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敬华有的时候会想，如果一切都能回到十年前就好了，他还是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端木熙也依然是那个单纯善良的男孩。
那年他们的父母都没死，虽然生活艰辛，不过日子也算幸福。
端木熙不去做什么阳冥司，而他也不做什么影灵。他们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但都会过上平凡的生活。
这样的想法被秦诗瑶毫不客气地吐槽了一番。按她的话来说，端木熙即使不做阳冥司，也注定不可能与杨敬华同流合污。像端木熙那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像平凡人般活着，就好像一颗璀璨明珠，即使被蒙上了灰尘，本质也不会改变。
杨敬华想要反驳她，他倒觉得做普通人挺好的，何必活得那么累呢。
于是秦诗瑶斜着眼瞪着他，“呵，杨敬华你就嫉妒我家熙的天赋吧。”
我嫉妒他？开什么玩笑？嫉妒一个药罐子？一只脚快踏进棺材里的人？有没有搞错，我都死了喂。
每当发生诸如此类的对话，通常都是以杨敬华与秦诗瑶的争吵来谢幕。
至于端木熙，他也只是坐在两人不远处，漫不经心地看着晦涩难懂的书，他几乎从来不参与他们的吵闹中，甚至觉得那是一件无聊的事。不过如果忽略他手中的那本从二人吵起来时就再没有翻动过的书也许会更有说服力。
那个时候，他和端木熙之间的契约已经非常牢固了。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以后，他们应该没有什么隐瞒彼此的了。他们知道对方的所有秘密，记忆共享使他们不分彼此，就像是共用了一具身体一般亲密，好吧，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契约的原因，他们不需要开口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因此杨敬华经常用这种心灵感应来骚扰端木熙，比如在对方看书看得入迷而不理会自己的时候，他就会用惨不忍睹的歌喉来摧残阳冥司的耳朵，随后被端木熙一巴掌拍飞后再屁颠屁颠地飞回来扒在端木熙身上各种撒欢。
如此幼稚的行为令所有人都感到不齿，不过沉迷于这种幼稚游戏中的两人却乐此不疲。
在外人看来，他们感情很好。在慢慢的相处中，杨敬华也逐渐发现端木熙隐藏的一面，不同于那个武装起来的冰冷外壳，相反，那是如此的柔软，就像他第一次在见到他时的模样，温柔得不可思议。
而那份独特的温柔是属于他的。他庆幸自己死了还能陪在这个孩子身边，并获得了这样一份友情。虽然每当他这么向秦诗瑶嘚瑟的时候，少女的表情就会变得很奇怪。
“友情？杨敬华，你确定？”她的脸色难看得仿佛吃了苍蝇。
“额，难道是……亲情？其实我一直觉得端木熙是很好的哥们，你知道我家就我一根独苗，没有兄弟姐妹的日子，连偷个鸟蛋都没人帮我背锅。”他挠了挠头，傻兮兮地对少女笑着。
秦诗瑶这个时候就会赏给他一个暴栗，“杨敬华，你是白痴吗？谁家的哥们会动不动就……就……”像是耻于启口，她挣扎了一下，终于放弃了什么一样对他吼了出来，“就亲对方啊，还是……还是嘴巴！你这个混蛋到底知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意思啊！”
“嘴巴？”杨敬华若有所思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说实话，第一次他还有些愤慨，总觉得对方在耍自己，不过自从得知那不过是一种传输灵力的方式后，他也就没再多想过什么。
更别说，他们接吻的次数太多了，多到他已经习惯了。
“我觉得很正常啊。”他有些奇怪秦诗瑶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你们女生感情好，不也会牵个手，亲个嘴吗？我以为这是……嗯，友情的象征。”
那时的秦诗瑶无语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看着一个草履虫。“我想我终于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杨敬华。”
“？”
“你绝对是蠢死的。”
他才不蠢呢。
那时杨敬华心里十分不服，他觉得秦诗瑶小瞧了他。
其实他的确不蠢，他心思敏感，细腻，往往人们心里想了些什么他都会有所察觉。这是他在社会上摸索打滚了这么多年才得到的一个能力。
可是他从不会多想，也不会追究。他爹娘曾告诉他，人要活得开心一点，就不要想太多事情。有些东西不要抓得太紧，要学会放下，学会知足为乐。
他杨敬华就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人，按照他朋友的话来讲，他杨敬华说得好听点那是豁达，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没心没肺。
他和端木熙之间经历了太多，原本他单纯地把端木熙当做哥们看，人们常把为哥们两肋插刀挂在嘴边，他为哥们也就是多散了几次魂，然后差点把自己搞的魂飞魄散，不过反正他也死了，这些都无所谓。
但是端木熙有所谓，他重视这个世界，珍视身边所有对他好的人，善意地对待别人，即使他总是披着那个坚硬而冷漠的外壳。可是杨敬华他就是知道，他还是那个善良的孩子。
他是阳冥司，是端木家的掌门，他前途似锦，不该在最辉煌的时刻葬送了自己。他还是想让端木熙过上平凡的生活，他需要的不是被万众注视，而是……
杨敬华觉得自己是懂他的，他想要的是……没错，端木熙想要的是……
他望着院子里坐在树下看书的青年，微风吹乱了他的银发，遮掩住了那双总是捉摸不透的眼睛。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步地跑了过去，却不小心被脚下的碎石绊倒。不过意料之内的是，他被青年接住了。
“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心？”端木熙无奈地抱住“投怀入抱”的某只，替他将凌乱的头发重新束好，然后有些奇怪地看着脸色通红的杨敬华。“你怎么了？脸这么红？奇怪，鬼魂应该不会发烧才对。”
杨敬华手忙脚乱地挣脱出来，看着端木熙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因为就在刚才，他发现或许正如秦诗瑶所说，他们之间的距离太亲密了，亲密到只是一个拥抱也会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也许那并不是错觉。
“端木熙。”杨敬华突然开口，他说，“我觉得有些不妙了。”
“什么？”端木熙一怔，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不妙了？你和秦诗瑶开黑输了？”
杨敬华摇了摇头，然后他做了一件让他以后回想起来都会佩服自己的事。他将这位年轻的阳冥司按在树上，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毫不客气地对准他的嘴唇啃了上去。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他清晰无比地看见端木熙眼中的惊讶。不过很快，那抹惊讶就变成无奈了。
不得不说，杨敬华的吻技绝对是惨不忍睹的，即使他们接吻过很多次，不过那应该不算是接吻吧，至少之前他的舌头可没有如此纠缠着对方。滑溜溜的，他想，然后对着对方的唇舌又是咬，又是啃，虽然力道很轻，不过还是很奇怪。
这样持续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的脸颊肌肉都有些酸涩了，于是松开某人，看着脸颊微红，唇瓣红肿的端木熙，纯良地问了句，“你啥感觉？”
“什么？”端木熙似乎被他问蒙了，傻傻地重复。
“就是感觉啊。”杨敬华说，“比如心跳变快之类的？”
端木熙一阵无语，他像打量怪物一样瞅着杨敬华许久，最后来了一句，“差强人意，吻技还待提高。”
结局是杨敬华给了他一个呲牙做终。
那个吻是他突发奇想的，至于到底想做什么，杨敬华自己也不知道。也许他只是想起秦诗瑶那日所说的话吧，所以才想试试，除了传递灵力以外的，真正的接吻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或许，他只是想知道他想要什么，端木熙想要什么。
他们之间，到底该是如何？
不过他想也许他已经知道了，即使对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当他们接吻的时候，端木熙那含着讶异的眼睛深处，隐藏的愉悦和幸福。他想要的，也许就是此时此刻的短暂的幸福与平静。
可是，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啊。正如杨敬华所说的，他真的不嫉妒这个天资卓越的阳冥司，自从搞定了神龙家的那档子事后，端木熙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几乎日日都要泡在药罐子里，连身上都飘着药香味。
可是被神灵所眷顾的阳冥司，却好像注定与幸福二字无缘似得，端木熙那位神神秘秘的师傅说，他活不了多久了，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下个星期。总之，所有人都想尽一切办法延长他的寿命，他们不能缺少他，至少现在不行。
于是某天夜里。他兴致勃勃地扑上去开始对某人练习自己的吻技时，端木熙突然问他，想不想出去旅行一次。
“去哪？”杨敬华直起身，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年，有些好奇。这个时候他们能离开端木家吗？
“长青山。”端木熙说。
长青山？杨敬华知道这个地方，传闻那里出了一位神仙，整个山只有一条山道通往外界，而且据说那条山道非山镇上的人是寻不到的。他记得他爹娘曾经还开玩笑说是以后隐居就去那个地方，绝对不会被外人打搅。
“怎么会想着去那地方？”他趴在端木熙身边，带着些调侃问道，“该不会你终于想明白要辞职隐居了？”随后他为自己这个不现实的猜测嗤笑了一声。
“只是突发奇想而已。”端木熙说，“敬华，你之前不一直嚷嚷着想出去转转吗？”
两人侧躺在床上，面对着面，额头近乎贴在一起。杨敬华能清晰感觉到对方呼出的热气扑在自己脸上，端木熙那双琉璃般的浅色眼瞳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自己，没有多余的解释，然而眼中的感情却说明了一切。
似乎，这些日子他们都在回避这一个事实，那就是端木熙的身体问题，也许下一刻他就闭眼离开了，总之，这种事只有那个万恶的“神”才会知道吧。
“那好吧。”杨敬华说：“不过，你家的那些家伙会放人吗？还有章轩？他一直担心你的身体状况，而且寅哲和诗瑶最近可把你盯得很紧呢。”
“敬华，你是不是忘记我也是端木家的掌门。”端木熙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寅哲出不了后山，不用管他。至于章轩，我想光是神龙家那里的一堆事再加上寺芸的突然造访就够他喝一壶的了。秦诗瑶那边也不用担心，我昨天喊欧阳阳约她出去了。”
杨敬华震惊无比，深深地为阳冥司如此无耻的行为所折服了。“端木熙，你学坏了。”若是被章轩和秦诗瑶看见这个模样的端木熙，指不定会说是自己带坏了他。
对此，端木熙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所以你都计划好了？你真厉害，竟然能摆平他们？不过寺明怎么办？我们怎么出去？”
“寺明发现不了，他现在‘债务’缠身，没有闲暇时间管我们的事。”端木熙唇角一勾，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我们偷溜出去，我已经找到了一条捷径。”
哦，这样的端木熙还真是可爱极了。杨敬华心里想着，忍不住凑上前给了某人一个技术还算过关（端木熙语）的吻，端木熙欣然接受。
在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后，杨敬华才崇拜地看着他，两眼放光，“那么这次就我们两‘人’？没有别人？”
“嗯，就我们两‘人’，没有别人。”端木熙轻轻说，看着某人高兴地开始在床上打滚，心情也变得好了许多，就连原本身上难忍的痛楚也似乎消失了一样。
屋子里已经熄灯，只有温凉的月光勾勒出房间里的轮廓。他们躺在床上开始计划未来的旅程，就像是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即将踏上一场热血的冒险。夜里，没人看见端木熙眼中的不舍，也许杨敬华看见了，可是他却假装没有看见。
似乎那样就能欺骗自己
可是长青山终究没有去成，最后的祭祀终结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杨敬华曾问过端木熙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端木熙不做阳冥司了，可以和他一起离开端木家吗？端木熙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后来他想，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可笑的。
端木熙怎么可能会不做阳冥司呢？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灵力格外强大纯净，还有他的心灵。他不后悔做阳冥司，不后悔来到端木家后所遇到的一切，也不后悔曾为了阳冥司这个位置放弃了梦想。
他是天生的阳冥司，所以……他怎能不做阳冥司呢？
这个世界需要阳冥司，他走上祭台的第一天就已经看见了他的命运。他的灵魂承载了人们的希望与崇敬，走上祭台，他聆听所有人的愿望，净化他们内心的邪念。将作为真挚的愿景传递给“神灵”，然后将最美好的希望送给万物。
可是，这不公平。
如果他是天下人的阳冥司，如果他注定要承担一切，那么谁又是他的“阳冥司”呢？
杨敬华不明白端木熙到底在想什么，他曾经也大吵大闹试图带端木熙逃离这里，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端木熙看着他，用自己的沉默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杨敬华知道，这样的行为是自私的，如此罪恶，如此邪恶。可是他才不想管这么多，世间人都祈愿阳冥司能够满足他们的贪婪，那么他就斩断那些东西。
他是属于我的。
那时，杨敬华突然就明白寅哲看着他和端木熙时隐藏在眼眸深处的感情。
端木银死了，曾经的阳冥司都死了，下一个该轮到端木熙了。
端木熙骗了他。所谓的联契是假的，所谓的度假也是假的，所谓的祭祀也是假的。当他从郁郁葱葱的山中苏醒，身下巨大的阵法还残余着阳冥司的力量痕迹，他恍然大悟，却也来不及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那半壁天空都被黑暗笼罩，厚重的乌云像是被捆缚在天空中的邪灵，试图冲破桎梏不断挣扎，怒吼，尖叫。他试图寻找端木熙，却发现他已经感应不到对方的存在了。
长青山与世隔绝，似乎整个世界只有这里还留有碧蓝天空。而除了这里以外，整个世界都被迷雾笼罩。
他站在山头，听见落月剑发出刺耳的争鸣声。紧接着他看见一个戴着面具的灰发男子，他说，“你在难过。为阳冥司而感到难过。”
“他骗了我。”杨敬华垂头，没有疑惑这人是如何出现的，到了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去思考了。
“所以，你放弃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放弃他？”他低吼，虽然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突然自己就被扔下了。
“看来是我的错。”那人便自顾自地说，“是我的出现改变了这个世界本该存在的命运。我未曾想过在不经意之间，我竟然犯下了如此大的错误。”
杨敬华却完全听不进去，他只是觉得自己被背叛了，那股痛恨让他近乎想要毁灭这个该死的世界。
“是我的错误，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那人便抬起头，凝视着杨敬华，“杨敬华，你为何会存在这个世界上呢？你本是不该存在的。”
他又道：“没错，既然我扰乱了世界的命运，那么你便应该消失在最初。可是……你依然出现了。”那人认真地说着，他已经不在乎杨敬华是否关注自己话中的内容，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已经失去了能够改变的力量，可是你不一样，你继承了我的灵魂力量，你是唯一的变数。”
“你……在说什么？”即使神经再大条，杨敬华也觉得这人有问题，这时他终于开始注意到这人的奇怪之处，他警惕地瞪着他，想要挣脱对方的手。
可是，那人带着他，只一挥衣袖，眼前画面瞬息万变。
空间挤压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好不容易站稳，忍住灵魂的痛苦，想要破口大骂问候那人，却在看见眼前的画面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所有的情绪瞬间崩塌。
“端木熙！”他一个踉跄，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阳冥司倾听世人所愿，净化邪恶，平衡阴阳。然而世人皆有欲望，一旦欲望无法被满足，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曾经最为纯洁神圣的祈愿化为邪恶，无法被满足的灵魂露出它们最为丑恶的一面，它们狰狞大笑，张开血盆大口，贪婪的吸吮阳冥司的灵力。
可是，那些只是印存在杨敬华的眼瞳中。其他人眼中的乌云，落在杨敬华眼里，却是密密麻麻的丑陋人脸，它们不断撕咬着金色的灵力，又贪婪不知足地试图压低一些，去吞噬更多。弥散在空气中的雾气，只有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些竟是流动着灰暗的邪念。
而他的阳冥司，就穿着一身素白，站在祭台上，他的灵魂无私地接纳那些罪恶，将自己的力量奉献给“神灵”，给这个世界。
杨敬华疯了。
他无法忍受，于是冲了上去，将那些企图沾污阳冥司的邪灵一个一个斩杀。他艰难地朝端木熙奔去，近乎是麻木地挥剑，将所有阻拦自己的东西都消灭了。完全不顾自己满身鲜血，执拗地看着端木熙。
端木熙也在看他，他微笑地骂了一句，蠢货，怎么就回来了呢？
是啊，我怎么就回来了呢？杨敬华一边想，一边飞奔上去。也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支柱，端木熙倒下了。杨敬华连忙扑上去张开双臂接住那人，就像是曾经的无数次，对方对他做的那样。
“你骗了我。”杨敬华觉得原则问题不能跳过。
“嗯。”
“但是我原谅你了。”他发现端木熙的身体在流血，却又找不到伤口，他害怕极了，却依然控制住自己的恐惧，他试图扯出一个微笑，却浑身颤抖地快要站不稳。
“我带你离开这里，端木熙，去他妈的狗屁阳冥司，我们不做了好吗？”
“……”
“端木熙……不做了，我们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将人横抱在怀里，一步步朝祭台下走去。一边喃喃着，一边麻木地斩杀那些所谓的“邪灵”。
“我带你走。”
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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