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酉时便是下学的时辰。
天光尚早,有那初来汴梁对京城繁华,万千风物很是向往的学子三三两两互相邀约,寻思着到御街逛上一逛。
沈兰庭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往斋舍外面挪,时不时还揉捏一下作痛的肩膀、背部等处,心里盘算着若是去城中收费最少的大夫那儿买最便宜的伤药会花多少银子,而自己又将剩下多少银子能够买新的笔墨纸张以及攒着去做那件极重要的事。
九皇子虽说他赏赐的那块玉佩可以拿来做他用,可若是自己真的拿去当了银钱,事后被他晓得了,不定会如何责罚?就像曾经成安伯夫人对他的那样。
恍然记得那时他初到伯府,被成安伯夫人召见。
沈兰庭心下忐忑,可见到夫人端庄持重,面上的微笑甚是温柔,只当她很好相与,到得她将伯爷送的一些珍奇小玩意儿拿出来让二郎、四郎以及自己挑选。他当时不懂,就贸贸然的选了最喜欢的一个镶金玉貔貅坠子。只见伯夫人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不过须臾她仍是笑着让他收回去。
他小心翼翼的收了。
只不久,这貔貅就被伯夫人寻了他的错处又给要了回去,还借机打了他板子。可见这些出生尊贵之人的伪善。
但九皇子自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应当不会像伯夫人这般朝令夕改吧?
沈兰庭兀自走着,脑子里思绪纷乱没个尽头,以至于好一会儿才听到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
竟是晏平追了上来,不知要与他说什么。
太学生课余之外的日常生活的管理,本该是学正之职,作为授课的博士,是无需僭越的。可晏平见到沈兰庭的第一眼就仿佛看到自己当年在太学求学时的境况,隐约有似曾相识之感,便起了不忍之心,决心便是被人觉得多事,也探听探听他的遭遇,以方便自己有可以援手之处。
他缓声询问到,“可是初来太学,还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故而同人起了争执?”
沈兰庭微皱眉头,心中暗道竟不知如今学政也开始插手学生的私事了?虽是这般想着,他面上却拱手施礼道,“不曾。”
“那是为何弄得这般狼狈?”晏平追问。
沈兰庭估摸着他定是想当那救苦救难的菩萨,可菩萨从不渡他,或许眼前人可以。他半垂了眸子,隐忍道,“学生也不知是何故,许是见学生出身寒微,碍了他人的眼...”
到底是13、4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脸上又带着伤,神情黯然,眼角发红,被欺负的可怜模样让晏平信了十成十,还暗叹果然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他怅然道,“伤得这般重,不用上好的药只怕难好。”
他说着顿了顿,接着道,“想必你也未有多余的银钱。跟我来,我带你去看大夫。”
好了,总算不用浪费银子了,沈兰庭暗喜,只脸上对晏平愈发的恭敬。
斋舍里的学子渐渐地散了,却也有四、五个家境普通却用功的因着天色正亮,斋舍又比宿舍安静的缘故,而留下来温习功课。
晏平学识广博,加之《庄子》多寓言,在他旁征博引又带着自己观点下,将书中那些隐晦难懂的又暗含哲理的庄子美学讲得很是生动。
便是这样,桓允也难挡密集袭来的困意而打起了瞌睡。
幸而他畏冷,这个时节用不着点炭盆,便没有解下身上的斗篷。否则照他一睡便是小半个时辰程度,只怕得感染风寒。
四周嘈杂,他也仍是未醒。
叶微雨将书本收好后,心下难得起了些戏谑的心思,两手纤纤就捏上桓允的鼻尖。在他将醒未醒之时又赶紧收回手,一本正经的坐好,静待他彻底醒过来。
桓允睡得比较实,直到感觉到鼻尖上的痛意才迷迷糊糊的把眼睛睁开,懵懵懂懂的抬起头来,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模样。
可他意识里还有叶微雨的存在,混沌着声音轻声唤她,“阿不。”
“睡好了?”叶微雨淡声道,说着她还轻轻睨了他一眼,“你昨晚可是做贼去了?”
他意外的没与她呛声,而是无精打采道,“许是天气的原因,一旦安坐下来就觉得困顿。”说完还咳嗽了几声。
叶微雨闻言,手便探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热。”她又仔细端详他的面色,倒是与平时无二,可仍是忧心道,“既是这样,你就在家里休养一段时日,不要再来回折腾了。”
桓允见她贴心,瞌睡去了大半,展颜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可不行,若是成日待在宫里不见你,我可是会想你得紧。毕竟我俩三五年不见,你都可以狠心不回信,自然就得我多担待些了。”
“又在胡吣些不着五六的东西。”叶微雨没好气的看他,说着把书袋背起来往外走去。
桓允跟着起身,定是趴着睡得时间长了,只觉得浑身酸痛,他顾不得这些,追上去边走边道,“阿不,上回没能去你家吃馄饨,今日我定是要去的。”
“你为何这般喜欢到旁人府上去?”叶微雨目不斜视道,“皇宫里的景色还不够你看吗?”
“哼,也就是你,旁的人才没有这个荣幸得到本殿下的青睐!”桓允说话的模样很是傲慢,眼睛都快斜到天上去了。
两人穿过游廊,还未走出垂花门,就见宝禄小跑着迎过来,嘴里还着急道,“殿下,您可出来了!让奴婢担心得都开始胡思乱想您出事了!”
桓允闻言,凤眼一斜,随手就给了他脑袋一个爆栗,“就这么盼不得你家殿下的好?”
“再者,有羽卫候着,稀得你瞎担心!”
“那不是没见到殿下您的人,奴婢放心不下来嘛。”宝禄揉着额头小声嘟囔着解释。
“晚间我在叶侍郎府上用膳,你使个人回宫里知会一声。”桓允道。
宝禄讶异,“可奴婢怎么好似记得,辰时出宫时太子宫中的画扇特意前来告知,今夜敬亲王在府中摆宴,让您下了学便径直过去。”
“怎么敬王叔府上又有喜事吗?”
“说是新生的郎君满月。”
桓允狐疑地问,“前段时日不是才摆了满月酒?”
“殿下,您记差了,上月初六是敬亲王五郎君的满月酒,今日邀您去参加的是六郎君的满月酒。”
“阿兄可有说过会去吗?”
“不曾,太子殿下的意思是您代表他出席便可。”
“哦。”桓允意兴阑珊道,“那就不去了,这样的好事当哥哥的都不参与,我又何必去凑热闹。”
“可是...”宝禄迟疑道,“若是敬亲王不满该如何是好?”
叶微雨听得糊涂,便问到,“敬亲王既是你的嫡亲王叔,与你的关系又一向不错,于情于理也应当去府上道喜吧?”
“你是不知,我这王叔最喜好铺排,隔三差五就会借着各种名目摆宴,还广发请帖。若府上家底厚实还好,那两袖清风只靠俸禄过日子的官员可就苦不堪言了。”
“总之无甚意思,去岁到如今就办了三次满月宴,说什么我都不去了。”
他自己的亲叔叔喜获麟儿都不愿意去祝贺,叶微雨一介外人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只最后好在桓允还知晓礼数,人未到,贺礼却是派人送去了的。
他二人离开的晚,不曾想到得学舍大门,仍见到裴知月未走。她对面站了三个小娘子,双方在面色不善的争执些什么。
走近了便听得中间那个头上戴着精致贵重珠钗,衣着华美,年纪不大却已经开始点妆敷粉,额心一片秀致的花钿,将时下在卞梁贵女圈中流行的元素装扮得淋漓尽致的姑娘,气焰高昂的冲裴知月道,“...也不知你如何有脸面占着那太子妃的位置不放!”
前面说了什么,他们无从知晓,只最后这一句就被桓允和叶微雨听了个齐全。
别说桓允平日里见裴知月总要挤兑她两句,但总归是自己未来的嫂嫂。她被人欺负了丢的是阿兄的脸面,进而也使皇室的颜面不存。他的脾气自然不允许不知掂量自己斤两的宵小胡言乱语,当下便走过去,扬着下巴对着那小娘子轻蔑道,“她没有脸面当太子妃,难不成你还有脸做本殿下的亲嫂嫂不成?”
裴知月正愁孤立无援没个帮手,心里念着,桓允他们就来了。她开心得张嘴就要控诉那几人以多欺少,从而寻求帮助。可话未出口,她就被桓允一个眼神给瞪住了。
那嚣张的小娘子没料到自己与裴知月的口舌会被桓允听到。
她还记得成安伯府家的小娘子是如何被九皇子落了脸的事情。唯恐他怪罪,她当即就煞白了脸,头埋得低低的,诚惶诚恐道,“九殿下恕罪,臣女...臣女不是那个意思...”
桓允懒怠与她多费口舌,打断她道,“本殿下的耳朵可没毛病…”
他说着转而去看这小娘子的同伴,两个都不认识,就随意挑了一人指着那小娘子问到,“她是谁家的?”
那被问到的小娘子冷不防被点到自己,吓得抖了三抖,也不晓得这是得罪人的活儿,当下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她是赵翰林府上的三姑娘。”
这么轻易就被出卖,赵宣琪气得不顾情分掐了好友的后腰一把。
“翰林的女儿都言行无状,足以说明家中无甚教养。回头我告诉父皇让他记得提点一下你的父亲,质疑皇室该以何罪论处。”
赵宣琪本来抱着侥幸,以为九皇子会念在自己是女儿家,且容貌比之成安伯府的姑娘略胜一筹的份上会不予计较,没成想他竟十足的小心眼,不过是姑娘间的嘴仗都还要告知圣上知晓,而且兴许还会连累父亲受到责罚,她愣时大惊失色、理智全无地就要扑过去求桓允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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