,道:“我知道她不是父亲的人,这就够了。”
绿酒脸色变了又变。
凤竹作为她们讨论的中心,宛若身在暴风中央,岿然不动。
皇甫思凝嘱咐道:“凤竹,你要看着绿酒。”
绿酒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委屈道:“凭什么……为什么是她看着我?明明应该反过来,是我……”
皇甫思凝微微摇头,道:“就算反过来,你也肯定看不住她。”
绿酒很不服气。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凤竹难道还能生出什么三头六臂来?
皇甫思凝伸了个懒腰,道:“好久没练字了,凤竹,你给我研墨。”
绿酒哀怨地看了一眼鸠占鹊巢的凤竹。
凤竹神情平静,一点也没有得到恩宠的狂喜。
绿酒抹着帕子呜呜地跑走。
皇甫思凝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真是太惯着这丫头了。”目送绿酒远去,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道,“你会研墨吗?”
凤竹只用了一个字就击倒了皇甫思凝。
“墨?”
皇甫思凝捏了捏眉心。
这个时候再唤绿酒回来,算不算打脸太快?
皇甫思凝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得从摆放水丞开始,示范别人如何侍奉自己的笔墨。
但凤竹是她最新到手的大美人,温香软玉,绝丽无双,掌印还在那里红彤彤的,怎么也不好意思嫌弃。她耐心地从头到尾示范了一遍,问道:“懂了吗?”
凤竹懵懂地点头。
皇甫思凝怕她不会,又指了指笔墨纸砚,道:“你告诉我,这些物事要如何使用?顺序为何?”
凤竹对答如流。
这样轻易便教成了,皇甫思凝有一点虚伪的成就感,掸了掸袖子,道:“拿笔来。”
凤竹依言铺纸,着镇,研墨,奉上一只紫毫。
皇甫思凝一挥而就。烛火摇摇,月色憧憧。她的字不似寻常琼闺秀玉的簪花小楷,字体俊逸飘扬,偶有雄奇峻怪之笔,虽然犹有稚嫩之气,但已隐约有龙飞凤翥跃然其间。
凤竹望得目不转睛。
皇甫思凝停笔,望着密密麻麻的字迹,转首嫣然一笑,道:“认识吗?”
凤竹有点犹豫,又摇了摇头。
其实那每一笔一画,看起来好像都是极熟悉的,可是组合到了一起,又是个面目模糊的美人,如隔云端,渺然不知其间真意。她隔在那千山万水层云叠嶂之外,无论怎样伸出手,始终是镜中花水中月,什么都抓不住记不得。
皇甫思凝不奇怪她的回答,解释道:“这是一首短歌行,是我外祖生前最喜欢的诗。”
多么奇妙,她已经可以如此面不改色地吐出“生前”二字。
凤竹喃喃道:“短歌行。”
皇甫思凝吟诵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凤竹重复了一遍,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皇甫思凝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继续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她这样慢慢念着,指头划过一个个飘逸的小字,神色平淡,“……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凤竹低低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皇甫思凝的笑意凝了一瞬,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若是按照常人观点,令太傅确实该死罢?天下归心,这已经足以诛心。她眨了眨眼睛,释去眼底湿润的水色,道:“凤竹,要不要我教你认字?”
凤竹毫不犹豫地摇头。
皇甫思凝挑了眉,道:“你不愿意?”语气里有些威胁的味道。
凤竹摇头。
皇甫思凝哼了一声,比划了一下手中紫毫,道:“你既然这样不喜学习,当心我将你画成一个花猫!”
凤竹皱了皱眉,扭过头去,一副不肯听讲的顽劣学生模样。
皇甫思凝道:“过来。”
凤竹纹丝不动。
皇甫思凝道:“乖乖过来,我给你画眉。”
凤竹转过脸,有些奇异地盯着她。
皇甫思凝扬了扬笔,道:“凑近点。”
凤竹有短短的迟疑,但很快还是屈从于她的淫威之下,乖顺地凑近了面庞。
皇甫思凝蘸满了笔墨,当真在凤竹的脸上开始勾画。
“你的眉毛真好看,势如远山……”一笔摊开,青黛自成,婉转峨眉。其下是狭而长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即便再安分守己,也有一种飞扬跋扈的高傲,仿佛万丈悬崖,一旦望入这双眸子,就再也不能从其中脱逃,“……眼睛也好看。”
凤竹道:“只有眉毛眼睛吗?”
皇甫思凝抿唇笑道:“你哪里都好看。”这话是实话,是大大的实话。她越是这样讲,手下越是毫不留情,就在那花颜玉貌上头留下几痕浓墨重彩,又妖异又狰狞,“……你这样好看,可以直接去唱戏了。”
凤竹不明其意。
皇甫思凝玩得久了,打了个呵欠,伏在桌上,眼皮渐渐重了。
凤竹目光一转,落在美人靠上的一张薄毯上,拿过来盖在了皇甫思凝身上。她全程的动作极轻,落足无声如一片羽毛。
她本应老实听话的告退,但是脚下却一点也不听自己的使唤,牢牢地伫立在那里,像是一根死死的钉子。
千山万水,层云叠嶂,一重重叆叇悠远无边,这恍惚无稽的世间,唯有她的存在才是清晰的。
皇甫思凝伏在桌上,底下枕着方才俊秀崎岖的字,睡得很沉,呼吸平静。月光勾勒出她姣好的侧颜,她的睫毛很细,也很浓密,根根分明,像是蝴蝶绒绒的翅膀,令人想要上手抚摸,看那蝴蝶是否当真不容一触。凤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去,眼见着皇甫思凝的眼角沁了一颗豆大的眼泪,缓缓地淌到发鬓里,再也不见。
凤竹一时屏息。
春花幽香,晚风无力。有什么涨破了夜色沉沉,脱脱欲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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