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
春风吹得愈发温暖轻柔。
州和市护城河结的厚厚的冰已经消融殆尽。
水流平缓的护城河穿过最北边刚开发的城北新区，贴着城市的边缘，一路向西，最终在州和市东南方和大河汇合，奔腾入海。
从古至今，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但江湖并不仅仅只有人在生存，鬼、精怪、乃至有着莫大法力的神混迹在现代社会这个庞大的江湖中，怪力法术有时给普通人带来的是伤害是毁灭。
神迹缥缈无踪，精怪素来喜荒山野外与人和善，只有鬼在江湖才会让人惧怕。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天师这一职业就是专克凶怪厉鬼，替天行道的存在。
而祖宅坐落在州和市东南郊区的周家人，虽不是什么正经天师，却世代以捉鬼驱煞为生。
眼下周家正在举行的“试气节”，就是除春节外周家最热闹的日子。
捉鬼驱煞需要鬼气，鬼气越重，越容易看见脏物鬼怪，也是评定一个周家人等级权重的一个重要考试。
周宜川是倒数第二个参试者，周一觉已经弃权，所以自然不会有他身上的纯阴之气阻碍他成为今天试气之首。
念了避水咒，透明的结界将周宜川与水隔绝开，虚虚浮在水底。
结界里的氧气只够他支撑一炷香的时间。
岸上的人已经给他传递密语让他上岸，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完蛋了。
周宜川掂了掂手里的缚魂壶。
他一只鬼都没有抓到啊……
周宜川身体往上升了一些，他抬头，眼瞧着结界将他自动托向水面，他犹豫着，终于捏破了手里的淡青色圆物，极其轻微的一声清脆响声，几缕黑色雾气从水里钻出，愈来愈浓。
周宜川显然也没有料到那东西如此管用。
咽了咽喉咙，愣怔的时间他已经拔开了缚魂壶的壶嘴。
一炷香燃烧殆尽，累叠的香灰折断。
周宜川从水里探出头，手握缚魂壶爬上了河岸。
视线装作不经意间和人群里的周源相汇，周宜川胸有成竹地微微颔首，多亏了四弟给他提前弄好的试气鬼。
周家老管家是这次的评定人。
缚魂壶嘴被他打开，壶内的试气鬼争相跑出，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道墨色痕迹，一一数来，正是十二道鬼气。
试气被捕的鬼气有序地朝祠堂后的结界飘去，最终隐入结界，消失不见。
周宜川看的目瞪狗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厉害。
“厉害，厉害，周家长孙就是厉害，规定时间内寻到了十六处鬼踪，成功缚住了十二只试气鬼。”
试气鬼是周家祖传下来的无害鬼魂，养在周家祠堂后面的结界里，每年试气节参试者都会随机抽取五十只试气鬼，如同考试抽取试题的题库一般。
可知，试气整整三天，参试者别说缚住试气鬼，就连寻鬼踪影超过五处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更遑论缚住试气鬼十只以上的，周宜川是第一人。
周家人都知道，这次试气，不仅仅是评定试气等级。
周家老/二周建国已于年前交出了周家掌权人的印章，这次比试，无疑就是在周系子孙里挑选下一任掌权人。
“宜川不愧是周老太爷最看重的人，真是厉害厉害。”
“是啊是啊。”
不少人纷纷附和。
周宜川还沉浸在刚才捉鬼成功的喜悦中，周建国刻意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宜川，你叔叔们在和你说话呢。”
“哦。”周宜川讷讷地点头，扯出一个极为勉强而茫然的笑，“多谢各位叔叔伯伯捧场，其实我不会捉鬼。”
“……”
众伯伯冷了一瞬，又纷纷露出了一抹尴尬而不失得体的笑：“这孩子真会说笑。”
周家老四的孩子周源素日沉默寡言，这次试气只捉到了七只鬼，掌权人印章花落谁家，结果不言而喻。
只是这周宜川看着有点傻啊……
算了算了，反正无论掌权人是谁，每年都不少分他们一毛钱，掌权人傻点就傻点吧。
周建国恨铁不成钢地咬着后牙槽，多谢个屁，他又不是耍杂技的，捧什么场。
周家所有人都沉浸在观看试气的亢奋中。
唯与此氛围格格不入的，是远远坐在石墩上，戴着耳机仰面躺着的青年。
他一头微卷的栗色短发，刘海三八分做了一个心形的造型，他衣着单薄，藏青色的风衣内是白色的休闲上衣，黑色的缩脚裤勾勒出他劲瘦的长腿。
“试气到此接近尾声，此次试气，不仅是评测鬼气，还要推选出本任的掌权人。谁的鬼气最浓，捉的试气鬼最多，就是周家的现任的掌权人。”周建国知道掌权人非自己儿子莫属，脸上的笑意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正要宣布此次试气结果，却不料突然有人喊道：“还有周小三没参加呢，周家孙子就他还没参加，不能算结束。”
“对对，还有个周小三呢。”
一提起周小三，大家哄笑起来。
“小三儿不是有个鬼媳妇吗，那试鬼气谁能比的上他呢？你们说是吧。”
“三儿，三儿，大家都在等你呢。”
隐约听见有人喊他小名，周一觉掀开眼帘，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抬起身子漫不经心地朝人群瞥了一眼。
又是周家旁支那些废物，自己不敢报名试气怕一处鬼踪也寻不到丢人现眼，就拉着他一起丢人。
”我没报名。“周一觉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重新闭上眼。
耳机里正说到他最新追的男频爽文的最新章节，系统男声机械的念到“他握紧了衣领，死活不肯让身上那人得逞，可钳制他的力道越发加重，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耳后脖颈处，凤傲天突然感觉到自己硬/了……”。
周一觉皱了皱眉，总觉得剧情有点不对劲。
正要摸出手机看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书，突然感觉眼前落下一道阴影，周一觉的耳机被人拽走，耳内一空，就听到一道戏谑的声音响在半空：“呦，这不是咱们娶了鬼媳妇的周小三嘛，快走吧，周家人可全在等你压轴出场呢。”
听到那人说鬼媳妇，又有几个周家青年围过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周一觉见惯了别人看他的脸色，不是调笑就是看戏，他向来记仇，但人不犯他，他也不主动去招惹别人。
周一觉睁开眼，深褐色的瞳仁在光线的照射下玲珑水润，他的睫毛翘而卷曲，密集的根部像是给他画了两条细长的眼线。
说是媳妇，周家人谁不知道，老太爷去世后，周建国带着周一觉去结阴亲的荒坟处祭拜，哪知夜里看不清的破旧石碑上白天却清楚的显示，上面刻着的人，竟是一个男性名字。
当年为了给周一觉续命才结了阴亲，谁知道竟然给周一觉找了一个男鬼。
这传出去简直就是丢了周家的老脸。
周建国警告跟随的众人不许外传。
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一天的功夫，周家从上到下乃至老院里痴呆的老人，都知道了：纯阴气的周一觉和男鬼了结阴亲。
周一觉眯了眯眼睛，扯回耳机起身就往里处走。
偏偏身后的青年们还不依不饶，就想看他吃瘪。
“一觉，怎么样，晚上压男鬼是什么滋味？”
“嘿嘿压男鬼，谁知道咱们一觉弟弟是不是被男鬼压呢，肯定爽死了吧哈哈哈。”
周一觉和男鬼结阴亲纯属意外，二十四年来他从没有见过哪个男鬼上门喊他老公，可想而知，在他年幼时结下的阴亲根本不算数，况且，就算真的有，在他没有见到那个鬼确认之前，他周一觉时死都不会承认自己要娶个男鬼。
周一觉呵呵笑了两声，转过身子看着身后笑的直不起腰一副马上笑尿模样的众人，怒不外露，挑着嘴角吊儿郎当的说：“这个中滋味是爽，可惜你们想体会也没那个机会，你们体质一般，要是男鬼上了你们，恐怕你们半个月气虚起不来床吧？”
“你——”为首的青年气结，指着他涨红了脸。
周一觉吹了个口哨，肩膀一耸：“我可就不一样了，鬼气使我法力大增，要是我娶得男鬼真是个厉害角色，我就躺平任他艹。”
他走了几步又顿住，侧首只留给身后一道余光：“还有，压轴出场的轴是四声，没文化的蠢货，看你爸爸一会儿闪瞎你们的狗眼。”
说完周一觉折身往人群中走去。
他改变主意了，到底要看看谁才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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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周一觉淡淡喊了一声，一副低眉顺耳的模样，“大伯，我放弃了试气，还是不丢人了吧。”
周建国见周一觉已走到护城河前，走过去伸手想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半空中，却被周一觉避开，周建国尴尬一笑，“一觉，别这么说，你各位叔叔伯伯弟弟妹妹都看着呢，你就只测下鬼气。”
”那好吧。“周一觉点头，长腿迈到试气石前，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
试气石是周家的祖传宝贝。
眼前的试气石虽说是石头，其实它本身是用数万厉鬼炼化过的人头盖骨，巴掌大小，本是极阴极煞之物，却被纯阳之血浸泡了数百年，阴阳平衡，通体黑红。
周家的子孙靠近试气石，这块石头便会出现浓淡不一的黑色鬼气。
颜色越深，鬼气越重。
“看周一觉那怂样，怕是不敢吧。”
“听说他向来怕水，所以这次试气才一直拖着不肯出现。”
“他也就是徒有纯阴体质，捉鬼除煞样样不在行，刚才周宜川鬼气都不浓，就他，啧啧，等着看他好戏，别一下水就淹死了。”
耳边揣测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
周一觉心里清楚得很，周家人就想让他在全族面前出丑。
周振城看着周一觉犹豫不决，心里暗笑，自以为好言安慰：“一觉，不要勉强，就算是你没有鬼气，捉不了鬼除不了煞，四叔可以保证，周家不会少你一口饭。况且，今日的情况你也知道，以后掌权的就是你大哥，肯定也不会亏待你。”
周一觉并不反驳。
毕竟周家谁掌权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周一觉沉沉吐了口气，摘下从未离过身的黑红色脖绳，掌心朝上静默注视了那绳子片刻后，将其揣进了口袋。
他的手白皙又瘦。
掌心的纹路很淡，几乎没什么血色，纤细的长指微微蜷曲着。
周一觉翻过手背，在众人或不屑或不耐的目光中将手缓缓覆上去。
风停了一瞬。
试气石没有丝毫反应，就连一丝一缕的黑气都不曾显露。
那伙人想过周一觉的鬼气是灰色的白色的，却从未想过竟然是无色——根本就没有鬼气。
刚才周宜川试气，萦绕在试气石前的鬼气如同掺了水的墨，透着灰并不纯粹，却总是黑色的。
本来悬着一颗心的周建国见此咧着嘴角笑，他之前还真是怕周一觉纯阴体质的鬼气会盖过自己儿子。
“哈哈哈哈哈，周一觉那个废物，纯阴体质又怎么样，周家第一个毫无鬼气的废物。”
人群中又爆出一片嘲笑。
周一觉低着头，从背面看肩膀耷拉着，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周建国勉强忍住笑意，走到周一觉身旁，冲着众人挥手：“大家别笑了，周家不会因为没有鬼气而放弃任何一个周家人，一觉他体质特殊，没有鬼气不是他的错——”
“我靠，你们看！”
一声惊呼打断了周建国的话。
周家众人突然躁动不安。
“卧槽那是什么，你们看周一觉的手，卧槽！”
周建国心里咯噔一下，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缓缓地、缓缓地回头，如同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看到，无数道肉眼可见的纯黑黑气，如柔软的细丝一般，从周一觉的手背上滑过，争先恐后地涌入周一觉手心。
那块沉寂了多年的黑红色的试气石，此刻就像被重新赋予了生命一样，变成了墨色的黑。
周一觉挪开手掌。
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他拿起试气石旁的缚魂壶，走向护城河，站在河边。
周家众人噤声，看着他轻轻拿开壶盖。
护城河的河面静默了一瞬，突然风乍起，无数道黑气从水面破水而出，四面八方的黑气翻滚着奔腾着，齐齐涌到周一觉身边，浓重的黑气将周一觉严严裹住，密不透风。
霎时间，全都倒吸了一口气。
“完了完了，这群试气鬼怎么疯了！”
“快跑了快跑了！”
周建国倒吸一口气，刚稳住心神，就见周宜川抱着头想跑，于是抬脚就踹了他一脚：“跑什么跑什么！快去救你弟弟！”
周一觉皱着眉头，并不知道身后已经乱成了一团。
他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但他分明听到。
这群试气鬼围着他无比亢奋地尖叫：啊啊啊啊啊啊，这人身上的纯阴鬼气真香真香呢，蹭一蹭好舒服，鬼身完全不受控制，好像舔舔舔QAQ。
“……”
周一觉嘴角一抽，这些鬼到底是疯了还是他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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