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又做梦了。
梦里暗沉沉的天空漆黑无月，唯有不时闪现的点点星光，点亮了夜幕。
嘉陵江边修竹林间，有个身形优美的少年人手执飞镖，指间微动，飞镖便齐刷刷的冲了出去。闪耀的银色像是少年眼中狡黠的光，要把这黑暗撕开。
可叶凡只看见了少年被半扇银面覆盖的脸庞，分明是满眼自得的神采飞扬，却在他即将触碰到时，成了银面破碎后的鲜血淋漓。
然后他醒了。
旁边榻上的唐小婉被惊醒了，披衣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轻声细语的问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叶凡握着茶杯，惶惶然地看着他的妻子。晕黄灯光下，唐小婉明丽的容颜，恍惚间和记忆里少年张扬的眉眼重合在一起。
他怎么敢说，他梦到了谁？
“小婉，我们和离吧。”
金水镇一别，叶凡再没有见过唐无乐，也不曾得到过唐无乐的任何消息。
大婚之时，前来送嫁的只有唐无言和唐无影，而原本最疼爱唐小婉的唐无乐，至始至终都未曾出现。
唐无言说，唐无乐被他哥按在唐家堡内养伤，所以没能出席这场婚礼，请叶五庄主见谅。
唐门弟子众多，哪怕是嫡小姐出嫁，到了两位本家公子，其中一位还是未来的唐门门主，已经很是给出嫁女面子了。更何况叶凡和唐小婉这对新人，已经是耗费了三大世家不少精力。
这么恍惚想着的叶凡，并没有发现唐无言回答他后转身走开，眼里潜藏的悲痛。
同样在招待来宾的，叶晖却发现了。
叶晖心里清楚，若不是叶凡和唐小婉私奔之事差点折了唐门二公子，霸刀和唐门是不可能这么快同意他五弟和唐小婉的婚事的。眼见唐无言的异样表情，现在只希望那位二公子无恙了。
叶晖转头，刚好看见叶凡精神不振的模样，顿时气生：“既然是你好不容易求来的亲事，摆出这张脸做甚？没来得让唐门以为我藏剑山庄轻贱了他们家姑娘！”
叶凡也只得压下心中万般思绪，牵着他答应要保护的姑娘。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红盖头揭下，是唐小婉明媚的容颜。
叶凡却想起了金水镇逃离之时，恍然间看到的唐无乐黑白分明的双眸。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唐无乐的眼神。
像是眼里的星，全都落下了。
温软的烟雨江南到底是适合养人的。成亲半年后，唐小婉的身体渐好，叶凡便在她的央求下，带她回唐门省亲。
唐家堡深掩在巴蜀群山万壑之间，饶是有唐门弟子带领，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顺利到达。待得入堡见了唐老太太和唐小婉的一众兄弟姐妹后，已是落日时分。
叶凡扫了一圈，仍未看见那个人。
唐小婉显然也发现了，犹豫了半晌，还是鼓起勇气轻轻问了一句：“无乐哥哥呢？他怎么不在？我都好久没看见他了。”
原本笑语洋溢的大厅，因着唐小婉这句话，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唐无言心里哀嚎，这小婉妹子怎么这么不会看情况呢？无乐要是能来，还会不来吗？
唐小婉显然没想到她一句话就造成了这个局面，下意识拉了拉叶凡的衣袖。叶凡眼见她眼里的惊慌，叹了口气，道：“无乐兄素来待小婉极好，小婉也是许久未曾见过他了，此番也是想回来看看他。”
唐老太太叹了口气，道：“既然是小婉想见无乐了……无言，你便带叶五庄主和小婉过去吧。”说罢便由身边侍女小心扶着，离开了席位。
叶凡和唐小婉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点慌。
待到穿过重重幽篁，来到唐无乐的院子门前时，唐无言便先停下了。
回头对叶唐二人说：“小婉妹儿，你要注意下情绪，叶五你要看着点小婉。”
唐无言的语气斟酌又斟酌，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些什么，就让唐小婉先进去了，叶凡随后跟上。
完了，唐无言想。
叶凡听到唐小婉撕心裂肺的哭声时，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这一切都抵不了亲眼看见的场景。
唐小婉伏在唐无乐身边，嚎啕大哭，而唐无乐，却没有给唐小婉任何反应，他也没有像从前一样去哄这个妹妹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而叶凡已经看不到唐小婉了。
他怔怔的看着唐无乐，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小心翼翼地喊：
“无乐兄……”
“唐无乐……？”
“无乐？！”
轮椅上的俊朗青年眉眼平静，见不到往日的一丝桀骜。搭在背后的原本该如墨的青丝，早已化作暮雪之色。
让叶凡最心痛的是，金水镇的那一眼，竟然是他最后看到唐无乐完好的眼眸。
那双笑起来仿若倒映万千星辉的眸子，暗了。
不管是唐小婉嚎啕的哭声，还是叶凡不可置信的询问，白发青年都没有给予丝毫反应。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唐无言在后面说。
“无寻哥带无乐回来时，无乐差不多没气了，唐门所有医者都拉不回无乐。”
“但无寻哥不信，无寻哥求了万花医圣出手，却也只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后来是无乐在五毒教的一位朋友，用了五毒的蛊。人是救回来了，却也只是这样了。”
“五感尽失，一夜白头，双腿俱废。”
……
唐无言后来说了什么，叶凡都听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叶凡也没注意了。
他只是痴痴的看着唐无乐，缓缓抬手，似要去触碰唐无乐的脸庞，却在即将碰到时缩回了手。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为什么要以与小婉私奔的方法来替她摆脱与霸刀的联姻呢？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他爱的人到底是谁呢？
叶凡看着晕黄灯光下唐小婉的容颜，说：“小婉，我们和离吧。”
“原本我们就不是真夫妻。”
“我想回去照顾无乐。”
一字一句用认真语气说着的叶凡，没有发现唐小婉越来越悲伤的视线。
“好，我们可以和离。”
“可是叶凡，你去哪里照顾无乐哥呢？”唐小婉看着叶凡还有着希冀的双眼，尽管不忍，还是轻声说出了――
“叶凡，无乐哥哥已经死了。”
“死了？”
叶凡傻愣愣的问道。
“是，你忘了吗？三年前，他没能从金水活着回来。”
死了？
无乐死了？！
可是明明之前我们还在唐门看见他的――等等！
记忆里深蓝衣衫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后来身形矫健神采飞扬的刺客，再后来朦胧间看到的白发眼盲的青年……最后，通通化成了金水镇上遍体鳞伤的身影。
可他那时候，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哪怕他看到了唐无乐眼里一刹那的荒芜，却还是毫不犹豫的随师父离开了。
此后再见，对方孤坟上都已经芳草萋萋。
唐门幽篁之间所见的那个活着的唐无乐，不过是他一场梦而已。
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
叶凡又做梦了。
“瓜娃子，你晕船吗你？”
耳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叶凡睁开眼，深蓝衣衫的青年站在他面前。他逆着光，叶凡看不清他的模样，却觉得这身影十分熟悉。
熟悉到了骨子里。
唐无乐看着眼前傻啦吧唧的青年，表情变得相当不耐烦。
“我说叶神烦你是傻逼吗？你晕船的话你还上来干嘛？船队都走到这里了也不可能会再掉头回去。”
见青年一头冷汗，脸色苍白很，仿佛经历了什么大难一般，唐无乐脸色缓了下来。
方才他在船舱内听手下的报告，转身就发现那个死皮赖脸蹭上船的二货一大早就看不见人影了，呵，不在正好，老子还觉得清净呢。
唐无乐想着就走到外面去透透风，便看见了靠在船头睡着的叶凡一副虚脱的鬼样。这幅虚弱的模样要是让扬州那群小姑娘看见了，怕是会心疼死去。唐无乐心里嘟囔着，伸手搭在叶凡身上，准备把人架回船舱内休息。嘴上骂骂咧咧地，手底下动作却相当小心。
叶凡被唐无乐扶着，好半天才缓过来，他靠在唐门弟子的身上，轻轻地喊了一声。
“无乐？”
“咋？”
“无乐。”
“在呢。”
“无乐。”
“叶神烦你叫魂啊？！”
唐无乐应了好几声，见叶凡还是那副失了魂的模样，直接捏起叶凡的下巴吼道。
叶凡怔怔的看着唐无乐，剑眉星目的青年一如既往的好看，眉目张扬又骄傲，像极了他少年时。
不，这个人，一直都是少年那般模样。
这么多年了，唐无乐从未变过。
叶凡伸手，猛地将唐无乐揽进怀里。
唐无乐刚想挣脱，便感觉到肩上湿了一片，动作迟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挣开叶凡。
这瓜娃子…哭了？
叶凡埋首在唐无乐颈间，声音含糊不清的。
“太好了，无乐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唐无乐迟疑了一下，伸手附上叶凡的头上，轻轻抚摸。
“老子还没死呢。”
这瓜娃子不会梦到少爷我上次假死的情景了吧。
唐无乐难得有点心虚。
毕竟之前跟李倓谈好假死脱身，好为日后大业做准备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给叶凡留下。
罢了，算我欠这瓜娃子的。
唐无乐自暴自弃的想到，任由叶凡将他紧紧的钳在怀里。
他猜对了一半，叶凡确实是因为梦到他才失态的，却不是他以为的假死事件。
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叶凡一颗凉透了的心，才慢慢暖起来。
梦里的情景太过真实，真实到他以为，无乐是真的那样死过了。
还好，还好。
叶凡自小离开藏剑山庄后，颠沛流离，很少有过安定的时候。在唐门的那几年，竟是他过的最快活的日子。
这是他年少就遇见的珍宝，绝对要抓牢了。
死也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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