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我困了。”弘昼趴到茶桌上，合上眼睛。对于皇阿玛，他是又敬又怕，虽然也敢在阿玛面前撒泼耍混，可心里其实时刻不敢忘记‘分寸’二字。
在这淡泊宁静殿就不同了，这儿是熹妃的地方，他在这儿便是想上房揭瓦，额娘也只会站在下面柔声叮嘱：千万要当心，瓦揭不揭下来都没有关系。
熹妃见儿子真是困了，便命人将茶桌撤下，李威即刻走上前来，服侍弘昼好生躺在卧榻上。熹妃手握团扇，轻轻给弘昼扇着风。
弘昼在睡梦中仍旧呢喃：“儿子愿意待在额娘这儿…在额娘这儿…最舒坦，最自在。”
熹妃摇头浅笑，低声吩咐侍候在一旁的春晓：“带几个奴才去老五那儿摘一些杏花，做两盘杏花糕。”
“是。”春晓福身，退了下去。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熹妃见弘昼脸颊泛红，嘴唇也有些干，伸手去碰他额头，着实烫得紧，便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去请了当值太医。
毕竟是个平日里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皇阿哥，冒雨在荒郊野外骑马跑了太久，上车后又没及时换上干衣裳，这股子寒气自然藏进体内，人一松懈下来，病就找上了门。
弘昼醒来的时候已入夜，外面儿又下了大雨。
熹妃守在一旁，见儿子醒了，柔声问道：“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弘昼明显感觉到嗓子干涩，轻轻咳了两声，扶着床榻坐了起来，侧过头见门窗紧闭，屋里点了蜡烛，不由问：“儿子睡了很久啊？”
“徐太医来给你扎了针你都没醒。”熹妃接过春晓递上来的茶碗，又吹了吹，才亲自送到弘昼嘴边，“在你皇阿玛那儿就好好的，到了额娘这儿就生病，你可真会给额娘找麻烦。”
“儿子在额娘这儿待得舒坦，脑子里这根儿弦一放松，心里面儿那股火也就出来了。”弘昼美滋滋喝了一口茶，“更何况，儿子只要在额娘这儿生了病，额娘必定又做好吃的又煮好喝的。有些时候儿子会想，如果能天天生病，日日躺在额娘这淡泊宁静殿中，该有多好。”
“也不知道你是真疼额娘，还是假疼额娘。”弘历冒雨赶了过来，虽然有李玉给他撑伞，可衣衫下摆还是有些湿。
熹妃起身亲自给他解下斗篷，埋怨着：“雨这么大，你还过来做什么？不是已经派人知会你，说你五弟的烧已经退了么？”
“儿子来骂骂他！”弘历一双眼睛瞪着弘昼，“你自个儿折腾病了，就来额娘这儿折腾额娘，老五你越来越有本事了。”
弘昼多少有些怕他四哥，可怜巴巴地瞧了熹妃一眼，随即对弘历说：“我陪额娘几日，省得额娘自己孤单。”
弘历还想再骂两句，却被熹妃拽了拽衣袖：“你五弟已经挺难受了，别再说了。”
“额娘你总是这么护着他。”弘历有些忿忿不平，“儿子…”
“四哥你是不是妒忌我啊？”弘昼见额娘已然出面护着自己，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要不也让额娘喂你喝点儿水？”
弘历嘴角抽动，朝李玉伸出右手。李玉恭恭敬敬将一卷白纸递到弘历手上。
“你惹了阿玛、额娘生气，虽然现在病着，可是《孝经》却不能不抄。”弘历将那卷白纸放在弘昼身上，“今儿个晚上就抄起来吧？”
“这是四哥你的活儿…”弘昼低声说着，“你怎么分派到我这儿来，就不怕我字儿丑，被皇阿玛丢出勤政殿么。”
弘历撩起袍子坐到弘昼对面：“这是你自己要抄的，与我无关。”
弘昼即刻笑了：“原来四哥是为了我好，那我今儿个晚上便抄起来。”
“抄什么抄！”熹妃却不乐意了，拿起弘昼手上的那卷白纸，“夜里凉，你漏夜抄书，不怕身子好不利索，落下病根儿么？”
“额娘你就是偏心。”弘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老五的身子骨儿不知道有多好，如今不过是害了风寒，怎么就能落下病根儿了。”
这两个兄弟只要凑到一块儿，保管会当着自己的面儿打嘴仗，熹妃索性将那卷白纸递给春晓：“额娘乏了，你们兄弟两个想秉烛夜谈就秉烛夜谈，想抵足而眠便抵足而眠，我不管了。”
熹妃由春晓扶着走去她自己的暖阁，自然还带着那卷白纸。
弘昼不由感叹：“还是额娘最疼我。”
“也不知道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有这样好的额娘。”弘历也脱了靴子歪在榻上。
弘昼笑道：“四哥若是这么说，那你上辈子岂不更是积了不少德？”他眼睑低垂，话语中不无羡慕，“终归你才是额娘嫡亲的儿子。”
弘历瞟了弘昼一眼，右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我说真的，《孝经》你还是要抄，你不能总仗着皇阿玛宠爱。任性妄为，总有一日会付出代价。”
“我知道。”弘昼闷闷应声，“明儿个一早我就回书房抄书，认真去抄，一个字都不会错。”
弘历点了头。
“四哥。”弘昼捏起一块杏花糕，咬下四分之一，“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儿？”
弘历随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了一本《左传》出来，随意翻着：“无聊的事儿，就请免开尊口。”
“于四哥无聊，于我却很重要。”弘昼的剑眉动了动，“四哥下次见玉竹姐姐的时候儿，能否托她对青儿说我病了的事儿？”
“想用苦肉计？”弘历坐直身子瞧着弘昼，“才刚刚‘英雄救美’过，这么快就用苦肉计，太频繁了些吧？”
弘昼将双臂枕在脑后：“总要互通消息么。通着通着，就通到一块儿去了。”
“出息！”弘历的话语中透着不屑，“你若是能将你这点儿小心思用在学文习武上，兴许我朝很快就能出个文豪了。”
“还是出个‘酒豪’比较现实。”弘昼站了起来，随手将薄被披在肩上，“四哥我进暖阁睡了，这卧榻实在太硬。”
“真是个从小被惯到大的皇阿哥，一点儿苦都吃不得。”弘历合上那本《左传》，放回到书架上。
李玉已从另外一间暖阁里走了出来，躬身对着弘历说：“主子，床已经铺好了。娘娘吩咐，多给您加了一床褥子，免得雨夜着凉。”
弘历扯了下嘴角，随手敲了一下李玉的脑袋。
第二日一早，弘历起床后便拿着宝剑在院中的木兰树下行云流水地比划起来。弘昼向来不爱早起，现下病了，就更不想早起。
无奈院中长剑‘嗖嗖嗖’的声音不停传进耳朵，他不得不坐起来，吩咐李威将方桌摆在床上，铺一张宣纸，默起了《孝经》。
早起不够清醒，草书行云流水一般出现在宣纸上。一段默完，弘昼瞪大眼睛瞧了瞧，立刻将纸撕成雪花一般的碎片，吩咐李威丢掉。再写出来的，字体就像蜘蛛爬一样难看，偏偏弘昼自己十分满意。
“四哥！”他扯着嗓子朝窗外喊，“这《孝经》我抄多少遍合适啊？”
弘历回说：“你若诚心，一遍足矣。”
弘昼皱起了眉头，四哥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心不诚，抄多少遍都没用呗。他认真看了看宣纸上蜘蛛爬一般的字，又撕碎了。
写到最后，就连站在一旁给弘昼研磨的李威都不由开口说：“主子，您都默了好些遍了，一张都不能用么？”
“若是过不了四哥这关，皇阿玛那关想过，更是不可能。”弘昼揉了揉手腕，握着毛笔又去蘸墨。写好容易，写烂也很容易。最难的，其实是让人家瞧出来你原本写的很烂，可是还在尽心尽力写好。
弘历拎着宝剑走进暖阁，见弘昼正咬着笔头，眉心紧锁，走上前去看着他刚刚写出来的那副字：“写得不错啊，你愁什么？”
弘昼紧锁的眉心展了开来，笑道：“四哥觉着，皇阿玛见了我这幅字，心里的怒气会全消哦？”
“能不能全消我不知道，总归有些用处。”弘历端起李玉送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清茶，“此外，我建议你这两个月都收敛一些，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娶吴扎库青儿做福晋。”
“皇阿玛口谕都下了，还会反悔不成？”弘昼心里也有些打鼓，“四哥你说真的？”
弘历道：“我也不知道，总归‘小心驶得万年船’。”
弘昼暗暗松了口气：“四哥你几时变得这么吓人，还拿娶福晋这样的事儿出来吓我。”
“吴扎库青儿本来就不是宜室宜家的人选。”弘历将手中宝剑交给李玉，自己坐到一旁的卧榻上，“你这个皇阿哥已经不太中规中矩，再找个肆意妄为的福晋，你道皇阿玛真的是心甘情愿的？还不是宠着你，不想你不高兴。”
弘昼将写好的《孝经》卷了起来，穿上靴子坐到弘历对面：“四哥说得倒也挺有道理。”他愁上眉梢，“这样说来，我是非收敛一些时日不可了。”
“你放心。”弘历笑道，“有我和玉竹在，又不会断了你们两个的联系。”
弘昼好奇心起：“四哥你是怎么做到，既和未来四嫂保持联系，又不让阿玛反感的？”
弘历眼睑低垂，手心相互搓了搓：“山人自有妙计，不可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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