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纲中之鱼

    此刻杨过已行至密林深处,虽已深秋,但谷中日月不比外面,此地犹自郁郁葱葱,便是白日里也少见阳光,何况是夜星月皆疏,秋风飒飒,好在杨过久居古墓,惯了夜视,也怕火光惊了鸟兽,故而连火把也不带,径自进来。这林子一侧便是一片情花圃,情花都已谢了,只留空枝掩映,夜里瞧来其形似是鬼魅,竟有几分渗人,上面稀稀落落的结了些许果实。杨过心道:“也不知这情花毒对山鸡野兔是否有效,我折一两枝试试也好。”刚要伸手折花枝,复又想到:“万物有情,岂独人哉?我身受情花之苦,又何苦再去害人?便是给千刀万剐,也好过受这花毒百般折磨。”方才作罢。

    又行了几步,侧耳细听,哪里有甚么鸟鸣兽嚎,只远远一两声秋蝉嘶鸣罢了,不由边走边牢骚满腹:“耶律齐眼花了不成,哪里有甚么山鸡?连田鸡我都没见着半只!”正自言自语,忽然脚下一咯,他此时武功如何了得,当即提气腾身,跃到树上,方见数道黑影嗖嗖闪过。杨过提气喝道:“何方高人?”等了半晌,竟无一人答话,他凝神细听,并未觉出有人在左近,不禁疑惑起来。以他的内力,若想潜隐而不被发觉,当世除非五绝,郭靖之流,可他们皆是名宿前辈,实在没必要跟他这小孩玩这个把戏。一想到玩,他脑中忽得闪过一人,忙喊道:“老顽童,是你吗?”秋风扫的树叶沙沙作响,但仍是没人理他。

    杨过略一思忖,以为老顽童故意跟自己玩捉迷藏,便道:“老顽童,郭伯母差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这东西甭说你了,就连我见了,这个心都痒痒的,想……”他故作夸张,先引老顽童现身,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人答他,眼珠一转,又道:“老顽童,你还想不想要我姑姑的玉蜂浆了?你再不出来,我就一口全都喝光啦!”又等了一会儿,见仍是没人理他,心道:“难道不是老顽童,他断没有这个耐性。”只得先从树上下来,刚一落地,就似被甚么绊了一下,又听得嗖嗖数声,又是几道黑影从林中窜来。他不知是甚么,不敢硬接,只是左闪右避,只听嘟嘟数声,好像甚么东西嵌在树干上,方觉出从林中射出的应是劲箭。只是箭的方向从四面八方而来,难道此刻有十几名箭术好手躲在林中?他单身一人,连兵器也没带,若对方万箭齐发,任你武功再高,内力再强,也终免不了穿心之劫,不由吓得他一身冷汗。好在箭网不甚密集,最后一箭擦身而过时伸手一抓,凝神细看,见是一根粗枝,哪里是甚么箭,连端口都是平的,方松了口气。他走到树旁,将树上的“暗箭”也拔了下来,这里的端口却是特意削尖了的,这东西的威力不怎样,力道却着实不小,虽不致人死命,但黑暗中一不小心刺入要穴,却也麻烦的紧。

    杨过心道:“难道有人要杀我?不,若然是人,我怎会毫无察觉?难道是裘千尺、公孙止和李莫愁合变了厉鬼来找我?”他素来胆大妄为,心道便是他们又如何,他们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奈何我杨过,何况变作鬼呢?忽又想到:“不不不,他三人若变了厉鬼,也得先打一架,总不会先来寻我报仇。”他如此想着,便又行了几步,忽然又被甚么东西咯了一下,眉心一动,方想起前两次也是同样被咯了一下,然后才射出箭来,故而暂先不动,慢慢蹲下身子,见脚下是一块石头,压着一截木棒,木棒的两端摸到两条长线,这线似是有些韧性,杨过试着轻轻拉了拉一侧的线,忽然一箭便从林中窜出。

    杨过暗笑道:“我还当什么高手,原来是机关,难道是郭伯母?”随即又摇了摇头,“郭伯母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若要困住我轻而易举,也不会用这些东西。程英妹子待我温柔和气,自也不会如此待我。到底是谁呢?”他手中拿着两只“箭”看了又看,一支两边断口都是平的,摸上去很是粗糙,显然是折断的;另一支切口却平滑整齐,尖端也削的尖锐,明显是利器所为。“这两支‘箭’绝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难道是有人要跟我开个玩笑,有人却要害我性命?”随即自嘲一笑:“我杨过命不久矣,何劳多此一举?”当即将手中的树枝往地上一丢,“用这些东西便想害我,未免也太过儿戏了!”他心中又疑惑又生气,又拔下一支箭来瞧了半天,一会儿觉得似曾相识,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呆了半晌,忽然听到“咕咕”两声,竟真有两只山鸡停在不远。杨过走近两步,见那山鸡窝在一堆枯枝败叶之间,抬头瞥了一眼,一敲树干恍然大悟道:“是耶律齐!”

    却说此时乌云闭月,郭芙师兄妹三人也已进了树林,郭芙带着大小武走到两棵大树间停下,武修文道:“芙妹,怎的不走了?”武敦儒上前一步,见那树间横着道红绳,绳上系着个铃铛,问道:“这是甚么?”说着伸手便要摸,郭芙一把拍下他的手,道:“别乱动,等着。”武家哥俩面面相觑:“等甚么?”郭芙靠着大树,眨着眼睛好整以暇道:“等甚么时候铃铛响了,咱们才进去。”

    武修文道:“芙妹,你在搞什么鬼?”郭芙伸手拍了把两人的头,道:“凭咱们三个,怎能逮住那讨厌鬼?”武修文小声嘟囔:“咱们不是来捣乱的么,逮杨大哥干么,他又不是山鸡?”郭芙气得又拍他一下,嗔道:“你就知道吃!”武敦儒摸着脑袋,忽然恍然大悟:“难道咱们还有帮手?”郭芙得意道:“当然,还有我大哥嘛。”武敦儒疑惑道:“可是,二哥自己定的规矩,怎么前来助我们?”郭芙白了他一眼方道:“你怎么这样笨,照大哥的说法,这叫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额,决胜那个……那个三里之外啊。”武修文纠正道:“是千里啊,芙妹。”郭芙瞪着眼睛理直气壮道:“胡吹甚么牛皮,这里方圆也没有几十里,哪里来的千里之外了?你再多嘴多舌,我回头叫妈收拾你!”

    三人正闹着,忽听得一阵悦耳铃响,郭芙喜得跳起道:“成啦!”二武不明所以,问道:“甚么成啦?”郭芙不理他们,得意哼道:“这趟看你还怎样威风?”说着就往林中奔去,二武只得紧跟在后。

    待得郭芙停下,二武已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道:“芙妹,你作甚么跑这样快?”郭芙也奔得俏脸红热,但难掩得色,将火把抛给武修文,抬首笑道:“我就说我的一定成,大哥偏不信,最后还是落到我手里了罢!”

    二武这才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一道黑魆魆的影子挂在一棵大树的旁支,好像是个人,却闷闷的不说话。武敦儒问道:“芙妹,这是甚么?”武修文拿着火把靠近一照,方“啊”了一声:“是杨大哥!”

    只见杨过手里倒提着两只山鸡,他自己却给一个树藤结成的粗麻绳倒吊在树干上,模样倒和他手里的山鸡别无二致,只有一个空袖子甩在半空荡来荡去。武敦儒憋着笑道:“杨大哥,你怎么这副模样了?”武修文将火把举高了些,一看便道:“哎呀,这不是芙妹的‘丁香结’嘛。”武敦儒凑过一看,点头道:“果然是,师娘说这结专克蛮力,连狮虎都能缚住。”

    郭芙得意道:“那当然,我爹也试过的,他也挣不开。”原来郭芙在桃花岛上横行无忌,幼时也常捉鸟兽为乐,久而久之,便自己琢磨了个绳结,从此捕鸟捉兽,百试不爽,自号“天下第一结”。黄蓉见她虽然不通,绳结却暗含五行八卦之数,还当她天赋异禀。又觉一个姑娘家,做甚么天下第一,便改为丁香结,曾言“英雄纵无畏,愁见丁香结”,郭芙哪里听得明白,只觉得这名儿也算好听,便依了母亲。

    杨过与她一同长大,幼时便吃过这结的苦头,当即瞥他一眼,方懒懒道:“郭芙,你从小到大就只会这一个法子么?”那模样倒不像他给人捉住,倒像是他故意踩了人家的陷阱一般。

    郭芙对自己的“丁香结”极为自信,当下也不恼,歪着头看着他笑道:“小妹不才,就只会这么个笨法子。可是杨大爷,您老从小到大都给这笨法子捉住,是该说你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呢,还是你天生愚钝呀?”杨过听她揶揄,也不生气,抿着嘴含笑瞧着她。她说到高兴,又自觉吐气扬眉,哪里还顾得上看杨过的神情,愈发得意拍手笑道:“你啊,不该叫杨过,应该改名叫杨错,重蹈覆辙,一错再错。”

    武敦儒怕她真惹恼了杨过,也不理她说得通与不通,道了声得罪,上前将杨过手中的山鸡拿了过来,杨过也不在意,便让他拿。武敦儒方道:“行啦芙妹,你赢便赢了,将杨大哥放下来罢。”郭芙斜他一眼,不悦道:“你是哪边的?”武修文也劝道:“芙妹,大哥当然是你这边的,可是咱们就算赢了,总不能就把杨大哥自己吊在这儿罢?一会儿师娘要生气的。”郭芙抱臂道:“要你们管?你们拿了鸡还不回去?”

    武修文道:“那你呢?还有……”话没说完,郭芙便抢过他手中的火把,跺脚道:“还不快走?”二武受惯了她的欺压,一时也回不了嘴,只好看着杨过,脚下却也不动。杨过见状心道:“算你们哥俩儿还讲点儿义气。”郭芙见此却气得大叫:“难道我还能杀了他么?”

    武敦儒还好,武修文走到杨过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嘟囔道:“那也难说的很。”郭芙闻言气得抢步而上,武修文吓得连忙往后躲,赔笑道:“我说错了说错了,命是肯定保得住的!”郭芙闻言面色稍霁,又听他低声道:“顶多也就再少个胳膊断条腿。”

    郭芙瞪大眼睛,便要出掌,小武怪叫一声,扯着大武便往回怕跑,边跑边喊道:“杨大哥,不是我们兄弟不讲义气,我们回去找师娘来救你!”待说到最后,人已跑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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