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何垂衣站在阴风寨的大门内,口音奇特的土匪正在为他传话。
漠竹歪坐在藤椅上,眼神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何垂衣,眼尾上挑,显得很是漫不经心。
“小二,问问他,来这儿做什么、为何还不离开。”
小二兴冲冲地看向何垂衣,谁知还没开口,何垂衣便回答道:“我来要你的口令。”
漠竹仿佛没听见,冲小二扬了扬下巴,小二会意,还特意替何垂衣解释了一番:“勒个莫法怪人家,我们前脚刚走你就喊人去那边守到,人家根本莫得时间走。”
“要你多嘴?他说什么你传什么就得了。”漠竹横了小二一眼,后者脖子一缩,鸵鸟似的点了点头。
“他说他来问你要口令。”
漠竹满意地靠在椅背上,道:“问他的身份。”
小二对何垂衣喊道:“我们老大问你是哪里的人。”
“哎呦!大当家你踩我干啥子喃?”小二哭喊一声,在漠竹的瞪视下跛着脚往旁边挪了几分。
“我让你问他是什么人,没让你问他是哪里人。”
“有啥子区别嘛!”小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漠竹,“我们老家就是这样子问!”
何垂衣有些忍俊不禁,笑说道:“你说的话我都听得见,别为难他了。”
漠竹哼了一声,轻轻咬住牙关,将头偏到一边,说道:“小二年纪小,你那些把戏对他没用。”
听到这话,何垂衣有些茫然不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失笑道:“你误会了。”
“我没误会,对付你这么轻浮的男人,我绝不会掉以轻心。”
何垂衣不怒反笑,“要说轻浮,你该把你自己加进去才是。”
“我哪里轻浮?我又不曾强迫过谁。”
何垂衣无辜地说:“我也没有强迫过谁,你应该知道,我留在皇帝身边只是他的意愿。”
“那钟小石呢?”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是在报答他。”
“报答?他为了你不惜重金买下皇帝的性命,这么大的恩情你怎么报答?”
何垂衣神情严肃起来,“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
“如果他想要你呢?”漠竹犀利地逼问道。
何垂衣陷入短暂的沉默,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但事实上他并不需要思考,答案就在心中:“给他。”
漠竹瞳孔骤缩,一股无名的怒火从胸膛升起,他瞬间坐直身体,对小二道:“你出去。”
“啊?不要我传话了啊?”
“出去!”
小二不情不愿地离开,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何垂衣。
“过来。”良久,他开口道。
何垂衣迟疑了一瞬,但见他脸色更暗,无可奈何之下,何垂衣在心中叹息一声,慢慢走了过去。
当他走近,漠竹突然站起身来。漠竹比他高几寸,时常含有笑意的眸子眼下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风暴,他微垂着头,呼吸洒在何垂衣的鼻尖,眼眸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让何垂衣微怔片刻。
“只要对你有恩,那样的事,任何人都可以做?”
“那样的事?”何垂衣迷茫地重复道。
漠竹探究地盯着他,头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像刻意放慢了动作,在等待何垂衣做出其他反应。
可惜,从始至终,何垂衣都一动不动。
当两唇相印,何垂衣波澜不惊的眸子飞速闪过什么,漠竹却食髓知味一般,按住他的后脑勺,逼迫他加深这个吻。
漠竹的动作很生疏,不消片刻便已气喘吁吁,他松开何垂衣往后退了几步,眼神飘忽始终不肯落在何垂衣脸上。
“就是这样的事。”
何垂衣垂下眼帘,嘴边轻轻勾起一抹弧度,抬起头来时,他眼神很亮,“你管这个叫什么?”
“亲密的事?反正是很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对我来说,我愿意和你这样做,这就是亲密的事。你知道亲密的事分很多种吗?不止有夫妻才可以,挚友、亲人都可以这样做,但在夫妻之间,这不叫亲密的事,这叫情.事。”何垂衣一本正经地说。
漠竹皱眉思索瞬息,后问道:“那你和皇帝这样做呢?”
何垂衣脸色微变,“你看到了?”
“你们算情.事?”漠竹追问道。
“不算。”何垂衣毫不犹豫地摇头。
“怎么不算,”漠竹语气危险起来,他用手环住何垂衣的腰,“你和他做的,可不止这样。”
“你那天在太守府?!”何垂衣声音中带着轻颤,用手去推漠竹,却被后者一把握住。
“他帮你,舒服吗?”
两人的动作实在太过亲密,何垂衣不禁皱起双眉,偏过头道:“你先松开。”
“那天是你不愿意?”
“嗯。”
“他亲了你?”
“嗯。”
“那晚你亲我……是因为在生气?”
“……不是。”
听到他的回答,漠竹的身体明显放松了许多,何垂衣这才后知后觉,问道:“你难道以为我是因为赌气才亲了你?”
“不然呢?”漠竹理所当然地说。
“万一,是我喜欢你呢?”
漠竹愣了片刻,耳尖慢慢爬上绯红,他忙不迭地松开何垂衣,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一下子坐回藤椅上,发怔道:“怎么可能?我们才见过几次?”
他的反应实在有趣,何垂衣兴从中来,踱步到他身边,慢悠悠地说:“你能对朱家姑娘一见钟情,我就不能对你一见钟情?”
“那不同,我喜欢朱姑娘是因为……”
“脸?巧了,说不定我也是。”
漠竹茫然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嘴中呢喃着:“不行、不对、这样不妥、怎么能这样呢?你是个男人、还是二弟说长得好看但我觉得不怎么样的男人、亲密的事我们不能做、太亲密了……亲密?亲密?……情、情.事?!”
不知漠竹都想了些什么,何垂衣看到他的脸从红变白,然后变青,再变白,最后又变红,他不禁莞尔道:“你老丈人这么多,难不成还没和姑娘做过亲密的事?”
“要你管?”漠竹咬牙切齿地说。
何垂衣笑容不改,甚至笑意更深,说道:“放心,我那晚只是鬼迷心窍,或许是把你认成别人了。”
“……”漠竹神情一僵,瞬息后红着眸子抬头,恶狠狠地瞪着何垂衣,“你找死?”
“说回正事,我要你的口令离开这里。”何垂衣恢复正色道。
“不行,万一你离开向皇帝告密怎么办?”
闻言,何垂衣神情一顿,道:“如果你说的是刺杀的事,那么很遗憾,皇帝已经知道你们的身份了。”
“什么?”漠竹一惊,看向何垂衣眼神冷了下来,“你告诉他了?”
何垂衣摇头道:“不是。你们进入罗州城他就已经知道了,据他说封城并不是因为我,而是想借机抓住土匪窝的二当家,将你们一网打尽。如今看来,皇帝并不愚昧,用我来当幌子让你们不去怀疑封城的目的?”
漠竹神情郑重起来,他忖度半晌,对何垂衣道:“你走吧,他们拦不住你。”
“我在这里不安全吗?”何垂衣反问道。
“如果是在半月前,这里很安全,但是现在我们恐怕自身难保。”漠竹起身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叮嘱何垂衣:“快走!”
漠竹刚走出阴风寨大门,小二就风风火火跑了过来,只听他大喊道:“大当家遭了!那个啥子王爷已经带人上山了!”
“你先带人走。”漠竹道。
“那你喃?”
“我断后。”
漠竹百忙之中回过头来,他看着何垂衣,张了张口,也不知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哪怕阴风寨里空无一人,何垂衣仍然立在原地寸步未移。
走吗?
如果不走,他的行踪又将暴露,难道还想被皇帝抓回去吗?
那就……走?
明明心中的选择还没有正确答案,他的身体却已鬼使神差的行动起来。
下山途中,他遇到那位老翁,老翁坐在牛车上,朔儿在前头牵着老牛。
他们看见了何垂衣,朔儿对何垂衣招手喊道:“公子,朝廷的人追来了,你也赶紧跑吧!”
何垂衣心中奇怪,不由问道:“朝廷的精兵都有马,你们跑得过吗?”
朔儿道:“当然跑不过!不过我们走了,阴风寨的大哥们会殿后,以前每次被追杀都是这样的。他们可真威风,每回都能将朝廷的人打回去,要是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就好了。”
老翁泼冷水道:“想都别想。”
“那阴风寨的人在哪儿?”何垂衣道。
朔儿指了指阴风村入口的方向,何垂衣点头道谢,转身向入口走去。
在刺杀武帝一事中,被其反伤的漠江也被惊动。
他赶到阴风村入口处,对漠竹道:“大哥,我们走吧。这些百姓是无辜的,朝廷不会伤害他们。如果三弟他们还在阴风寨,我们可以与之一战,但现在阴风寨只剩下二十三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闭嘴。”漠竹脸色冷得可怕,宽大的道袍在狂风下胡乱地扬起,他像是遗世而独立的仙人,一种直击人心脏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我收了他们的保护费自然要保护他们。”
在众人身后的何垂衣驻下足来。
那平淡的一句话像在他心里激起了无数的涟漪,原来土匪不只是会抢夺百姓的财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二从阴风村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道:“阴风村的人都走了。”
漠竹问道:“还有谁没走?”
“离开这里只有一条路,我一直守在哪儿,没看到那个问你要口令的人。”
暗处,何垂衣笑了笑,既然如此,他也没有留下去的必要,还是尽早离开此地吧。
他转身走向相反的另一方,身后传来了漠竹的声音:“好,你们先走,我去找他。”
“大当家?!”
“不行,他只是一个外人,你不必为他赔上性命。”
何垂衣眼眸一沉,抬起的腿停了下来。
“我收了他的银子,不能对他不管不顾。”他解下青鬼面具戴在脸上,对众人道:“你们快走,我能带他脱身。”
“不,要走一起走。”漠江道。
“我也不走,我啷个可能扔下老大逃命喃。”
“对,大当家我们不走,后面还能有个照应。”
话音刚落,山坡那头,一阵晃若雷奔的马蹄声响起,众人循声看去,那片山坡被一片压地的乌云罩住,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黑压压的不是一片乌云,而是穿着黑铁盔甲的无数晋朝精兵。
“他们居然骑马上山?!他们是从右翼饶过来的,只有那边的路才能骑马通过!”
“大哥……他怎么也在?不可能……他受那么重的伤……根本不可能!”漠江脸色发白地说道。
漠竹望了过去,脸色顿时暗了下来,他冷声道:“他猜到钟小石会让何垂衣躲在这里?为了这个人,他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
小二还有闲心呛声:“你还不是一样。”
漠竹正想说些什么,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拽,他下意识地想挣脱,余光蓦然瞥到一抹赤色,仅仅是那片衣角,就让他放弃了抵抗的心思。
他被何垂衣拽起衣襟,隔着青鬼面具,四目相对,他看到了何垂衣隐藏在平静背后的怒火。
“为何不走?”
漠竹看着他眼底压抑的怒火,心中突然冒出一簇火苗,那簇火苗烧进眼里变成了调侃的笑意,他语调愉悦地说:“我收了你的保护费,怎么能说走就走。”
“我不用你保护。”何垂衣道。
“可我收了你的银子。”
“那你还给我,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漠竹琥珀一般的眸子滞了滞,旋即一字一顿地说:“不给,土匪收的银子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真不给?”何垂衣眯起眸子,嘴角上扬,那颗血痣若隐若现。
“不给。”漠竹笃定地点头道。
何垂衣另一手将他的面具推上头顶,双眸临摹着他的面孔,叹息一般地说:“漠竹,你完了。”
说完这句话,在漠竹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忽然凑上前,封住了漠竹的唇。
简单的触碰像点燃了漠竹浑身沸腾的鲜血,他对身边阵阵的唏嘘声充耳不闻,一手扣住何垂衣的脑袋,反复辗转着口中的甘甜,连一丝水份都不放过。
黑色道袍与灼灼赤衣扎眼地紧贴在一起,像一簇黑色的火焰烧进武帝眼中,在那瞬间,他的脑海只剩下两道身影,他们刺痛了武帝的眼睛,也刺痛了他伤口旁几寸的位置。
他的双手紧紧抓住缰绳,恨不得将那截干硬的绳子捏进皮肉里。
无尽的怒火烧得他双目通红,那两道身影像一只勾子牵着眼眸,让他的眼神移不能移,只能忍受着刺目之痛。
“何、垂、衣!”他说得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将他们的血肉咀嚼在口中,或许这样,才能让他忽视心脏传来的比疼痛还要让人难受的东西。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怎么敢?
何垂衣,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说走就走!怎么敢说忘就忘!
你不是我的吗?你不是愿意和我留在皇宫吗?
你不是要将有我的地方当成家吗?你不是说这里你的家吗?
不知名的情绪齐齐涌进脑海,几乎蒙蔽了武帝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失去了知觉。
“已经失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失而复得的。”
这句话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冒了出来,在刹那间让武帝如坠入冰窖一般,浑身从头到尾凉成一片。
“失去你了吗?”他无声地呢喃道。
片刻后,他残忍地扬起唇瓣,“失去?朕怎么会失去你,何垂衣,你始终是朕的东西,生是;死也是。”
“朕的东西岂能容他人觊觎、触碰?”
“你们一次一次地忤逆朕,可经过朕的允许了?钟小石是,这个乱臣贼子是,何垂衣,你也是。”
“放你走?何垂衣,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废了你的腿、废了你的手、毁了你喉咙、毁了你的脸,哪怕剔除你全身的血肉也不会再有下一次。”
“但现在,千万,千万别让朕抓住你。现在,朕会杀了你的。”
他停下马匹,对旁人伸出手,声色喑哑道:“拿弓来。”
旁人将弓箭呈上,武帝用力地撑开弓弦,胸膛一片温热,想来是因用力过猛撕裂了伤口。
以往,何垂衣总是在他身边,受伤了,就用蛊虫替他清理伤口。
那时,何垂衣的眼神永远只落在自己身上,自己是他唯一的牵挂,唯一的惦念,唯一爱着的,也是他最爱的。这些,是从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呢?
他想起来了,是夜无书回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何垂衣第一次与他争吵。他不知从何听说夜无书的存在,在自己要为夜无书接风洗尘的时候,何垂衣让他不要去,至少不要在今夜去,而他呢?是怎么回答的?
“何垂衣,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听到这句话的何垂衣是什么反应?
他好像问了一句话,他说:“皇上,你是不是很爱他?”
自己的回答是什么?
“是。”
“那你爱我吗?”
“不爱。”
那一夜,何垂衣没有回藏龙殿,他在自己和夜无书议事的门外等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问武帝:“你就这么告诉我,不怕我杀了他吗?”
武帝像是被揭了逆鳞的龙,冷冷地留下一句话,就关上了大门。
“朕绝不允许你接近他。”
其实,那是武帝第一次对何垂衣说那么重的话,好像一切的变化,都是从那句话开始。
拉开弓弦的瞬间,武帝在想,如果能回到那一刻,他还会说那句话吗?
他扪心自问的回答:不会。
或许,他不仅不会说那句话,甚至不会在前一夜让何垂衣白白等了那一晚。
天那么凉,他难道都不冷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后悔呢?
后悔那么做?后悔说那句话?
他因为什么而后悔呢?
武帝,想不明白。
箭矢脱手而去,凌厉地撕破空中无形的屏障,向那道人影狂奔而去。
箭矢踏空而来的声音惊动了漠竹,他拥住何垂衣将他扑向地面,让那支带有万顷雷霆之力的箭没入身后的土地。
他将手撑在何垂衣耳边,脸颊通红,眼中水光闪烁,喘息骂道:“你这混蛋,从哪学的技巧?”
“那你呢?”何垂衣同样也是气喘吁吁。
“我当然是自学成才。”
见兵临城下两人还在打情骂俏,众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大当家快走吧!”
小二偷笑一声:“大当家情窦初开大家莫着急,反正他轻功好,这片树子多,他们骑马啷个追得上嘛。”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再次破空而来,何垂衣透过他们站位的空隙看到箭矢射来的方向,他大喊道:“小心!”
众人纷纷回头,却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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