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合扶着卫鲮一瘸一拐地走到跟前,只觉肩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担心卫鲮重伤失去了意识,侧头叫他:“信瑜?”
并无人回应。
她心中一紧,忙挣扎着去看他,岂料肩颈受力太重,她一时没能擎住,两人齐齐摔倒在地。
山中地上砂石粗粝,硌在身下刺痛无比,弦合倒抽了口冷气,忍着痛爬起来去看卫鲮。
余思远和万俟邑已飞奔过来,将陷入昏迷中的卫鲮扶起来,见他青衫上染遍了血迹,脸色苍白,唇色发灰,几乎毫无血色。
“叫军医。”江叡拨开众人,瞥了一眼重伤昏迷的卫鲮,随即吩咐副官。
军医替卫鲮仔细诊断过,只是失血过多,加之伤口泡在泥泞中,略有感染。清理过后再敷伤药,军医嘱咐了静养便下去煎药了。
弦合的身上只有几处小伤,但因军中都是男人,她只有自己替自己包扎。包扎完毕后赶去卫鲮的帐中去看他,手刚碰上毡帘,就被人拽着胳膊拖到了一边。
江叡脸色阴沉,手劲颇重,牵动了弦合手臂上的伤口,她轻轻‘咝’了一声,江叡动作一滞,抬起另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肘,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但却是将她半禁在怀中,挣脱不得。
两人行到一处僻静处,弦合挣脱开,不耐烦道:“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的。”
自从两人摊牌之后,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
江叡不以为忤,只沉默了良久,道:“你离卫鲮远一点。”
弦合觉得好笑,仰头看他:“我为何要离他远一点。他刚舍命救我,我还要谢谢他呢……”
江叡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以一种审视的姿态,如想将面皮层层剖析开一样。蓦得,突然道:“我是为了你好,这个人并不如表面上起来简单,还是说,你只把他当做了一根救命稻草,只要能摆脱我,摆脱余家,不在乎他背后的根系有多复杂,只要他对你好,你就要一门心思托付终生。”
弦合慢慢收敛了脸上讥诮的笑意,犹如寒霜,无甚表情地说:“谁说我只是贪图他对我好,我喜欢他,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在我的心里。”
江叡紧盯着她的脸,观察许久,却无怒意,只是勾唇笑了笑:“弦合,你也曾经喜欢过我。”他靠近她,伸出手指抵在下颌处,却并没有碰触到她,只是那样虚抵着,缓缓道:“我见过你真心倾慕于人的神情,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弦合霍的将他的手打落,只觉得心里一股气喷薄欲出:“江叡,我承认,我曾经是对你付出过真心,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囚禁我,还杀了卫鲮和哥哥,他们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你杀起来有手软过吗?”
“等等。”江叡眉宇微蹙,困惑地看着弦合:“我……杀了伯瑱?”
他容颜俊秀,本属于气质阴柔的那一类,奈何性情冷硬,一贯的凛冽寡淡,连带着线条轮廓也阴冷僵硬起来,乍一露出这样困惑的神情,倒真有几分少年稚嫩的感觉。
弦合被他的反应惑住,但转而心硬起来,道:“万俟邑造反,连累了哥哥,你便手起刀落一道把他们杀了。可真是帝王血冷心硬,一点旧情都不念。”
江叡将手抚在额头上,诧异地看她,思索了许久,忖度着问:“你后来狠心想将我毒死,是因为以为我杀了伯瑱?”
弦合默不作声地看他,似乎是在等着他的说辞。
江叡却觉荒诞,低头笑了笑:“余弦合,你长没长脑子,我为什么要杀伯瑱?你以为伯瑱会为了万俟邑背叛我?甚至是万俟邑,他这样的人会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至社稷大局不顾?”
弦合愣住了。若是江叡一昧替自己辩解,她断不会信他。可是他将余思远和万俟邑的为人抛了出来。确实,兄长与江叡是从微时便相识相知,两人自血雨腥风一路趟过,共患过难,历过甘苦,绝不是那么容易决裂的。
她了解兄长,虽然表面对江叡只若寻常,但心里其实极为敬重钦佩他,甚至于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志。
可当时她是如何相信兄长与江叡翻脸,最终死在他手下的?
彼时,她被囚禁在寻叶行宫里,早已对江叡恨之入骨,也因为偶尔传进来的流言而忐忑不安。这个时候卫鲮偷溜进来告诉她,兄长因受万俟邑谋逆的连累而被江叡杀害,甚至还带来了一个人证,那是追随兄长多年的副将,忠心耿耿,绝对可靠。
若这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局,那么目的是什么呢?
为了……借她的手杀了江叡。
当时江叡逼迫自己父亲退位,于纷乱中登基,收拢朝局,应该侵害了很多人的利益。可他地位稳固,乾纲独断,且身边守卫森严,并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可……若真是这样,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卫鲮骗了她。
不,弦合摇头,卫鲮不会骗她。他在她身边多年,默默地守护她,爱护她,从未向她索取过什么,甚至对于权势他都不是那么热衷。
他曾对她说过,等江山稳固,尘埃落定,便与她归隐山林,过朝夕与日月星辰相伴的日子,再不理尘世纷争。
他说这话时,眸光坚定,如有星辰瀚海延展闪烁,没有丝毫的矫伪作饰。
相比起来,不值得相信的那个人是江叡。
她强迫自己将心中泛起的波澜压下,抬头看江叡:“他们或许没有二心,可是你容不下他们,帝王多疑,况且那时候你已将江山坐稳,还用得着他们吗?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古来不变的定则。”
江叡将视线投向远山,目之所及,凌云萧索,清景无限,他语带嗟叹:“当时你们都死了,只剩下我。那种高绝孤冷的滋味,至今记忆犹深。什么兔死狗烹,简直荒谬。”他语气中带了一丝伤慨,却又好似满含讥诮:“是因为太孤独,我反而能静下心来将一些事情查明白。许多事情,远非我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他转过身,凝睇着弦合:“我说了你不信,那么你就自己去看。只要别太粗心,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伏笔和破绽了。”
他的话彻底搅乱了弦合的心,她拼命告诫自己此人阴险狡诈,不值得信赖,如此三番,才稍稍安定下来,转身回营,去看卫鲮。
卫鲮还未醒,只是高烧已退,军医将要给他灌下去,直言无碍。
余思远进来看他,并带了消息,大军必须火速拔营出赫连山,不然等到了晚上,夜幕降临,魏军又不谙山中地势,怕会遇上偷袭,所以必须趁着天亮撤退。
弦合担忧:“信瑜伤势这么重,怕经受不住颠簸之苦。”
余思远道:“齐太守知道咱们军中有伤员,提出可去越州他的府邸稍作休养,再整军起程回陵州。”
赫连山便在越州境内,想来不会太远,弦合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有答应了。
在去越州太守府的途中,万俟邑接到奏报,说是他的护卫已领着卫鲪先行回了陵州,等不日在陵州相见即可。
弦合想起初与卫氏兄弟相见的情形,才不过数日,却犹如隔世,若是被卫鲪知道自己的兄长伤势如此重,还不知该有多担心。
这样一路多思,总算在暮色将至时到了太守府。
府中已提前得了消息,正门大开,仆役鱼贯而出,排场极为壮观。甚至于齐世澜的几个兄弟并堂兄弟都在此恭候,稍年长的那位亲自为江叡拉马解缰,迎他入府。
卫鲮依旧昏昏沉沉的,被放置在藤架上,由人抬着直接入后苑,侍女迎上来,极为仔细妥帖地将他抬到榻上。
余思远和万俟邑随侍江叡左右,早去前厅应酬去了,这里只剩下弦合和尚在昏睡中的卫鲮,周遭安谧,她将轩窗打开,仔细观察这座太守府。
正东方平地而起了一座三层的拱顶飞檐楼阁,朱瓦红墙,巍峨煊赫。其余三个方向各自拱卫着一座稍矮些的屋阁,三重檐,隐约可见外梁上雕着仙芝饕餮纹,虽不如主楼气派,却胜在精巧。
其间穿插着假山曲水,云树绕堤沙,犹如玉带纵横,在晚霞披泽下,犹显的景致清妙。
齐家是魏地世族,除了齐世澜官居越州太守之外,还有一个兄长齐世勋在魏侯身边任侍中郎,掌管典狱刑罚,颇为权重。
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从商的。越州和琼州一带的官盐贩卖及刀熔铁铸经营权都在齐家手里。相比与根基深厚,但威势不足的其他世家,齐家可以算得上是兵、钱、权一手揽,势力不可小觑。前世江叡能打败袁夫人及江勖一派,固然与他自己的运筹帷幄、天资英纵有关,但也少不了齐家的倾力拥护。
弦合之所以对齐家如此熟悉,是因为前世她仔细地研究过,至于为什么研究,是因为齐家有一位嫡出的小姐,齐沅湘。
这位齐姑娘对江叡可谓痴心一片,以至于江叡在夕山会盟之后公开宣称天下不定,他便不娶,齐沅湘也封阁束冠,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魏地俊彦,一门心思等着江叡。
后来不知为什么,齐沅湘盯上了弦合,觉得她与江叡之间似乎有些什么,心里大为不快,便让齐家人去找余思远的麻烦。
当时在军中,敌军宛如虎狼环伺,稍有不慎,性命便会不保。当时余思远连伐几战,或是因援军接应不及时,或是粮草辎重短缺而屡屡陷入危境,所幸他命大,都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
弦合到底是女孩,心思细腻些,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便暗中探查了一番,才查出是齐家在背后搞鬼。她当即找了那个和她不对付的齐沅湘,岂料那天她去的实在不巧,江叡恰在齐沅湘的帐篷里,被她撞了个正着。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