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知道甄志丙原是好意,略感歉疚,伸手扶起他来,刚想说话,外面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不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证觉自此始……”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老和尚内功如此深厚,当世不知有谁能及?”忽又听一声道:“大师,他如此难受,何不给他一个痛快的?”想来是方才黑衣僧大吼,将那昏了的第三个人震醒,只瞧他醒来不念救命之恩,便先想杀人,可知不是甚么好人。杨过眉心一皱,只觉声音极是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听那白眉僧不去理他,继续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郭伯伯给我取名一个过“过”字,表字“改之”,说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难道这位老和尚是圣僧,今日是来点化我吗?”
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然出手伤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了罢。”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若是恶念不去,手足纵断,有何辅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三人隔着板壁,也是默然静听。
白眉僧道:“从前有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掳,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哀求,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纵之使去。”
“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舔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涕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坠猎者手;即当临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
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佛家寓言,但其中所述母子亲情悲切深挚,也是大为感动。甄志丙虽不知此寓,但佛道相通,一时也慨叹万千。
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母鹿说完,便和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藐,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弓箭,遍寻而至。”
“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身守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分难舍,悯然惘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报国王,举国赞叹,为止杀猎恶行。”
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那人也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举。”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尝不是做了许多错事。”说着闭目沉思。
杨过等人皆沉思不语,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烦躁,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被救那人一动不动的凝望自己,眼中似发光芒,只听他道:“是你救了我么?”黑衣僧道:“师父与我看你倒在路边,所以将你带到这儿来。”杨过虽隔着板壁,愈发觉得那人声音熟悉,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
那人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报答你的。”黑衣僧道:“阿弥陀佛,施恩莫忘报,施主不必记在心上,我救你,也不过是为了赎偿往日的罪孽。”那人却道:“不,我还是得报答你,若有恩不报,岂不是我犯了罪孽?”
黑衣僧道:“好罢,你若要报恩,大可行善于人。”那人道:“我正要行善于你,师父,你全身劲力充溢,无处宣泄,心里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胡乱应道:“是啊!”那人道:“我带师父去个地方,那里可叫师父一泄戾气,更可赚得高官厚禄,到时候拿这笔钱财去救助穷人,不是大功德么?”
杨过正在听着,忽得甄志丙周身一震,扯住他那空袖子惊呼道:“是霍都!”杨过一愣,忙用手捂住他嘴,怕屋外的人听到。心中却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觉得熟悉是谁,只是他怎么会在这儿?”那人确是霍都,他将耶律齐郭芙二人困在玉虚洞后,又在重阳宫反复搜寻,却仍是一无所获,实在无法对忽必烈交差,遑论请功呢?又怕下山遇到蒙古残兵,只得一路上山而来,哪知困于雪山被人所救。此时他见两个和尚内功之强,可匹敌金轮法王,哪能不喜,暗想若能将他们招揽,谁还能将他小瞧?
那黑衣僧听得呆坐半晌,白眉僧道:“功名利禄,皆是过眼云烟,你往昔为一派之主也曾高高在上,金银财物,挥之即来,难道还看不透么?”霍都见那黑衣僧似有意动,忙道:“大师,恕我直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善恶功过,后人评说,又与我们何意?唯有顺心而为,方为至理,否则白活一世,死后共赴阿鼻地狱,那时候才后悔不迭。”
黑衣僧瞪大眼道:“死后不是往生极乐么,为何一定会下阿鼻地狱?”霍都道:“大师杀过人么?”黑衣僧面露愧色,道:“从前种种罪孽,未曾还清。”霍都道:“既然如此,佛不是说,杀人就要下地狱么?杀一人是孽,杀千千万万人也是孽,难道装模作样做几件好事,就能洗清了么?”
黑衣僧闻言神不守舍,呆在当地。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人有恶念 ,天必煞之,恶念既起,业障即生。”
霍都还要再说 ,那黑衣僧突然叫了出来:“我,你,你骗我,我还是要下地狱,我不做和尚了,我还要做铁掌帮的帮主!”
这黑衣僧正是铁掌帮帮主裘千仞。当日在华山绝顶顿悟前非,皈依一灯大师座下为僧。这位白眉老僧,便是与王重阳、黄药师、欧阳锋、及洪七公齐名的一灯大师。裘千仞受剃度后法名慈恩,诚心皈佛,努力修为,只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恶根难以尽除,遇到外诱极强之际,不免出手伤人,因此打造了两付铁铐,每当心中烦躁,便自铐手足,以制恶行。这一日一灯大师在湖广南路隐居之处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书信,于是带同慈恩前往绝情谷去,哪知在这深山中遇到霍都。
他方才听霍都所言,一时心中迷惘无依,只觉过去十余年的修为全然无用,一灯大师一直在瞒骗自己,他狠狠瞪着一灯,眼中如要喷出烈火。
霍都只听他是甚么帮主,他对中原门派也不甚熟悉,只道:“帮主你说得对,你武功如此高强,为甚么要委屈自己,锁上铁链当个和尚,有甚趣味?”
但听得慈恩呼呼喘气,大声道:“师父,我生来是恶人,上天不容我悔过。”一灯道:“罪过,罪过!我再说段佛经给你听。”慈恩粗声道:“还听甚么佛经?你骗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两声,手足铁铐上所连的铁链先后崩断。一灯柔声道:“慈恩,已作莫忧,勿须烦恼。”
慈恩站起身来,向一灯摇了摇头,蓦地里转身,对霍都道:“你要到哪去我随你走!”杨过三人听得铁链崩响,吓了一跳,从内室出来。霍都一见杨过,吓了一跳,惊叫一声便往外躲,慈恩哪容他去,伸手便将他擒了回来,道:“你哪儿都不许去!”又见他极怕杨过,便朝着他目露凶光,高声喝道:“你们瞧甚么?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不当和尚,不守甚么清规戒律,要大开杀戒了。”说着运劲于臂,便要使铁掌功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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