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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瑞帝膝下五位皇子,其中性情最相投的不是年龄最接近的三皇子和四皇子, 而是老二杨曦和老四杨显。
小时候的杨曦还不是现在这样, 一副玉树临风,翩翩公子的骄矜模样。
他十几岁正是顽皮的时候, 也整天带着弟妹们上蹿下跳,胡作非为。
那年才七岁的杨显不爱跟其他哥哥一起玩耍,唯独爱跟着杨曦一起厮混。
他俩好兄弟, 一起砸过宫里上好的琉璃盏,把长姊心爱的花圃毁了一大片,还上树翻墙钻到别的宫殿里去。
每年盛夏,正是百果成熟的时候, 宫里的贡品更是玲琅满目, 多的吃不过来。
可是对于这个年龄的小男孩们来说,果盘里装的远远不如树上长的好吃。
一日,杨曦带着杨显一起上街逛着。
他俩三下两下就溜得极快, 将侍卫和太监都甩在了身后。
此时正是日头正盛的时候,两个小孩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忽地却走到了一堵朱门高墙处,望着墙头上探出来的杏树再也挪不动脚步了。
此时正逢杏果成熟的时候,满树黄灿灿的果子看得他俩还是奶娃娃的皇子们直吞口水。
可是他们不敢贸然进去讨杏儿吃。
只因为这杏树长在萧国太家的后院,外面有高大的朱墙围着。
要说这萧国太是谁?
那是大孟三朝元老萧琦玉的老母亲的府邸, 连景瑞帝的御驾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
一想起太傅萧琦玉,杨曦他们都瑟瑟发抖。
这老顽固教他们读书的时候没少折磨他们。
只是仗着陛下对他的倚重和尊敬,就连他们几个皇子也没少挨过戒尺。
只是他们到底年少气盛, 再加上痛恨萧老顽固,杨曦便一咬牙,带着他三弟,翻墙窜进了萧国太家的后院。
院子里防备不是很严格,大约萧府的家丁也不曾想着会有人来偷杏儿,便也没人发现他们。
于是两个半大皇子们在后院一直吃到下午日落才抹了抹嘴巴,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跨了出去。
萧府的家丁看见他们的时候,惊愕之余立刻便将他们两个捉住,等萧琦玉大人回府再行处置。
还没等到萧琦玉回府,萧国太倒是听着动静从屋里出来了。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一看见这两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顿时便欢喜了起来。
她问了这其中的缘故,当下便说两位皇子若是想吃杏儿了,只管来萧府拿。
于是那年盛夏,杨曦他们两个吃了一夏天的杏儿,一直到初秋才没得吃了。
等到杏儿都落光的最后一天,萧国太封了俩荷包送给他们。
里面塞了从寺庙里求的平安符,带在身边能规避祸事,保他们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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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他们后来都从了军。
杨曦和杨显一同执掌大孟实力最强大的南境军,成为一时双骄。
后来平叛南陈的那场空前巨大的战争之中,便是以杨曦为主帅,杨显和傅虔作为两员大将,带领浩浩荡荡五十万南境军横扫陈国。
这场战争由于楚国的接应,他们在短短九十天之中就取得了胜果。
只可惜从这开始,便是对于他们二人长达六年的折磨。
南陈皇室荒废糜烂日久,整个都城一片污糟之态,宛如一片烂泥。
可是当年少气盛的两位皇子看见那摊烂泥当中的二苏时,算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更别说那二苏是两朵长在淤泥之中的白莲,楚楚可怜,媚色撩人。
或许是从小长在一起的缘故,他们两人不可自拔地沦陷与其中。
年少的人总是对情爱由着极度纯粹的幻想,更有着超乎现实的痴狂。
可他们没有想过的是,这两朵白莲本身就带着剧毒,只要男人们看她们一眼就会痴迷,会不计一切地想要得到她们。
只有心志坚定的人才会谓之,红颜祸水。
比如傅虔。
在杨曦与他共事多年之后才明白,傅虔整个人从骨子里就是一座冷血的冰山,任何女人对他来说都宛如过眼云烟。
不过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傅虔觊觎自家妹子已经很久了,所以才会守身如玉,心无旁骛。
可他和杨显不一样。
这兄弟俩是俗人,还是心头了无牵挂的那种俗人,沉溺其中是自然。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两个喜欢上的不是同一个。
杨曦喜欢苏白,温婉大方。
杨显喜欢苏叶,娇俏动人。
可是南陈二苏注定不会是他们两个人的。
大战胜利之后,楚皇便提出要将苏叶作为战利品带回皇宫,留着赏给自己的功臣们。
那一夜,杨显气的差一点举兵倒戈,被傅虔和杨曦一起死死地拉住。
杨曦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夜,他眼睛里如血的红色蔓延开来:
“哥,我是真的喜欢她。”
他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为大孟的皇子们,他们从小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从来没有过任何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弟弟,还是靠着那冰块脸傅虔开了口劝解道:
“四皇子年纪尚幼,又怎么知道今后不会再遇到更合心意的女子呢?”
一句话,劝住了当时年少气盛的杨显,却没有劝住同样躁动不安的杨曦。
那时的杨曦根本没有想到这里。
因为他那时坠入了爱河之中,跟苏白一起许下山盟海誓,许下痴心诺言。
直到她背着自己入宫,做了他父皇的宠妃。
那天杨曦没有进宫,没有去找父皇闹,而是站在自己的院中,顶着头顶的烈日,站到黄昏的暴雨。
天昏了天亮了,人来了人走了。
钢铁一般的身体,一个月间消瘦地只剩皮包骨头。
孙皇后知道了,急忙赶到他府上看他,一边哭一边骂:
“你这是为了什么?”
他跟苏白的事,除了傅虔和杨显之外,就只有小妹知道。
他不让人说,更不让人告诉他母亲。
只是一副残破的身子,从床榻上撑着起来,缓慢展开笑颜:
“母亲,我没事。”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对任何人倾诉。
他杨曦是大孟的二皇子,是军中无数士兵们心中最高的统帅,他不能有任何软弱的一面呈现在世人面前。
只是他自己都忘了,那一年,他也才只有十九岁。
这件事之后,杨显开始常驻东关,许久也不回京。
杨曦知道他是想离得苏叶更近一点,哪怕看不见也没关系。
可他呢?
他驻守潼关,离京城只不过百里之遥。
在同一方青空之下,那人过得又怎样呢?
没人能告诉他。
或许在苏白手里的刀举起来之前,杨曦心里还算是惦记着她,希望她过得好。
可是她最不该触碰的,就是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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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白遭受膑刑的许多个月之后,曾经派人写了很多信给他。
杨曦一封都没有打开,直接丢进火盆里烧了精光。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对她的爱早已经随着时日消耗殆尽。
年少时的誓言,早已因为背叛而远离。
杨曦着手开始清缴苏白手中残余的势力,在傅虔和杨蓁出征淮南之后的那段时日里,几乎将整个京城关于她的事物全部毁灭。
一直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杨曦的心中已经没了丝毫波澜。
可是他不知道,如今远在天边的杨显,却愈发沉陷于那不可说的温柔乡之中,逐渐迷失了自我。
在奉命前往北境支援的前一天,杨曦又去了一趟萧国太的府邸。
萧国太虽然愈发苍老,可是总归还认得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玉盘中盛着上好的杏儿,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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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四国来势汹汹,可是到底是利益驱使,算不得是真正同仇敌忾的联盟。
杨曦亲率三十万大军北上,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击退于关外。
可是这一战远远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最初意识到不对劲的是押运粮草的先锋官。
先锋官每一次在运送粮草的时候,都会察觉到在七里川附近有异常的情况出现。
比方说常常在谷地之中看见新鲜的脚印,或者常常能听见山谷之中传来的号角声。
就在他向杨曦汇报这一情况的时候,杨曦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些猜想。
原本应该来助他一臂之力的傅虔迟迟没有赶到,可是按照京华递来的军报来看,傅虔的淮南军已经早就已经开到了七里川。
随着时日的变化,杨曦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想愈演愈烈,他常常会在和衣而眠的夜晚之中,大汗淋漓地被噩梦惊醒。
杨显...会不会叛了?
他连夜展开地图,点灯升帐,打算叫来所有主将一齐商讨战况。
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七里川和东关的位置,再结合傅虔大军的必经之路...
不好!倘若杨显真的叛了,就一定会伏击傅虔必经的要塞。
此时帐外忽然一片混乱,有个浑身沾满了鲜血的士兵从外面连滚带爬地进来,踉跄着跪在他面前痛哭:
“禀报主帅!东关军叛了!”
杨曦的脑中嗡地一声,感觉四周一片天旋地转,他险些就要摔倒在地。
身边的副将手疾眼快地扶住了他,痛心道: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北境四国军队虽被我方压制,但粮草和供给纷纷告急。
再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
杨曦勉强站稳了脚步,下令道:
“让赵康率一支精锐,突围过七里川,务必要警告傅虔!”
副将连忙接令,走出了营帐。
杨曦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图上的七里川,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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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无眠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那位站在了他对立面的亲兄弟。
这些年杨显并不是没有丝毫长进。
他深刻地记住了当年傅虔曾经劝告过他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只是一直到故事的结局,哥俩才反应过来,傅虔长了一张骗人的嘴。
这哥俩也算是太单纯。
这么多年他自己连杨小七都没放下,还怎么能劝的了别人?
有些人一眼万年,就算历经千帆过,也再难找寻一个相似的。
剩下的茫茫众生,多看一眼也是徒劳。
于是他娶了二十四房姬妾,平日最爱的就是醉倒美人怀,不闻天下事。
有人教他武功,授他课业,正他德行。
可是没人教他怎么去爱另一个人。
所以他以为爱一人就是将这世上一切她想要的全都捧给她,无论她要的是珠宝,还是江山。
杨显也真的这么做了。
他为了苏叶背君叛国,差一点糟了全天下的骂名。
幸运的是,他遇上的是傅虔,那个仅次于他大哥的聪明脑子。
杨显的伏击失败了,整个东关军在莫名其妙之中,跟着主帅叛变,又跟着主帅被俘,最后莫名其妙从正规军变成了降军。
不过这些都并没有公之于众,因为朝廷从来都不知道东关军背叛。
这些事全都被杨曦一力压了下去,没有半点走漏风声。
他心里抱着一点点希望,他希望杨显心中还有那么一丝善念,他还能将局势救得回来。
当杨曦冲进那座关押杨显的蒙古包的时候,他几乎都无法平稳地走下去。
杨显坐在原地,手脚都带着沉重的铁链,喝着西域进贡的美酒。
在与他对视的那一霎那,原本在他口中马上就要冲破而出的怒骂却瞬间消耗殆尽。
杨曦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嘴唇轻颤,定定地看着他颤声道:
“阿显。”
他没有问杨显为什么要叛,没有问他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缘由。
在看见杨显的那一刹那,他满腔悔恨,心如刀绞。
他从前是那样走过来的,宛如剔骨才度过一劫。
可是他忘了自己的弟弟也一样被伤害的体无完肤,他该如何度过那一劫呢?
他几度哽咽,几乎强迫着自己一字一句地开口:
“阿显,带死士进山。
杨家不出叛徒。”
这句话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胸膛里隐隐作痛的地方愈发令人折磨。
这是他保全杨显的唯一办法。
虽然保全的仅仅是他的名声。
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不等他们回京,东关军曾经叛变的消息就会传遍天下。
到时候不仅是杨显,全军上下都会被株连。
多少人的功勋和理想,就会在他一念之间轻易湮灭。
杨显错愕地看着他,微醺的眸子渐渐清晰。
他的嘴唇微张,气息缓缓涌动,似乎马上就要说出一句反驳他的话。
他只要说一句不,杨曦立刻就会全盘崩溃。
可是他的唇角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薄唇轻启:
“好。我带死士进山。”
不为其他。
一个他许久之前就曾经设想过的局面,他和苏叶一起离开这个人世。
那样多好,谁都不用亏欠。
目送着探望他的人离开之后,杨显独自一人喝完了所有的酒,大醉三生,然后踏上那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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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酒鬼临死前必然是要抱着一个酒袋的,不管里面装的是琼浆玉液,还是两钱一斤的农家杂酿。
这是他们毕生的追求,绝对不能缺少。
杨显还算是个幸运的酒鬼。
临行前,他二哥扔给他一壶佳酿。
他一场就知道,那是五十年峤安佳酿,整个大孟都找不出几罐。
他满足地抹了一把脸,豪气地对赶来送行的人说道:
“记得让父皇给我取谥号的时候,别取俗气的。
呵,他杨晧都封了齐王,我要个更响亮点的。
我看,武骁王就很好。”
日光照在他眼睛里,闪耀着一片晶莹。
明明连对面人的面孔都看不清了,杨显还是固执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从小就爱记别人说的金句。
他二哥可说了,男人怎么能哭!
那可是要顶天立地的!
于是他笑得没心没肺,扬鞭率领着死士进山,像个英雄,不像个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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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个豁出命的死士,连带着他,在七里川杀了一千多个楚军。
到最后身边都是尸山,弥漫着令人呼吸不畅的血腥味。
杨显浑身上下都沾了血,总共挨了二十多处刀伤。
他与身边的人一起杀到血战力竭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仰面倒在地上,气喘吁吁。
他一把扯掉头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骂了一声:
“娘的,这帮崽子,真能打...”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他使劲扯着自己的铠甲,将衣襟里装着的一只小小的荷包掏出来,仿佛对待着一样珍宝一般小心呵护着。
杨显的声音愈发小了,他不再骂脏话,而是攥紧了荷包嗤笑了一声:
“哥,欠你的我都还了...
下辈子...下辈子...”
他头缓缓歪了过去,手里的荷包却仍旧攥得紧紧地,眼眸之中没了光芒。
直到他的尸首被人收敛的时候,他的遗物才被送到杨曦的案头。
杨曦已经沉溺在军务之中整整两天没有闲下来了。
可是侍卫送来遗物的时候,他还是停下了手里的狼毫,站起身来看了一眼。
那个青蓝色沾了血迹的荷包鼓鼓囊囊地,打开一看,除了那封破旧的平安符,还有一张窄窄的字条。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就是杨显的。
他只写了一句话:
“哥,下次偷杏儿还领我不?”
作者有话要说:
“哥,连你也不信我压根就没叛。
算了,欠你的我都还了...
下辈子...下辈子...”
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吧?
让我做哥吧,你根本不会当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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