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长,虽时辰尚早,却日已渐西,洛阳并无宵禁,各商家已渐渐挂上灯笼,客来客往仍络绎不绝。天津桥畔闹了一白日,游人却无散去之象,周围屋宇更是红灯处处,其间丝竹管弦,评弹清唱,愈发热闹了起来。
人本就多,这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伙乱民忽然起了争执,将一乘蓝顶小轿阻在桥上。那小轿周围拥着十来个护卫,见状用身子将轿子围了起来,免得惊扰了轿中人。为首的一个吩咐着去调停,哪知争吵声越来越大,轿中人不耐烦起来,略略拉开了轿帘唤道:“韩奉,何事吵闹?”他声音如珠滚盘,甚是清朗悦耳,却不自觉带着一股生人勿近高高在上的语气,来往的行人不由驻足望了一眼。
那叫韩奉的汉子听见招呼,忙上前回道:“公子爷受惊,不知哪里来了一伙惹事的刁民,属下正差人去盘问。”那公子爷撩开轿帘,探出头一望,这一望不打紧,行人却都叹了一声,好个芝兰玉树,俊美非凡的少年人。且见他锦衣华服,只是脸色微白,颈上围着貂领,不知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少爷,男子见了不由得歆羡,女子瞧了禁不住暗许。
那俊俏公子瞧了那伙流民一眼,俊眉蹙了一蹙,不满道:“你那对招子要来何用?瞧他们穿的是甚么!”
韩奉听他提点抬头瞧了一眼,果然见那群乱民衣着褴褛,不知是经乱逃难的难民,还是城中残余的乞丐,不由得心里一慌,忙道:“公子爷息怒,各城门皆有严令,不许衣衫褴褛者进城的,这,这……”
“这甚么这?”那轿中少年冷冰冰打断道:“你是说在我韩宿治下,洛阳城都出了叫花子了?”这少年正是韩宿,他带病出门,本来心情便欠佳,给人挡在半路,火气渐盛。
韩奉见他动怒,额上不由渗出冷汗来,不敢吱声。韩宿见他畏惧,扬了扬眉,方缓了缓口气说道:“前面便是丽景门,去叫巡街吏来料理。”韩奉忙称是,刚要唤人去叫,韩宿叫住他道:“叫他料理完了也不必来回我,自去府衙领板子罢。”他说着举手哈了口气,将轿帘一下,似是极怕冷的样子。
韩奉连忙吩咐人取了个手炉来送进去道:“公子爷先拿这个暖暖,巡街吏这便来了。”说着叫轿夫先将轿子下桥停在道边一茶楼不远处,门口一个半人高的茶炉正滚滚烧着热水,一缕缕热气散出来,多少添几分暖意。
巡街吏不久便来了,先给韩宿请了罪,忙不迭得上桥去分解。只是那闹事的乱民人数颇多,他只有几个小卒,不但分解不开,反而和他们纠缠起来。韩奉见状忙派了几个人过去帮手,他自己却不敢稍离韩宿身侧,只呆看着着急。
韩宿却再次撩开轿帘,望着人群沉思起来,忽然开口问道:“今日你派的人回来不曾?”韩奉低声回道:“都回了话又派了出去。”韩宿嗯了声,续道:“冷大叔那里如何?”
韩奉扫了眼周围,见无人注意,咳了两声,众护卫会意,各自朝外走了几步,围在远处,四名轿夫低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这些人都是韩奉一手挑选训练,最懂规矩。韩奉见状方低声回道:“并无异状。周将军昨日拉了冷先生出门会友去了,他二人常在一处,并没甚么稀奇。”
“会友?”韩宿声音一低,轻哼了声浅笑道:“朋友倒多。”
韩奉道:“是去了城南文家,文府隶属丐帮净衣派,家主同冷先生与周将军颇有些交情。”“丐帮?”韩宿听了略一思忖,忽而想到甚么,忙问道:“昨日他二人回家了么?”
韩奉恭敬回道:“周将军倒是回去了,冷先生一直未见出来。文家是江湖出身,便是下人也颇有些身手,冷先生本人功夫又高,咱们的人不敢贸然跟进去。打听说是冷先生吃醉了,宿在了文府,公子知道,他二人都好酒,这阵子郁郁的,吃醉了宿在酒楼也是常有的事。”他话音方落,却见韩宿眸子一冷,盯着他道:“你认识他二人多久了?”
韩奉不知他此问何意,只得答道:“小的从小跟着经略,后来跟着公子,识得他二人也十多年啦。”
韩宿听他言道,倏然将手中的暖炉撩开帘子朝他头上一扔。韩奉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动气,不敢伸手接,只得硬起头皮生受了,亏得韩宿力弱,并未渗出血来,只是额头略有肿起,连忙跪下告罪。只听韩宿气得额上青筋暴起,大喘了口气,沉声呲牙叫道:“你何时见过冷严喝醉了,周勐还能立着出来的?”
韩奉一呆,从地上拾起暖炉,擦了擦灰递了回去道:“是是,是属下疏忽,属下这就命人去文府盯着冷严。”
韩宿眸中寒光一闪而过,气息平了平,拿手磕了磕暖炉的盖子,说道:“盯着有何用?他的身手,你们几个拦得住么?”韩奉也自苦恼,但知公子计谋百出,忙上前求教道:“公子爷的意思是?”
韩宿盯着那伙闹事的人,见中间匆忙间有人进出,围着的众人似是听了巡街吏的调停,渐渐四散开来。韩奉眼见路给让了出来,忙问道:“公子爷,浮香阁还去不去?”
韩宿弯着眼睛瞧了瞧他,道:“去,为何不去?”说着又道:“冷严还在文家么?”韩奉道:“是,若他回了家,咱们的人会回来禀告的。”韩宿停了停,又问道:“周大叔呢?”韩奉道:“他还是老样子,醒了便去离军营不远的董家酒楼喝酒,他每日不去喝两斤便不精神的。”
韩宿摸了摸暖炉,眯眼道:“好得很,你现在派人分别去冷家和周家,传夫人的话将冷夫人和周老夫人请到经略府小住几日。”韩奉迟疑道:“这……这恐怕不好罢,若是老爷回来……”他支吾着抬头,对上韩宿清冷的眸子,不敢再说,只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韩宿似是累了,歪头靠了靠,闷声道:“你不必担心,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若是无事,我自会送她们回去,留她们在府,有备无患罢了。”韩奉对他的话奉若神明,闻言连连点头,趁轿夫起轿的功夫,已吩咐人去办。
轿子略有摇晃,韩宿脑袋微微发昏,忽然道:“前日那姑娘,你可打听出来了么?”韩奉闻言笑眯眯回道:“属下命人四处去打听,都未有人再见过那姑娘。公子爷放心,那日见过那姑娘的人已给属下放在各城门盯着了,绝不会漏放她出城。”
韩宿的声音放温和了些,道:“莫惊吓了她,寻着了请回来就是,我要好好谢她的。”韩奉心知肚明地邪笑了两下答应着,又迟疑了半分方道:“公子爷,那姑娘瞧衣着身手似是草莽出身,与公子爷的身份不般配不说,只瞧那烈马般的性子……”说到这儿,轿身微晃,韩奉知道是他动了动,忙道:“其实也不打紧,凭她是谁,见了公子爷,哪还有不愿意的?莫说是草莽女子,便是王孙公主,千金小姐,都巴不得和公子爷结亲呢。若非老爷早给公子爷定了吕家那门亲,公子爷今日早已是驸马爷了。”
韩宿本听得怡然自得,忽听他提起吕家,脸上一黑,道:“莫在把我和那吕瑶说在一处,惹人烦心。”韩奉闻言凑到轿帘处半掩着口以蚊声问道:“公子爷想好怎么料理那事了么?”
韩宿闭眼低声道:“老爷子食古不化,再怎么相求也是枉然。我已托了京中的故交,死活再拖老爷子几个月,待他回来横竖洛阳城再由不得他作主,那时他也管不着我了。”韩奉心中微叹,但心知肚明小主子比老主子更惹不得,口中道:“都是那吕瑶无自知自明,自家生得那副样子,便该早早退亲,没得耽误公子爷。”
韩宿轻叹了声,道:“姑娘家不论妍媸总是贪美爱俏,也怪不得她。只是我身子不济,与其叫她以后守寡,不如退了了事。”韩奉听他声音抑郁,知道触动他的心事,忙岔开道:“属下仍是担心,便是老爷这关过了,还有吕大人那关呢。”
韩宿轻笑道:“襄阳旦夕之间,他还顾得上这事?”说着声音中平添几分狠绝之气,阴测测道:“便是襄阳再给那郭靖救了也不打紧,那吕瑶听我好言相劝便罢,若她决心一意非要嫁来守寡,那也不妨叫她死在我前头,也算成全了她。”他出身既高,又受人吹捧惯了,性子实受不得半分忤逆,加之自幼体弱多病,每每命悬一线,久之竟也不把自己生死放在心上,旁人的性命那更是不当作一回事了,凡是只求尽兴而为。他说着蓦然想到那夜救他的女子,心中登时沛然,喃喃道:“只有她才配当我的妻子。”
韩奉自然知道他所说何人,忙道:“是是,那姑娘天姿国色,与公子爷正是郎才女貌,只是公子爷为何不愿将她画下来,属下等拿着画像也好找些。”
韩宿不悦道:“她神仙一般的人物,岂是凡笔轻易可描画得了的?再说这话,仔细讨打!”韩奉唯唯诺诺,不敢再提。主仆二人聊着便已到了浮香阁门前,只见门前已立着莺莺燕燕,远远见到轿子便已认了出来,纷纷热热闹闹地凑过来将他们请了进去。
韩奉将狐裘为韩宿披在身上,只留了两人陪轿夫守在门外,剩下的人随着二人一同进去。大厅人声鼎沸,正中的台子上几个娇娘轻衣薄纱舞得十分撩人,不时有人大把给台上撒钱。厅中座椅上大都坐满了人,每桌都有几个娇娘陪酒,只听得轻歌慢吟,诗酒行令,好不热闹奢靡。
韩宿只略站了站,便见一妇人迎了出来,那妇人容长脸蛋,半袒酥胸,着着一身杀绿罗,斜插一支翡翠簪子,分外抢眼。她模样有了几分年纪,但保养得宜,仍是风韵犹在。只见她如往常般满面春风得笑着,只是今趟笑得有几分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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