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晚间,西风渐起,原本天际惨淡的灰云渐渐阴晦下来,朝着襄阳渐渐压去。山林的枯枝间已可闻呼啸的风声,待寒意加重,湿冷的寒雨夹杂着细碎的雪沫已落在脸上。
周勐抬了抬头,摸了一把头上的湿气,对朱子柳瞪大眼道:“当真下雨了,老周真的服了你了。”
原来众人行到城外,便商量何时动手,黄蓉自是越快越好,但毕竟奔袭数日,人困马乏,周冷二人乃军中老手,提议休整半日,唯有朱子柳摇头,坚持夜里动手。
虽说夜袭有利,但不益于守城,众人对襄阳内情所知不详,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朱子柳言道今夜大雨,这才叫黄蓉拍案敲定。
周勐见云稀风浅,不似有雨,何况大雨,那时还直言不信。现在却对朱子柳佩服得五体投地,还不望奚落两句冷严:“同是读书写字的,你的书大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瞧瞧,人家才叫在世诸葛,你顶多混个老二,是了,那个给孔明气死的家伙叫什么来着?”
冷严斜他一眼,闷声道:“不知道。”
周勐见他吃瘪,好不得意道:“怎么?老脸挂不住了,知道也不肯说?”
朱子柳在旁莞尔道:“又非冷兄的本家,他自然不知道。”
众人闻言大笑,周勐却不明其意,左右偏将小声告知了他,才吹着胡子要跟冷朱二人没完。几人见并无其他小辈在此,一阵嬉闹,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味,唯有黄蓉一人独立,不知在想些什么,朱子柳与冷严偶有望去,尽是欲言又止。
杨过远远瞧着周勐,心中佩服不已,大战在即,他只压伏焦虑紧张就够难过了,哪里还有心情玩笑,只看他情状,不知要身经多少战阵才能做到如此轻松自如。
杨过靠在耶律齐的轮椅轱辘旁伸了个懒腰,对他言道:“大雨虽不利于敌,但也不利于我,今夜守城难了。”
耶律齐也望着阴沉的天伸出左手,雨雪顺着修长的指缝滑落,他回头看了眼杨过,凝神道:“若郭师叔能够里应外合,此战必胜。”
杨过道:“若不能呢?”
耶律齐看着他,静默了一刻,最终也没有言语。
杨过苦笑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也安慰一下自己,但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言辞可以说服,只从怀里取出一串明珠,将它缠了两圈在手腕上,聊作安慰。
却听身后一个轻柔的声音接道:“此战也能胜。”
她声音不大,却坚定如磐,二人回头,见黄蓉手里拿着一套军服盔甲站在风中,杨过忙起身相迎,耶律齐在旁点头见礼。
黄蓉看了看他二人,一般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皆多了几许凝重,雨丝打得他们发丝都有些凌乱,但他二人或站或坐,皆是一般挺拔俊秀,不见丝毫惶惶之色,如此少年,可谓一时双璧。
黄蓉将军服交给杨过着他换上,见雨势尚缓,但耶律齐仍站在风口,便先将他往避风处推了推,方道:“待打起来,或有顾及不到你,我派十来个兵卒先护着你躲在山林,莫要猎奇出来,本也不干你的事。”
耶律齐道了多谢,却推辞道:“兵力不足,我尚有自保之力,婶婶只给我一张弓,两筒箭便可。”
黄蓉示意随从取来,又道:“那位萧夫人……”
耶律齐道:“我亲自看守,婶婶放心。”
黄蓉点了点头,方对杨过道:“你也去准备罢。”
杨过这边已将军服套好,玄铁剑一背,笑道:“早准备好了。”又摸了摸盔甲,笑道:“这蒙古甲胄比先前芙妹穿的咱们大宋的好太多了,要芙妹瞧见,定要眼热。”
黄蓉斜睨他一眼道:“若她瞧见你扮成鞑子,那就不止眼热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是。”说着对耶律齐道:“我要你一路上教他的蒙古语他都习会了么?”
耶律齐笑道:“他自来聪明过人,现在教他混进蒙古军营,管保没人认得出。”
杨过却驳道:“谁说认不出?我叫你教我几句骂人的话,你干嘛不理?蒙古人不骂人的吗?”
黄蓉笑道:“蒙古人自然会,只可惜你耶律大哥不会。”
杨过道:“他那是惯了高高在上,没人敢去骂他,换他到临安府后市街上给人骂上几天,不会也就会了。”
黄蓉闻言先是失笑,蓦地却想起穆念慈,想到他年幼失恃,颠簸孤苦,不由一阵心酸:“若穆姊姊在世,决舍不得他去。他若有闪失,我怎么对得住他母亲?”念此上前摸了摸他的肩膀,眸中颇有爱怜之意。她甚少这样柔情相待,看得杨过都是一怔,刚想说点俏皮话哄她欢喜,却听她道;“过儿,我随你一起去。”
二人闻言大惊失色,当即同声道:“不可!”
黄蓉不料二人反应如此之大,挑眉道:“有何不可?难道我也碍手碍脚?”
杨过急道:“我自己惯了,不用人帮。”
黄蓉杏眼微瞪,斥道:“两军对垒不同江湖比斗,你一把剑如何应付得来?你当我和你商量来了?军令已下,你随我来。”说着去拉他手。
杨过忙退了一步,闪身就走。黄蓉不悦:“哪里去?”
杨过道:“我去找周大叔,要他陪我去成不成?”
黄蓉瞪眼道:“他武功远不及我,你要他去送死么?”
杨过闻言似有泄气,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眼珠滴溜溜乱转,不时瞟向耶律齐。
耶律齐不知他何意,以为要他帮忙劝阻,忙开口道:“婶婶莫急,我有话说。”
黄蓉略一迟疑,转过身面向他,听他下文。杨过却慢慢走到黄蓉身后,举手便一个手刀狠劈下去。
然手着落处,却是一疼,却见一根竹棒从他手心一格,将他推了半尺。见黄蓉竹棒迎面而来,慌忙闪腰避过,却觉腰眼忽然一麻,身子失衡,腾得一下单膝跪在地上。才要起身,竹棒挑起背后的玄铁剑便狠敲在他右肩上,虽说他用惯了玄铁剑的重量,但他此刻肩头连着的不是血肉,而是耶律齐为他接续的木手,自无法运气抵抗,且黄蓉恰好砸在他接续之处为木夹锁住的位置,疼得他当即惨呼了一声,颇似少年胡闹给她捉住教训的场景。
便听黄蓉挑眉道:“怎么?也想将我敲晕了,挖个坑埋了么?”
杨过脱口便求罪告饶,全无骨气,将黄蓉的聪慧机智,武功人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阿谀之甚,肉麻已极,连耶律齐都听得呆了一瞬。
虽说他今时不同往日,当真奋力挣脱,黄蓉也莫奈他何。但他少年时就极为惧怕黄蓉,早成惯性。总觉她一双杏眼,淡淡一瞟,便能看穿他心肝肺肠。此番给她当场拿住,惧怕之心,孺慕之情,当即席卷而来,再没一丝动手的心思。
他少时使坏,给黄蓉拿住,担心她告知郭靖,便一味撒泼耍赖,黄蓉也拿他没有办法。他又生得眉清目秀,可怜兮兮得求饶告罪,虽知他是面上讨好,背后赌咒,半点真心也没有。但见他那可爱模样,任黄蓉再不喜也不忍责罚太甚。见他如此,黄蓉也忆起前事,轻叹口气,将棒子移开,许他站起身来。
杨过见黄蓉面皮微松,忙问道:“郭伯母,你先前只拍了我肩膀一下,怎的动手时我的腰忽然疼痛?”
黄蓉道:“我见到你挤眉弄眼便知你要使坏,便趁你转身用兰花拂穴手轻轻拂了一把,你只想着怎么对付我,自己没留神罢了。”说着对耶律齐嗔道:“你好的不学,也同他学的坏了。”
耶律齐举手叫屈:“我是真的有话说。”
黄蓉嘴角微抖,终撑不住笑了一下,但旋即又板起脸来道:“那你说来,若说得有理有据也罢,不然……”黄蓉说着举了举手里的竹棒。
杨过便即言道:“不然黄帮主棒下可不留情面。”
黄蓉当即回身拿竹棒敲他一把,嗔道:“休要遗祸他人,等下才饶不了你,当你离了桃花岛我便管教不得了么?”
杨过摇着她的胳膊道:“那过儿听教听话,郭伯母舍得罚么?”
黄蓉给他闹得登时没了脾气。耶律齐望着杨过,心中不由有些羡慕,黄蓉为人心智高绝,言辞犀利,他便无过错,每每与其交谈,也总是被逼问得哑口无言。杨过背后偷袭,当面被抓,竟能巧言善辩,勾起她的怜爱之情,妄图蒙混过关,这份机心巧智,厚黑之才,比起他的武功也不遑多让。
他正想着,便见杨过脸上已没了俏皮,十分正经的劝道:“郭伯母,现如今郭伯伯伤势未知,于情于理,你都该先一步进得城去……”
黄蓉打断他道:“事关生死,岂能叫你一人涉险?你已为芙儿所伤,若再为入城有损,你郭伯伯知晓,更会怪我没好好看护你。”
杨过还要再劝,耶律齐忽然插口道:“婶婶预备派多少人马随你们去攻帅台?”
黄蓉闻言道:“冷先生给了我三百精锐,皆是勇不畏死的悍将,若能悄无声息的混到帅台底下,能有五成把握。”
杨过道:“要那么多人干什么?我是去刺杀,人多反而添乱,我看也不必非去攻什么帅台,我今夜摸黑在营帐内就杀了那萧美人儿的倒霉老公,蒙古人失了统帅,自然就退兵了。”
黄蓉当即拍了他头一把,敲得头盔当当作响,嗔道:“说你聪明,怎么同武家哥俩想得一路的蠢主意。”
杨过不服道:“我同他们一样么?”
黄蓉道:“是不一样。他们哥俩是蠢在没本事,你是蠢在没见识。”
杨过还要再说,耶律齐道:“郭婶婶说得不错,你非得在两军阵前动手不可。”
杨过不解道:“那为什么?”
耶律齐道:“杀一个查剌温能有多大好处?他今夜死了,明日就会新的将军来顶替他的位置,借着哀兵之势继续攻城。”
杨过皱眉:“那你还要我去杀他?”
耶律齐道:“蒙古人不论敌友,最重英雄。你若能在三军阵前斩将夺帅,必大挫军心,两军对阵,攻心为上,他们如此大张旗鼓的叫嚣,不也正是知道郭师叔无力出城迎战么?”说着看了一眼黄蓉又道:“帅台距离城门过远,便以郭师叔那等武功,也不敢轻言从容进退,你莫轻敌。”
杨过给他说服,便无别言,耶律齐又对黄蓉道:“杨兄弟有一言说的很是,人多反而添乱,我看三十来人也就够了。”
“三十?”此番换黄蓉愕然,若非兵力太少,她本欲给杨过更多的兵马,但耶律齐此言太过骇人,倒像是送杨过去送死一般。
耶律齐沉声道:“此行除他之外,当无生还,为伤亡计,自是人越少越好。”
黄蓉不料他要说的话是这个,也未料他说得如此直截了当,没有半分迂回曲折的余地。这话他们谁都明白,却没一个人敢说出口,便是冷严,也只是一句“悍不畏死”而已。她只好道:“这些人刺杀自然是帮不上忙的,是在过儿撤退时作掩护之用。”
耶律齐道:“若要一起脱身,便是再多五百人也不够用,我教他一个法子,不管成功与否,以他的身手都能全身而退。”
黄蓉当即眼睛一亮,问道:“什么法子?”
杨过却似对他的法子丝毫不感兴趣,听了他的话当即暴起道:“什么叫不管成功与否?难道我还杀不了一个鞑子将军?”
耶律齐却毫不客气道:“待你深入敌阵,全身而退,再来说大话。”
杨过亦回道:“好极了,那等我的庆功宴上你再说。”说着便要去。却给黄蓉一把拽住,对耶律齐道:“听你耶律大哥讲完。”
杨过脾气上来,一下挣脱开去,愤愤回道:“我偏不听,他厉害,他倒是去呀?”
黄蓉一愣,虽心知杨过不是这样的人,但仍气道:“你闹什么?想要怎样,你倒是说个明白!”
杨过闻言,转回身来,绷着脸道:“要我听他的也成,郭伯母先依我一事。”
黄蓉道:“什么事?”
杨过道:“你先应我,我才肯说。”
黄蓉看了耶律齐一眼,心想他在与耶律齐为难,多半是与他有关,便哼道;“只要不过分就好。”
杨过当即叫住冷周朱三人,待他们一齐过来,方道:“三位大叔,郭伯母答应不随我去了。”三人闻言面面相觑,闻得此言都暗松了口气。方才众人也一直相劝,但黄蓉一意孤行,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却听杨过道:“郭夫人黄帮主,女中豪杰,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从没有不作数的,三位大叔俱是见证。”
黄蓉听得一愣,刚要对他发作,却见他笑着对耶律齐眨眨眼,一副心照不宣之状,方知入了他二人的圈套,气不打一处来,虽说杨过是主谋,但耶律齐这帮凶却显得更为可恶,凤眼不由得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耶律齐先是给杨过那暧昧不明的一眼看得莫名其妙,又给黄蓉瞪得如坐针毡,两面受苦,却又不知与他何干。
朱子柳一见便知其中道理,对黄蓉笑道:“杨兄弟奇诡心思,耶律小哥如何知道?若是知道岂会不告诉你?”
杨过当即叫道:“他家又没第二个妹子给你作媳妇儿,朱大叔怎得这样偏心?”朱子柳淡笑摇头。
黄蓉如何聪慧,幡然醒悟,当即看向杨过,见他立时心虚看向别处,当即明白他故技重施,怕她责难,故意扯上耶律齐,不由气得叫道:“过儿!”
杨过应也不应,只对耶律齐道:“你方才要我去挑人,冷大叔给的人身手该都不错,还要怎样挑?”说着又对耶律齐猛使眼色。
黄蓉一见便知他又要扯开,刚要插口,耶律齐却顺从无比的立即接口道:“你去问他们的话,将那些家中父母尚在却无兄弟的,弱妻幼子需给养的,还有家中有病残需照顾的筛出去,战乱之年,这三百人中能挑出三十个已然不错了。”
杨过点头,呵呵笑道:“你扯那么多作什么?你只说要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无挂的就是了。”说着也觉自己说得好笑,又笑了两声,忽然不笑了,耸肩道:“正是这个道理,元该我一个人去。”说着跪下朝黄蓉磕了个头,起身道:“郭伯母,我去啦!”言罢举步而去,口中长吟:“有母有母死南国,天气黯淡杀气黑。忍埋玉骨崖山侧,蓼莪劬劳泪沾臆。孤儿以忠报罔极,拔舌剖心命何惜。地结苌弘血成碧,九泉见母无言责。呜呼二歌兮歌复忆,魂招不来长叹息。”此时雨势已急,西风呼啸,他长身萧索,决然而去,一次头也没有回。
黄蓉听得一怔,眼角滑下一串泪珠,伸出手来,想要拉住他,却终究什么也没有拉住,只能呆呆地听着他的声音淹没在风中,看着他的身形消失在雨里。
周勐一拉朱子柳的衣襟,低声问道:“这孩子唱的什么啊?”朱子柳低声回道:“是全真教一个姓汪的道士作的诗,说一个孤儿为国为民以身赴难,九泉之下见到自己的母亲才不被责备。”周勐呲牙道:“怎么这孩子的妈比我老娘还厉害?非得像岳将军那样背上刺个字才叫忠心吗?”
冷严瞪他一眼,方看向黄蓉。黄蓉抹了把泪,低声道:“她不厉害,厉害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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