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走了之

    车轱辘碾过碎石,何垂衣没坐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武帝就着握住他的手将他托住,志在必得地说:“何垂衣,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像最后的通牒,将何垂衣今后的命运尽数赌在这幼稚的行径中。

    何垂衣抿嘴道谢,嘴角下血痣若隐若现。

    “好。”

    武帝沉默下来,打量着何垂衣的脸色,发现他出乎意料的镇定,眉眼恬淡,唇边含笑,根本不像将自己的命运押在赌局上,更像是在耐心地和孩提玩耍,一直纵容着蛮不讲理的孩子。

    这种想法让武帝格外地心烦意乱。

    没等武帝多想,何垂衣开始挣扎,他使劲地把手往外抽,那只大掌却如铁箍一般,任凭他百般挣扎仍旧纹丝不动。

    两只滚烫的手握在一起,让车厢内的气温都变得燥热。

    何垂衣始终面带微笑,与武帝如临大敌的神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分明是蜉蝣撼大树的行为,何垂衣却十分认真,只是,他越想挣脱武帝就握得越紧,哪怕渗出汗液也不松懈分毫。

    “你挣不脱的。”武帝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

    几番挣扎后,何垂衣无奈地叹息道:“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你力气这么大。”

    武帝得意地笑了笑:“那是当然,你放弃了?”

    他脸上笑意未尽,摇头的动作却也很决绝,“我还要再试试。”

    武帝心中涌进强烈的不安,致使他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劝解道:“不要白费力气。”

    何垂衣不说话,停下了挣扎,右手将武帝扔给他的笛子放到唇边,吹出一段柔缓的曲子。

    “你想做什么?”武帝问道。

    无人应答,只有笛声依旧。

    随着笛声延绵响起,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渐渐传来,像是无数只拥挤如潮的虫子在四处攀爬的声音,武帝脸上闪过一丝的愠怒,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道窸窣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笛声。

    他迎上武帝仓皇失措的眼神,带着浅浅笑意回视,与此同时,一群四足小虫从何垂衣身后涌出,飞快地向两手相握处爬去,最终在何垂衣手腕处停了下来。

    武帝双目充血,难以置信地看向何垂衣,眼中触目惊心的怒火足有滔天的气势。

    “何垂衣,你给朕停下!”

    四足小虫开始啃噬腕间的血肉,何垂衣不再吹奏,面不改色地摇头:“不能停下,我赌了一辈子在里面。”

    他坚定又冷静的模样,像一只软绵绵的毒针向武帝刺去,偏偏那根针准确地刺进了心脏。

    让武帝深恶痛绝的是,何垂衣永远都是这样,用柔针将人刺得体无完肤。

    “何垂衣,你以为一只手就能抵消过去吗?”

    何垂衣讶异地睁大瞳孔,“不够吗?我还有一只。”

    四足小虫仿佛与他心意相通,话音方落,一部分虫子就爬向另一只手,速度奇快。

    就在这时,何垂衣感觉到他的手松开了。

    “朕放你走。”他声音中带着颓然,像妥协了一般。

    四足小虫的动作停了下来,从它们的空隙中不断有鲜血滴落,虫子便接二连三地掉落,将地上、衣袍上的鲜血吸食殆尽。

    吸食完滴落的鲜血,四足小虫有很快又回到何垂衣的长辫中,仅仅一瞬间便消声灭迹,若不是他腕间源源不断涌入的鲜血,这一切都像是幻觉。

    武帝下意识地想将他的手捂住,何垂衣却更快地收了回来,用手按住伤口,彬彬有礼地对武帝道:“君无戏言,请放我离开。”

    武帝的手僵在半空,他愣了一会儿,沉下脸来,“朕会放你走。”

    “现在。”何垂衣竟一刻也不想多待。

    “好。”他垂下眸子,哪怕眼中戾气横生,何垂衣仍一无所知,他正在暗暗为这个回答高兴。

    “停车。”武帝一声令下,马车停了下来。

    何垂衣立即站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他却毫不在意。瞧见他的动作,武帝眸光更深,他藏起眼中情绪,叹了口气道:“要走也不急于一时,先把手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鲜血已从何垂衣五指中溢出,他迟疑了片刻,武帝又道:“你放心,朕说到做到。”

    何垂衣犹豫起来,武帝便直接将他拉回来,语气宠溺道:“好了,别和自己过不去。”

    何垂衣顺着他的动作坐回软榻,见他取来一只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和一叠白布,他俯□□,温笑道:“你把手松开。”

    听见他的声音何垂衣怔了怔,松开了手。

    武帝垂着头,认真地将瓷瓶里的白色粉末洒在他的伤口处,期间何垂衣一直呆呆地看着他的头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疼吗?”武帝忽然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撞,何垂衣皱眉移开视线,摇头道:“不疼。”

    武帝宽慰地朝他笑了笑,低下头往他的伤口上吹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一边嘱咐道:“伤口挺深,你离开后一定找个大夫重新包扎。”

    何垂衣猛地将手抽回来,眉宇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多谢,我要走了。”

    武帝苦笑一声,“急什么?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怎么离开?”说罢,他走到木盆边,将帕子重新浸湿,然后回到何垂衣面前,仔细又轻柔地将他皮肤上的鲜血擦干净。

    “你去内阁换身衣服吧。”

    何垂衣沉默地接过他的衣服,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内阁走,等他换完衣服出来,武帝已为他收拾好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他看见包袱上系着那根暗红色长笛,眉心一皱:“笛子我不要。”

    武帝一股脑地将包袱塞进他怀里,“朕给了你就不能还回来。”

    心知武帝不会轻易收回,何垂衣无奈之下只能点头答应。

    他背上包袱向武帝鞠了一躬:“多谢皇上不杀之恩,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垂衣告辞。”

    “走吧。”

    推开门 ,他踩着马车边沿顿了顿,武帝看在眼里,他上前抄起何垂衣的腰跳下马车,落地之后立即松开手:“这里离罗州城不远,你……”

    “我知道怎么走。”

    “那好吧。”

    “告辞。”

    何垂衣越过他,走向马车来时的路,身后许久没动静,何垂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武帝正凝视着自己,神情似乎有些……悲伤,见何垂衣看来,他立即收起不经意流露的悲伤,转而挂上一抹笑容。

    不知为何,何垂衣心里沉甸甸的,他取下包袱上的长笛,系到腰间,隔了瞬息又不满意,于是取下攥在手里。

    从他的每个动作都能看出来,他很喜欢这根笛子。

    不止是笛子,就连这身衣服他也很喜欢。内衬白衣,外搭赤色小马褂、灯笼裤,裸.露脚踝的足下蹬着一双红布鞋,肩上还披着一件披风,这些都是他一贯喜爱的穿着,皇帝当真很了解他。

    何垂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武帝卸下脸上的伪装,那双眸子顷刻便被无穷无尽的戾气盖过。

    何垂衣走了许久,仍未到罗州城,无奈腿上伤口疼得厉害,他寻了处静谧的地方歇息下来,兴许是太累,他靠在石壁上渐渐熟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何垂衣隐约感觉冰冷的水滴砸在身上,紧接着,一阵温热的气息靠近,像有人拿东西将他罩住,隔绝了水滴侵入。

    他朦胧地睁开眼睛,借着外界微弱的光芒,他看到一双犹如饿狼般的眼睛,那双眼里席卷的情绪让何垂衣瞬间清醒过来,再定睛去看时,只看到一张布满担忧的脸。

    “还好吗?能站起来吗?”他用外衣遮在何垂衣头顶,自己却暴露在细雨中。

    何垂衣怔愣地看着他,哑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雨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有的坠在长睫上,逼迫他不得不眯起眸子。他的样子虽狼狈,却有种灌入心脏的震撼感,像壮丽的山河被大雨笼罩的样子,有种凛冽凄美的感觉。

    何垂衣听着耳边传来的雨水穿透声,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抱歉,是朕疏忽了。你身负如此重伤,怎么可能徒步走回罗州城。”武帝愧疚地抿紧唇瓣,用沾满雨水的冰冷至极的手抚向何垂衣的脸,“还好吗?”

    何垂衣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并不搭话,武帝没落地垂下眼帘,说道:“你放心,朕追来并非要将你抓回去。”

    说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何垂衣偏过了头,认命似的说:“先找地方躲雨。”

    “好!”

    他将何垂衣搀扶起来,何垂衣一言不发地脱下披风,“披上。”

    武帝眸子一亮,颇为小心地点头:“多谢。”

    他穿上披风,将何垂衣往怀中带了几分,用双手撑起自己的外衣,遮在两人的头顶上。

    何垂衣诧异地看他一眼,他便解释道:“这样暖和一些。”

    两人在附近找到一个山洞,彼时,天色也完全沉了下来。

    何垂衣身上几乎没湿,他看着武帝摸黑找了两捆稻草铺在地上,又让何垂衣先坐着,自己找了几根棍子搭成晾衣绳,脱了身上湿透的衣服,裹着何垂衣的披风坐到他身边来。

    “你衣服湿了吗?”

    微弱的月光洒在武帝脸上,何垂衣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摇了摇头,道:“我包袱里有衣服,你先换上。”

    武帝道:“不必了。”

    “困了吗?睡一晚,明日朕送你去罗州城。”

    如今天寒,他仅仅裹着一件披风,冷得嘴唇颜色都变了,见他避重就轻,何垂衣又叹了声气,将包袱里的换洗衣物全拿出来,对武帝道:“躺着。”

    武帝没多问,温顺地躺下,黑暗中,何垂衣只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用衣物将武帝盖住,自己披着件薄衣靠在墙壁上,武帝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躺下,出声问:“你不睡吗?”

    “我不困。”

    “那你不冷吗?”

    “不冷。”

    良久,没听见声音,何垂衣阖上眸子假寐,又听一个失落的声音说:“我冷。”

    他声音很小,在寂静的山洞异常清晰地传入何垂衣的耳朵里。

    何垂衣皱起双眉,叹息道:“皇帝,我不是他,至少不是你记忆里的他。”

    武帝冻得意识模糊,回答也语无伦次:“我……知道……可……”

    何垂衣仍然无动于衷,直到武帝的呼吸变得平稳,他才慢慢从墙角站起来。

    借着微弱的光芒,系上披风,将其他东西全部放在武帝枕边,手中只拿着那根长笛。

    他正想转身离开,一只冰冷的大掌突地攥住他的左手,何垂衣本能地想挣扎,却被其狠狠往前一拽,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武帝的上方。

    “你做什么?”何垂衣怒道。

    半晌无人回应,他皱眉一看,武帝仍在熟睡之中。

    何垂衣挣了挣他的手,他却像感受到某种温暖,侧身揽住何垂衣的腰,将他牢牢锁在了怀中,冰凉刺骨的身体完全覆在何垂衣的背上。

    何垂衣逐渐放弃了挣扎,当他动作停下的刹那,头顶上的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了。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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