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掌柜道:“你放心,我叫你绣,就有门路给你卖掉,按你说一路连科图的尺寸,能做一个插屏。不是我吹嘘,咱们县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在我这里采买绣品,你从前的绣工就不比我进的货差,不然我不会和你合作这么久,现在又长进了一大截,绣出来的图样一定走俏。你绣的一路连科图寓意不错,下回绣好带来,我拿给王家大太太看。”
王家是本县的首富,家有良田千顷,同时也是知府大人的亲戚,王太太的大儿子王朔今年中了举人,已经进京赶考了,一路连科正暗合其志。而且腊月初六是老太太的八旬大寿,王太太交代云掌柜叫人送一幅贺寿图过去。
云掌柜本来还在忧心没有好的绣品,现在看到秀姑的绣工,立刻有了主意。
听云掌柜说明王家的身份和利害,秀姑沉思片刻,相比较荷包香囊手帕这些繁琐又不赚钱的小活计,她的确更喜欢绣图,因为后者能体现自己的国画功底。
她当机立断,在绣庄里挑了七尺流云百福花样的大红缎子、十尺白绫、十尺白绢。
“秀丫头眼光就是好啊,这些都是我店里最好的了,红缎子和白绫都是从杭州运过来的,白绢也是上等的。你想用哪种料子绣祝寿图?”
“六尺六的红缎子,六六大顺,用金线绣出九十九个不同字体的寿字,楷隶篆行草形态各异,然后组成一个大寿,您看如何?”
“百寿图?”云掌柜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你能绣出来?”
单是九十九种字体,云掌柜自己都不知道有哪九十九种,秀姑竟然有如此大的口气。
何止百寿图?万寿图她都能绣出来。
那一万个字体穷尽历代祖师毕生之功,踏遍千山万水,拜访无数名家,才收集齐全。
不过,这些话却不能告诉任何人。
秀姑淡淡一笑,道:“您若不信,就等我绣出来给您看看,王家中意固然好,若是不中意,就得麻烦您放在绣庄中卖出去。”
云掌柜思忖再三,答应了,并且衷心期盼能看到真真正正的百寿图。
“大红缎子一百三十五文一尺,七尺九百四十五文,白绫九十文一尺,一共九百文,白绢二十二文一尺,共计二百二十文,再加上一百文的绣线,两千零六十五文。抹去零头,我收你两千文。”云掌柜噼里啪啦拨动算盘珠子,很快算了出来。
秀姑苦笑,钱真的不经花,今天的收入几乎都花掉了。
见秀姑大手笔地买下二两银子的丝绢绸绫,苏母肉疼不已,但是看到秀姑脸上灿烂的笑容,苏母企图阻止的话就再也吐不出来了。
秀姑命苦,如果这样能让她高兴,就由着她吧,反正都是她自己赚的钱。
云掌柜算账收钱,嘱咐她们日后年前只做荷包和香囊,尤其是荷包,年关的销路非常好,“秀丫头,你这回做的荷包都是新花样,花样新颖,布局精巧,配色雅致,以后就按着这些做。我估摸着这批活计都能卖进王家,价格还能增加一些。当然,你主要还是绣百寿图。”
钱么,当然越多越好了,秀姑含笑答应,承诺下一批也是同样的质量。
用包袱皮包好买下来的料子绣线,拿着云掌柜付的三百六十文钱,秀姑和苏母离开绣庄,去了相熟的成衣铺子。这是县城里的老字号,有钱人家做衣服剩下的零碎绸缎布头都不要,苏大嫂的哥哥余成在这里当裁缝,所以她们花很少的钱就能买下一部分。
下脚料很多人抢着要,没有门路的话,根本弄不到。
付给余成的一百文钱,其实就是用来分给成衣铺子里其他人的酒钱,他们得了酒钱,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余成挑一些比较齐整的布头给自己的亲戚。
今天的一百文钱是秀姑给的,谢过余成,母女两个出来时,臂弯里各自挎着两个大包袱,除了秀姑买的料子绣线以外,其他三个包袱里装着在余成那里收集的零碎绸缎布头,沉甸甸的,够她们忙活两个月了。
摸了摸包袱里仅剩的两百六十文钱,秀姑看到秋梨水灵灵的,一问价钱,十文一斤,她最爱吃水果,立即掏钱买了二十个,十四斤半,讨价还价后,摊主收了一百四十文。
“娘,猪肉摊子在哪里?”剩下一百二十文,索性买一百文钱的肉。
“问这个干啥?”
“买肉啊!”秀姑撒娇,“家里好久没有吃肉了,我都馋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买几斤肉回去,给阿爷和爹添菜,是我的一点心意。”
苏母叹了一口气,心里觉得很难过,秀姑这样做,还不是怕娘家人说闲话?
“买多少?”
“买一百文钱的肉。”秀姑心里盘算了一下肉价,一斤猪肉三十文,能买三斤多,一家九口人,三大三小六个爷们,再加娘儿们三个,一顿就吃完了,节俭一些,最多吃两顿。
“唉,你呀,少花点钱,有钱就自己存着。”
“娘,放心吧,今天主要买了绣花的料子,等做完这批活计,就有进账了。”
苏母摇头一叹,带着秀姑去了相熟的猪肉铺子,叫道:“阿硕,给我们割些好肉。”
名唤阿硕的猪肉铺老板是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壮硕男子,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浓眉利目,像是岩石经过刀削斧凿出来的五官,分开看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但是组合起来,看起来就非常凶恶,秀姑有些紧张,低头躲在苏母身后,不敢乱看。
这家猪肉铺的生意明显比其他人家好,人来人往的,好一会才轮到她们。
“苏大婶啊,要哪个部位的肉?”阿硕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更显得狰狞了。
“秀姑,你看呢?”苏母拉秀姑走近放着猪肉的长条大案。
“娘做主就是,买阿爷和爹爱吃的。”秀姑看了一眼,大案上每个部位的肉都分解出来了,摆放得整整齐齐,已去了一大半,尤其是猪头、猪尾、猪蹄和猪下水,价格便宜,虽然后者没有油水,但深受贫困百姓的青睐,早就卖光了。
秀姑有些可惜,她记得老苏头和苏父爱吃猪头肉下酒,正好自己是做卤味的一把好手。
苏母想了想,拍板道:“那么就要一百文的五花肉,你阿爷和你爹爱吃干豆角烧肉。”
阿硕听了,手起刀落,划开一条五花肉,肥瘦均匀,色泽粉红,足足有三斤半,“前腿腹下最好的肉给您,收您一百文。”
苏母看秤时看得分明,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叫秀姑给钱。
秀姑递了一串钱,阿硕看过去,只看到秀姑乌云也似的头顶,以及挽发的红头绳和铜簪子,看不到秀姑的面容。他伸手将钱接在手里,掂了掂,数都没数,直接丢进褡裢,顺手还给她们搭上两根用刀背砍断的筒子骨,果然看到苏母更高兴了。
“苏大婶,以后常来。”
“一定,一定,等过年的时候,请你去给我们杀猪。我们家的猪你见过,喂得好,膘肥体壮,得有一百好几十斤,卖三头给你,然后杀一头留着过年。”
“那好,到时候我先紧着大婶家。”阿硕笑了笑,又看了秀姑一眼。
秀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拿好了肉和骨头,就拉了拉苏母的衣袖,离开猪肉铺子。
这个人,记忆里她是认得的。
他叫张硕,也是大青山村的村民,他们家世代杀猪,手艺精湛,村里人杀猪都请他,经常给大户人家杀猪送肉,在县城里设的猪肉铺是自己家的铺面,由张硕做主。村里唯一的猪肉摊子也是他们家的,由张父管着。
父子齐心,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富户。
苏家的日子一直令人羡慕,张家更让人眼红。
“阿硕就是会做人,生意比别人好。你看,咱们花了一百文,他却给了一百零五文的肉,不仅抹去了零头,还送了两根骨头,天气越来越冷了,骨头也值好几文钱一斤,晌午咱们炒肉,然后就把骨头炖上,熬到晚上,用猪骨汤下面条比什么都香。”
望着苏母喜滋滋的模样,秀姑不予置评。
“杀猪户家里油水多,就是不赚钱也能天天见荤腥,别说他们家还有两头牛、一头骡子和三十亩上等田了。村里和沙头村有不少寡妇、闺女都想嫁到张家,可惜老张从小吃过后娘的苦头,阿硕顾念着他家小子,怕后娘刻薄,丧妻后没有再娶,前年阿硕他娘没了,这两年就又耽误了。”苏母不管秀姑如何表示,嘴里继续唠叨着。
对,张父和张硕父子两个都是鳏夫,秀姑这才想起来。
张父和苏父年纪相仿,今年不到五十岁,身强力壮,剽悍壮硕,并不显老,村里好几个三四十岁的寡妇对他有意思,常去他家猪肉摊子前搔首弄姿地转悠。张硕虽已三十岁,唯一的儿子也有七岁了,但是他家比苏家富裕,吃喝不愁,很多黄花闺女都愿意嫁给她。
秀姑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并不关心,看到有卖冰糖葫芦的,买了三串,花了六文钱。
她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两百文钱,虽然今天已经花了很多钱,但是想到娘家人待自己那么好,索性又花八十文钱买了一斤白糖,剩下的钱都买麻花、蜜饯、糖糕,细细地用油纸包好,和猪肉、秋梨一起装进背篓里,回到路口上车的时候,大家就只看到包袱和背篓。
财不露白,这个道理她们都晓得,尤其是乡村人口简单,一点事都会渲染得人尽皆知。
苏三婶眼睛都红了,“大嫂,秀姑,得花不少钱吧?买了些什么?”顺手去翻包袱。
“谁有闲钱买东西?除了碎布头还有什么?”苏母一手打掉她的,把包袱往自己和秀姑身边拽了拽,“秀姑辛辛苦苦做了一些针线活计,卖了几个钱,都用来买布头了。你们今天上街,卖了不少钱的东西吧?你足足有一篮子鸡蛋呢。”
“哪有钱?现在卖啥东西都不值钱,买一点油盐酱醋就没了,比不得大嫂家里,天天都能见到钱。”一听到事关自己,苏三婶立即闭口不言。
“哟,你这话不对,鸡蛋金贵得很,你一篮子鸡蛋五六十个,能卖一百文钱吧?你也只买了半斤盐、一斤酱油和一斤醋而已,一共二十五文,还剩七八十文呢!”旁观的人和苏母交好,看不过苏三婶的小气,索性说破其价。
秀姑默默地听她们你来我往,从中知道了不少物价。
彼时物资短缺,这些生活用品在村里更显得弥足珍贵,哪怕只是几文钱的东西,百姓仍旧舍不得浪费分毫。
本来她就有秀姑本身的记忆,现在只是更明白了一些而已。
秀姑暗忖,幸亏自己卖针线买绣布的钱除了母亲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买回来的东西藏在背篓里,否则她们知道自己卖了两吊钱的针线,一定更加嫉妒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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