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闻言身子微抖，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无心伤小龙女，小龙女尚且因他而死，若是早知她就在洞外，那些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但若照实回郭芙，他如今疚歉当胸，死志已决，可又叫他如何再伤她的心。
郭芙见他脸色瞬息变了几变，一颗心跟着凉了，她便是不聪明剔透，营营世故，也明白杨过的表情是何用意。心道：“我只道你以姑姑为重，原来……原来你心里半点儿也没有我！”她念及此处，只觉眼前的人正拿着剑一下一下的刺向自己的心，心口所及，无处不伤，却偏偏一滴血都流不出来。她身子晃了几晃，只觉天旋地转，一时间透不过气来，双腿发抖，站都站不稳了。但她性子如何执拗，怎肯在这当口示弱？只见她双手勉励扶住石壁，喘着气道：“我的话完了，你，你还不动手？”
她此番气得狠了，也不顾眼前的剑刃，竟奋而上前趋了一步。杨过吓得连忙后退，他后面不远便是无底深渊，身子一晃，险些立足不稳，幸而他退得不多，只是对着郭芙的剑身已歪了少许。只见郭芙眸中自己的身影渐渐模糊不清，迷糊间她似乎颤抖着举起手来，举到一半，再承受不住，当即跌靠回崖壁上，用手捂住心口不住抽动。
杨过见她情状，知她心绪难平，只怕是激出了心悸之症。他实不忍见她如斯痛苦，一时手足无措，但若上前安慰，又如何对得起因他二人而死的姑姑？他进退两难，只得呆呆看着，两眼泪流难止，下唇被牙齿厮磨的烂了，血渍顺着嘴角渗了出来，却偏偏说不出半句话。
郭芙初涉情海，便已遍体鳞伤，她先前不解杨过为何如此待她，只觉生不如死，但又见杨过舍不得下手，心知他也并非虚情假意，只是天意弄人，他二人终究有缘无分。她见杨过浑身发抖，便知他仍在挨情花毒的苦楚，若不行排解，他便头一个逼死自己。念此心道：“他们师徒感情至深，料我今日是难逃一死，可要怎么救他一救？”她想到此处，不禁自嘲：“郭芙啊郭芙，他要杀你，你还想救他性命？”转念一想：“人死百念空，他要死是为了姑姑，却不是为了我，我偏要他为我活着，日日想着我念着我，对我愧疚难当，多活着一日便多痛苦一日，岂不比叫他死了更称我心？”
她想到此处，突然计上心来，只道人之将死，心智也清明了几分，只是身体一时挨不住，脱力蹲坐下去，杨过刚要收剑伸手去扶，只见她忽然抬头冷笑道：“你不敢杀我？”
杨过心当一刺，当时便顿住。不知怎地，他虽附身看着郭芙，倒像是郭芙压了他一头似的。他性格本就乖戾，最是见不得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当即双眸一寒，道：“我连死都不怕，有甚么不敢？”
郭芙轻轻瞥他一眼，轻声道：“我知道，你怕我爹爹。”神情甚是不屑。杨过伸手侧剑，双眉齐耸道：“今日咱们谁也不能活着离开此地，我为甚么要怕他？”
郭芙抬眼瞪着他，硬声道：“我爹爹对你有大恩，你杀他女儿，心里怎么过意得去？”说着望了一眼黄蓉，啊了一声道：“是啦，你向来狼心狗肺，先前便想拿我妹子换解药，如今再多杀一个我，也算不得甚么！”
杨过气得浑身发抖，身上渗出寒意，他心中实不忍心杀郭芙，全是出于一番真情，哪里是为了辜负郭靖。她如此想他，岂不寒了他的心？郭襄之事，他早已分辨明白，可她偏偏有意无意又提起来，杨过当即寒起一张脸，亦冷声嘲讽道：“你既怕死，大可向我讨饶。”
郭芙闻言瞪着眼吼道：“你以为我怕死？”说着扶着石壁便想站起来，哪知双腿发软，蓬的一声双膝再度扑跌在地，断梁亦跟着晃了两晃，直吓得黄蓉等人胆战心惊。
断梁粗糙，郭芙膝处登时渗出血来。她此刻浑身是伤，眼角尤带泪痕，比起往昔更添楚楚可怜之态，任谁见了都狠不下心加害。唯独一双水眸渗着坚毅之色，气势竟未减退分毫，只听她续道：“杨过，我告诉你，郭家的女儿从来都是嫉恶如仇，视死如归，决不会对人讨饶乞怜！我是为了你着想，我自己死了，你便不必觉得亏欠了我爹爹，是不是？”
杨过呆呆瞧着她，不知她意欲何为，身子却不自觉地朝她一面挪了挪，将她环在梁内。郭芙见他若有所思，以为他心有所动，连忙道：“我有个主意，你听不听？”言罢不等他说话，便斩钉截铁道：“有件事你若依了我，郭芙当即自绝于此，决不食言。”
杨过一怔，紧绷着的脸忽然松了少许，心道：“我虽要为姑姑报仇，可她的事也非依不可，否则岂非叫她小看了自己。”念此急道：“甚么事？咱们……咱们这就去……”其实他心中实盼郭芙有一千件一万件事要办，却不敢宣之于口，此言先过于口，方反应过来，脑海中忽然闪过小龙女一对清冷凄怨的眸子，实是愧悔难当，刺得他再说不下去。
郭芙哪还不知其意，心中划过一丝暖意，柔声道：“这事倒用不到我。”她见杨过面露疑惑，故作强硬道：“杨过，你往昔怎样骗我，今日都先揭过，可若今次你食言于我，我便是做了鬼，也饶你不得！”
杨过颤声回道：“好，我都依你。”郭芙喘了口气，双眼忽然睁得老大，咬牙道：“我死以后，你就把我葬在此地。可你不许死，我要你……我要你十六年后的今日回到此处。若……若你果真没有与小龙女相会，那……那我死得也不算冤枉，你那时要死要活，且由你去。若……若你又瞧见了她，你……你固然与她双宿双栖，不过，不过你要先在我墓前磕足一千个头，少……少一个也不许，每磕一下，就要说一句，你冤死了我，好……好叫我知道，你答不答应？”
杨过越听越难受，噎了半晌，流着泪道：“你若死了，我连一刻都不活了，何况是十六年”郭芙当即打断了他，别过脸道：“你那些好听的言语，还是留给你姑姑罢，我实在擎受不起！我知道你死了姑姑，恨不得立刻就随了她去，既然你觉得这个法子不妥，我倒还有一个”说着郭芙挑眉望着断崖道：“你从那儿纵身一跃，一了百了，十六年后，我回到这里，若见着了她，便告诉她你待她真心实意，绝无负心，以全你之情。若……若没见着她，那便是我害死了她，届时我还于此地给她偿命。我郭芙言出必践，决不至诳骗了你，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杨过闻言胸口闷痛，抖手端着剑，渴着一双眼怔怔瞧着她，却一动不动，过了良久，方开口道：“你为何如此？”郭芙面无表情，只有眼泪不断而落，只听她切着唇顿了半晌，忽而奋起吼道：“因为我不想看见你！”杨过吓得一呆，便听她嘶声道：“你与我此仇不共戴天，好，你不愿和我一世为人，我亦不愿和你一同做鬼，我今日死了，十六年后你才死，那时我早已转世为人，等你再做人，我便又做了鬼，咱们今日以后，天上地下，为人为鬼，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说话间郭芙已伸出手凛然道：“你若选第一种，便把剑给我，若是第二种，就从身后跳下去，男子汉大丈夫，是生是死，一言而决。”郭芙怕他再多迟疑，忍痛站起身子，向前抓住了剑身，激他动手。杨过欲躲无从，登时将她手心擦出一道血花。郭芙恍若未觉，她摇摇晃晃，站立尚且不稳，仍要上前夺剑。杨过较她好些，但也仅限于保她二人不坠而已，若她再折腾下去，这断梁迟早坚持不住。这二人皆是一身毒伤病痛，便在这方寸之地动起手来。
黄蓉望见心急如焚，低声吩咐众人忙个不停，原来她终于想出个主意，欲结成个藤桥搭过去救人，虽然不知断梁能否支撑得住，但聊胜于无。哪知这二人在这当口动起手来，她一时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拖延才好。剩余人等见状也顾不得其他，皆嘶声呼喊起他二人来，二人斗到要紧处，连一灯如此沉稳之人都渗出一身冷汗。武敦儒不敢再看，挡在耶律燕和完颜萍身前催促她二人急编藤桥，声音却在发颤。武修文急得狠了，搬起一块大石头便朝二人丢去，企望将他二人分开。程英满脸泪痕，也知距离过远，以他的功力如何扔得过去？但却知无计可施，只得搂着陆无双痛哭。
二人斗了半晌，皆不敢用下盘功夫，可是杨过内力浑厚，后劲绵长，以郭芙功力如何应付得住？忽然间郭芙眼神一凛，抛却顾忌，右腿横扫，乃是一招旋风扫叶腿，只是她膝盖受伤，腿难以伸直，杨过正好长袖卷上郭芙腰身，将她拦在梁内，足下轻点，使出一招洛神微步，架住了郭芙双腿。郭芙双腿被制，仍不死心，伸手拂上杨过手腕夺剑，他二人此时皆动弹不得，杨过一掌难敌双手，只得横剑对向郭芙咽喉，以剑柄扣住了她右手，逼她后退。但自己胸口却已被她左掌按上。二人皆于此时停了下来。
郭芙瞪眼望着他，哑着嗓子道：“你的剑再向前半寸，咱们的账就一笔勾销，还可给自己换得十六年的阳寿，岂不划算得很？”杨过亦被她逼出真火，回瞪着她，恨声道：“你左手只需再使上两分力，我便落入万丈深渊，你怎么不先试一试？”
郭芙道：“你以为我不敢？”说着将左掌收回半寸，作势运功向前推去。哪知她手还未碰到杨过衣衫，腰间一痛，耳边忽然一热，神情一呆，整个人转瞬间便给狠狠摔到崖壁上。杨过受力反冲，如断线纸鸢般飘落下去。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说。
我选第二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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