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 王玚在扬州既有师长同辈相伴,亦有美人相陪,日子过得着实畅快,不觉间已是四年过去,他已年近十八, 即将加冠了。
这日, 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街上繁闹不堪,并有一些扬州的衙内们要来请王玚出去玩乐,王玚却不耐烦应酬他们, 借口拜见老师, 清早便禀过牛夫人,要往林府中去。
牛夫人自然乐见其成,忙嘱咐道:“今日中元节, 咱们家是没的祠堂,林家可待了这许多年, 祠堂都新建了的, 想必你林叔母正忙着,你别扰她。请过安就去找你妹妹顽去, 我也记挂着你妹妹, 告诉她, 我这会子忙得没空去看她, 问问她最近身子可好?”
王玚忙应了, 便紧着出门, 趁着街上还未拥挤,先从近路抄小路过去。
到林府时,正见旁边角门大开,来来往往的下人往府内送时新上市的新鲜瓜果,并上好的五彩衣服、金犀假带等物。
王玚便知道这是在预备着晚上的祭祀了,正预备下马,早有等在门上的下人跑上前来殷勤牵马执镫。
他来扬州这几年,不说头一年时还在林家住了三个多月,便是后头这几年,也没少上门拜访,两家早亲的跟一家一样,再加上贾敏日益满意这个姑爷,便也商量着透露出那么点意思来,是以林府诸人也都隐约摸到了上头的心思,只把王玚当做是自家的主子看待,不敢有丝毫慢待。
王玚将缰绳扔到门上的小子手里,问道:“今日叔母可曾出门?”
小子忙躬身答道:“不曾,今日原是预备着晚上要祭祀祖先,所以太太并没有出门,倒是昨日老爷匆匆吩咐了,听说不定明日还是后日,要带着太太出趟门。”
王玚虽然纳罕不曾知道林如海有何事,赶在这时候带着贾敏出门,但也知道,问这些小子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便道:“知道了,你叫人通报一声,说我先去给叔母请个安,过后便去看看你家小姐。”
那人忙笑道:“这还用得着公子吩咐,倒是显得小的办事不尽心了——方才看着公子过来时便遣人通报去了。”
王玚便不说话,摆手止住了看门人要另开大门的举动,自己却绕过角门上的下人,顺着往来的小路到正院中见贾敏。
贾敏经过这一两年的调养,加上张济悬一点点暗中引导,自己也知道那些偏方儿土方儿害人不浅,年纪也到了,自知无力再生养,所以心里轻松了不少,是以身子倒是大好了。
王玚进去请安时,就见贾敏在正房的偏厅内中气十足地调度家人。
他笑道:“这几年眼见着叔母是愈来愈好了——小侄给林叔母请安。”
贾敏惊喜道:“嗳,瞧瞧这是谁来了?你有日子没过来了,怎么今日倒闲着?”
王玚打趣道:“今日我又没什么事情,母亲还嫌我在家中碍手碍脚的呢,所以撵我到叔母这里来,眼不见心不烦的。”
贾敏笑个不住,“既是这样,我这里也忙得很,一样儿地嫌你呢!”
王玚假作无奈道:“那我就真是没处可去了,只好到街上跟花子讨块地方待一天。”
贾敏忙道:“这个好,那你还不紧着去?仔细等等连街上都教人占了。”
二人又说笑了一会子,王玚才道:“看着今日叔母着实忙乱,我倒是不好打扰了,还请叔母接着处置家事,我到妹妹那里看一看再来。”
贾敏点头道:“就是这样呢,我今日是脱不得身,你妹妹那里我也顾不上,正好你去看看她,也省的她一个人好无趣,只好看那些伤春悲秋的集子。”
王玚答应道:“是,这就过去了。”
他便出了房门,找个小丫头带着往黛玉那里过去。
这回的小丫头性子活泼,从院子里的花儿到时节谢了大半到哪个院子里的丫头互相拌嘴吵架,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王玚也不嫌烦,他倒是愿意听听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仔细想想也能琢磨出点东西来,更何况,说不得还有些惊喜在里头。
比方说,现在那小丫头就自个儿从吵架的两个丫头,转到了黛玉房里的雪雁身上。
“雪雁姐姐前几日到库上拿了一匹布料,正好叫我过去帮忙拿着,我看那布料颜色也太深了,便问她是做什么用的,怎不叫小姐换一匹颜色鲜亮的来,”她偷偷瞄了王玚一眼,抿着嘴不住地笑,“公子猜雪雁姐姐是怎么说的?”
王玚心内已经猜着了些,面上却仍作不解状,“我已经半个来月未曾到这里来了,如何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丫头笑得更灿烂了,悄声道:“我偷偷地告诉您——这也就是您我才说的,别人我是不敢多这个嘴,还怕叫太太知道了,可不是要撵我出去!”
王玚催道:“你倒是快说说!”
小丫头眼珠儿滴溜溜一转,“那我可跟您说了,您只做不知道,反正早晚也是您的——雪雁姐姐说,姑娘要一匹颜色深些的料子,预备着给您做一套全的小物件儿,等入秋了好戴着,比方扇套子、荷包、系头发的带子,或者有功夫,连腰带也要做一个才好。”
王玚忍不住也笑起来,他是从心底里高兴,那小丫头呆呆地看着王玚沐浴着日光的脸庞,忍不住嘟囔道:“怪道姑娘一个千金小姐要给公子亲手做这些,换了我,我也愿意。”
王玚却没听清,他笑道:“你方才说的什么?”
那小丫头忙道:“没什么,我说公子真俊!嗐,我一个小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是看您真像是从画儿上下来的仙人!”
王玚好笑道:“你倒是会说话。”说着他从荷包里取出一点儿碎银子扔到小丫头手中,“这还是昨日吃酒赢来的,也是你今日的运气——往常我身上哪里有带钱的时候!”
那小丫头忙接了,仔细塞到袖袋里,“多谢公子。”
她不过是外头跑腿儿的小丫头,一月的月钱才二百钱,这点子银子顶的上好几个月的月钱了。
当下更是喜滋滋笑眯了眼,嘴里不住地转着圈儿地恭维王玚。
王玚听她越说越夸张,连文曲星下凡都说出来了,忍不住啼笑皆非,他见黛玉的泠岫院就在跟前,便摆手止道:“行了,不必再夸了,再夸身上的皮儿都叫你夸下一层来。你先过去通报一声儿,叫她们开个门。”
那小丫头忙小跑着去了。
泠岫院是黛玉去年才搬进来的新院子,早先的院子随着黛玉年纪渐长,跟着伺候的婆子丫头多了,便显得有些不够用,所以贾敏特地收拾了新院子出来让黛玉住。
原来黛玉住着的院子并没有名字,本是林如海的内书房,所以正堂上挂了块潜心勤谨的牌匾,家里人便叫它潜心堂——后来有了黛玉的弟弟,贾敏顾不得两个孩子,又怕两个身子都娇弱的孩子互相过了病气,便不得不让黛玉搬出来,可终究不忍她年岁尚小便独自居住,所以特地挑了这个离得正房近的书房,略改了改,连里头的书都不曾搬出来便让黛玉住了,尽管后头弟弟去了,但贾敏身子一直不好,便也未曾让黛玉搬来搬去的麻烦。
如今年岁大了,一是人多住不下,二则也要与父母的起居之所避开,所以便收拾了这个院子出来。
林家人少,这个院子也是空着的,并没有挂上牌匾,黛玉来了,便起了个泠岫院的名字,又叫王玚题了副对联,一并裱起来挂在门上,贾敏自然乐见其成,便赶着叫人挂上了,如今家中下人便叫这里泠岫院。
泠岫院是比早先的那个大了足有一倍不止,然而里头并不像别处建得空旷,反倒精致繁复。
先是从花园里头引了条活水进来,凑到西边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池子内摆着好大一块儿岫岩碧玉,绿得清翠透亮,也不曾刻意雕琢,好就好在天然是个山形儿的。
这类玉石原来颜色颇受人喜爱,奈何离不得水,若是离水久了,上头的颜色就不翠了,如今放在池子里泡着正好,打眼看去,真正是赏心悦目。
这条活水接着蜿蜒蛇形绕过屋子,从侧角上出去再流到外头的小园子里。
整个院子的点睛之处便是这条细流和池子里的岫岩碧玉,黛玉极爱这两样,故此,便取名泠岫院,正对应着院子里的泠泠水声和那块儿山形岫玉。
王玚沿着水流走到房前,还未进得房门,便看见黛玉正捧着一本诗集靠在临窗的美人榻上看得入迷,另一只手还不时丢几粒鱼食下去,引得池子里养的锦鲤团团游过来争抢。
王玚摆手止住雪雁的高声通报,自己一个大跨步迈到池子中摆着石头上,抽手将黛玉手中的诗集拿过来。
黛玉不妨倒唬得一展眼,嘴中便道:“雪雁!你又来烦我,快着自己到边儿上顽去。”抬头看时,却见是王玚。
黛玉不由得好笑:“我还当是雪雁又来作弄,不成想倒是哥哥——您如今也是十九的大人了,怎么还学这些小孩子行径!”
王玚却不接茬,“妹妹在这里看书倒是挑的好地方,我也爱这一片树影儿。”
他紧着翻到诗集的封页上,指着上头的署名得意道:“我要是不学小孩子行径还不知道妹妹在这里偷着做什么——不是说我写的诗不好,不愿看么?还好生嘲笑了我一通,怎么如今倒偷偷自己看起来?”
黛玉不禁脸上一红,便从榻上抬起身子来伸手欲夺,“你还我!”
王玚把手中的诗集高高扬起来,“这可是‘罪证’,叫我拿住了的,可不能还你!”
黛玉见实在夺不到,便自己趴回窗台上,嘴硬道:“我只是闲着无事所以让她们随手拿一本来看,谁知拿过来才知道是你的,我又不愿动弹,所以便想着看看也不错。”
王玚笑着探身把那本诗集放到架子上,“其实本来便不怎么好的,只不过是为了扬名,投投学官的癖好,才出了这样一本集子,里头有不少都是凑数之作。”
谁知黛玉听了这个却不愿意了,她瞪圆了眼睛,撇嘴道:“哪里有人这样说自己的,难道你不是十五岁便过了解试?这还是天下才子有名的扬州,你看当年的同榜,又有几个跟你年岁相近的,少说也都二十五六岁了,那个常来找你的卫若兰,不也在今年这一榜上?我看他只怕也有二十五六了,说起来,底下人还称赞是青年才俊,那你岂不是个中翘楚。”
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也从父亲那里看了历年的卷子,照我看来,虽说你只是第十名,便是解元也不如你多矣,写的净是些花团锦簇的虚话,哪像你的诗作言之有物。”
说罢,她故作老成地叹气道:“嗳,这些年的诗文愈来愈浮躁了,看惯了你这样复古风的质朴,其余竟没一个看得入眼的。”
王玚忍不住笑得更高兴了,他拿扇子点点黛玉的头,“方才还说闲来无事才看的,如今又说的这样头头是道,听你的话,还以为你是个嫉世愤俗老先生!”
雪雁正端着一个洋漆的小茶盘从屋子里往窗子这边过来,听见王玚如此说,便忙接口道:“嗐,公子听姑娘这样说呢,她嘴上说着不愿意看的,暗地里还不是央着老爷把您往年的诗集、窗课都搜罗了来,在上头圈圈画画的。我们也看不懂,只是知道姑娘可是上心了,如今还好些,只是看一看,圈一圈。”
她躲开黛玉伸过来捂她嘴的手,“我这里端着茶呢,姑娘仔细打翻了烫着手——当年您下场的那一回,姑娘背地里不知道费了多少的心思,光是往届的中榜的学子的诗文就堆了好大一个架子,又是从里头挑拣,又是润色的,熬了不知多少个夜,好容易才攒成一个小集子,自己亲手抄了,还偷着叫老爷交给您,还不叫让您知道是谁做的,我们看着都心疼呢!”
王玚其实一看字迹就知道那是黛玉写的,更何况林如海岂能瞒他,早悄悄告诉了,只是一直寻不到一个好机会当面谢过黛玉,黛玉见了他也从来不提,他便也只好当做不知道。
如今雪雁心直口快说出来,倒是正和他的心意,当下便只是含笑看着黛玉。
黛玉一听雪雁说这个,便知道不妙,中间伸手想去捂雪雁的嘴,却没挡得住,只好红着脸趴在窗边,扭过头去假作看不见王玚。
王玚笑道:“妹妹还是快别躲了,你一向博学多才的,怎么如今学起了掩耳盗铃?好妹妹,回头看我一眼罢,我感激你还来不及的,你躲什么?”
黛玉这才回过头来,只是脸上仍旧是红扑扑的,“谁要你感激,不过是怕你考不上,堕了父亲的名头!”
王玚接过雪雁手里的茶,递给黛玉一杯,“暑热天,正好喝盏晾凉了的薄荷茶。”
黛玉眼睛一瞪,接过茶来摸了摸,见确实是凉茶,忍不住回头拍了雪雁一下子,“你这不是凉茶!方才却还诳我说是热茶呢!”
雪雁笑着躲开,“不这样说,姑娘不是还要捂我的嘴?公子,您可说句公道话,我这是向着您才这样的。”
王玚来林家这几年,亲眼见着雪雁从一个唯唯诺诺只知偷懒耍滑的小丫头,让贾敏调/教得忠心护主、泼辣能干,心里满意得很——这样也便不怕黛玉好性儿,受人欺负。
如今见她二人笑闹,也不插手,只是等黛玉上手咯吱得雪雁笑得喘不过气来才道:“妹妹放手罢,我看雪雁倒是个好丫头,妹妹别委屈了她,还是喝茶,再放放就热了。”
黛玉嗔道:“你们两个合起伙来逗我,我是斗不过你们了,还是喝茶去。”
说罢,便将手内的薄荷茶一饮而尽,王玚见状便也一口气儿喝干了,顺手拿过黛玉的茶杯,放到茶盘上,笑道:“雪雁,你再去端两杯来,我跟你姑娘说说话。”
雪雁抿嘴笑道:“知道了,小的不当这个碍事儿的,这便去端茶的,公子还请进来坐着,您两位放心,没有一个时辰我这茶是端不来的。”
黛玉红着脸作势要再咯吱她,雪雁忙笑着跑了。
黛玉本来不觉得什么,叫雪雁方才这样一说,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王玚。
王玚觉得她动作可爱,正想逗逗她,忽然半翅急匆匆跑过来,一路喊道:“公子可在这里?”
王玚看她脸上一路跑过来,脸上汗流不止,还想从正房过去,忙开口道:“这边!”
半翅忙停下了,转过来后,却见王玚站在池子中的石头上,她却跳不过去,只好站在边上行礼道:“老爷回来了,要叫公子过去,请姑娘也到太太那里。”
黛玉奇道:“这时候父亲怎么回来了?早上不是说今日忙得很,不能休沐了?”
王玚也忙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
半翅急匆匆道:“不曾说,只是小的见老爷挺急的,连着说了好几个快着,小的这才忙一路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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