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玚心内暗喜, 面上仍旧装作无事的样子问道:“你们姑娘爱琴么?”
“这个咱们怎么知道?平常顶多有传唤的时候见一见太太, 小姐我们这种下人是见不到的, 我们小姐那是真正娇贵的呢,除了自个儿的乳母、丫头,还有跟着太太的几个人,就连老爷身边的得用的人也不能见到。”
王玚在心中暗自叹息, 贾敏这是把自己当年在国公府中的教养模式, 搬到了黛玉身上。他不赞成这种深闺娇养的形式,并不是这样有什么极大的弊端, 他总是希望黛玉能够更开朗一些,更活泼一些,便是有点娇蛮在他眼里也只有可爱的。奈何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并且当前环境如此,这样养着的小姐只有被人羡慕的,他便不再多说,只令前头的小子快些领路。
“我母亲是坐着车进去的,总要快一些,咱们也紧着点,不要让两位夫人久等了。”
小厮满脸堆笑, “王公子好懂礼, 不愧是大家子出来的公子哥儿。”
等到了贾敏的正院时,果然见一抬小轿停在院门前还未来得及收走, 想必这就是牛夫人在二门上换乘的小轿了, 看这样子, 应该也才到不久。
小厮离得院门远远地就停下了,躬身道:“王公子,咱们家的规矩有客人来的时候,我们这样传话的下人是不许过去的,实在对不住,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王玚不介意地摆摆手,自己整了整身上的袍子往院子里走过去。
站在门上的丫头远远看见他过来,就小跑几步迎上来,笑道:“我们太太说,公子一定要先过来一趟的,早令我们过来等着呢,果然公子就来了。”
说完就领着王玚从正门进去,绕过穿山游廊,到正房跟前儿。
正房门前早过来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边笑着迎王玚进去,一边脆声通报道:“王公子来啦!”
几个人争着打起帘拢。
王玚进门,先是笑着给贾敏和牛夫人行礼。
贾敏忙叫丫头扶他起来,又道:“这回来了可真是要好好住几个月才走了,正好我这里只有你妹妹一个,她身子还弱,一个说得来的人都没有,如今你来了,好叫她不那么孤僻。”
王玚诧异非常,怎么贾敏叫他一个即将十五岁的半大男子陪伴黛玉,难得牛夫人也不见反驳的,还只是笑眯眯的看着。
可谁让这话正中他心坎儿,自然不会做推拒,但也不好说的太亲密,所以只是笑道:“林叔母放心,一定不叫妹妹孤单着,我会好生照顾她的。”
贾敏更是开怀:“那自然好了。”
王玚很是放下身段逗趣两位夫人,三人谈笑了一会子。
有个丫头挑帘进来回道:“太太,王公子的侍女过来寻人,有个叫鸢尾的姑娘还叫问公子,您特地嘱咐带来的礼物是先放在这里,还是就抱着去哪里。”
贾敏好奇问道:“你还拿了礼物?”
她回头对牛夫人笑道:“嫂子还叫这孩子自己备了什么礼物不成?是给你林叔父的?”
牛夫人也是吃惊,“我何时这样说过?便是他也没跟我讲过还自己预备了礼物。”
王玚脸上一红,心里暗骂鸢尾坏了事,面上还强自镇定道:“却不是给林叔父的,是我素日在家里也没有个妹妹的,都是独身一人。这次见了黛玉,心内却是好生欢喜,想着上回来的匆忙,未曾备下什么,难免有些失礼,所以这次给她预备了一点小礼物,也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心意。”
贾敏高兴非常,忍不住笑道:“如此甚好,你们之间和睦,我也放心。”
牛夫人却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才道:“你这小子,花花肠子是不少,竟连我也瞒得这样严实。”
王玚不语,只是笑。
贾敏心内更加欣慰,便道:“别跟我们两个老婆子在这儿耽误了,没的还拘束了你。你妹妹就在花园里练琴的,不如你见过玉儿便去书房跟他们谈话去罢。我听说今日你要拜你林叔父为师的?”
王玚起身道:“是,今日就行拜师礼。”又打趣道,“日后还拜托师母照顾。”
贾敏更是笑个不住,“照顾照顾,一定好生照顾你。日后是要拿你当做半个儿子养的。”
牛夫人也道:“都在你家住下了,日后若是再进一步,可不是要做半子了?”
王玚正要问何为再进一步,牛夫人不容分说道:“快出去罢,别在我们女人堆里厮混,我跟你林叔母好生说一会子话呢。”
王玚只好告退。
贾敏便叫半翅带着他去见黛玉。
王玚跟着半翅出了门,见鸢尾和绿萝正在门前等着。
半翅笑道:“这两位姑娘抱着这个大盒子就来了,到了这里也不肯叫别人抱着,想必公子一定预备了好东西呢!”
鸢尾机灵道:“我们家大爷多久之前就备下了这份礼物,都放在书房里架子上,还不叫我们谁碰着,为了林大人很是费心呢。”
半翅诧异道:“为了老爷?”
她回头问道:“公子方才不是说是送姑娘的么?”
王玚看了一眼鸢尾,淡淡道:“本就是给你们姑娘的,礼物是我自个儿挑好了装起来的,她们不知道是什么,想必就以为是给林叔父的了。”
鸢尾脸上的笑就有点勉强,“是了,大爷挑这个时,都是亲力亲为,我们都没沾手,原本还以为大爷这样郑重是为着林大人,不想却是为了林姑娘。”
王玚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什么不同,半翅,你还是前头带路,我见过了妹妹就去书房。”
半翅一听不敢怠慢,忙在前头领路。
王玚带着鸢尾绿萝在后头跟着。
林家不似王家,虽然也是园林一般的建筑,但面积却小了很多,王玚不过走了半盏茶的时候就到了地方。
半翅停下,对王玚道:“姑娘今天并没有请师傅过来,是自己在练琴,里头亭子里并没有外人,我给您通报一声去。”
王玚颔首。
见半翅过去了,才回过身来问绿萝:“我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有什么不妥之处没有?”
绿萝笑道:“大爷这身是才做的新衣裳,也是扬州这边时新的料子和款式,哪里能有什么不妥当的呢?”
王玚轻咳一声,又问道:“那你看看我身上可还整洁?衣裳上没沾甚么不干净的或者是有没有哪里有皱了的?”
绿萝绕着他转了一圈,先是笑道:“都很好,好看得很!”
然后才好奇问道:“大爷今日怎么这般在意衣裳?往常您都是拿什么穿什么的,今日从太太那里回来了还特地换了件外袍。”
“不过是不愿意失礼罢了。”
鸢尾像是得到了什么安慰,正挂上笑脸想和王玚搭话。半翅便从那边过来了。
“公子,请。”
王玚便不再说话,自己往亭中过去。
黛玉正站在亭子的台阶下,抬头看去。
见王玚踩着玄缎白底麂皮小朝靴,穿着一件二色合金江水流崖月牙色广袖,腰间束着同色疏枝梅花镶珠嵌宝的宽腰带,下挂着团花结穗宫绦白玉坠角。
今日天气虽晴,奈何前几日落了几点微雨,仍是有些凉意,他外头便罩着暖白起花湖缎排穗褂。年纪还小未曾及冠,所以头上便只用嵌宝湖蓝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
正是面若满月,色比春华,廓如刀裁。长眉入鬓,鼻拟悬胆,眼含秋波。薄唇紧抿,虽沉静而自威,即带笑仍胆颤。
黛玉一时看的有些呆了,等王玚到了眼前才盈盈一礼,“见过王家哥哥。”
王玚回礼道:“妹妹。”
黛玉便请王玚到亭中暂坐,自己不好意思道:“今日不巧,正在练琴,委屈哥哥到这里来看我。”
王玚温和道:“无事——你学的乐器是琴,自己可是爱琴?”
“太太说琴棋书画不敢说要精通,但总要沾一点边,又说要学一门乐器陶冶陶冶才好。正巧我看过一些古籍,别的都不喜欢,唯有这琴颇合心意,所以才学了两年。”
王玚从原著中便知道黛玉爱琴,如今听了知道果然是这样,不免高兴道:“那可真是巧了。”
黛玉好奇道:“何事巧了?”
王玚更显得容光焕发,“我想着咱们初次见面也没曾送你什么,却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周到了,如今再见,便特地送你一件礼物,你一看便知。”
绿萝忙抱着长匣子过来,先是笑道:“姑娘和大爷见谅,小的抱着这个盒子,脱不得身来行礼。”
又谓黛玉:“林姑娘,我们大爷费了好大的心思,从这匣子到里头的东西都是自己挑的,亲手摆进去的,就连外头的绸带都是亲手打的,咱们还没曾有这个福气见一见里头是什么东西。还是请姑娘开了这个匣子,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大爷这样!”
黛玉羞涩看了王玚一眼,讷讷道:“哥哥费心了。这里头是个什么?”
王玚也难得有些局促,“你开了看看就知道了。”
黛玉便抽开外头裹着的绸带,想了想,自己亲手板正叠了放在一边,这才打开了匣子。
只见匣子内放着的正是一把古琴!
那琴形制浑厚,圆首细身,琴身向内收双连弧形腰,仿佛是“伏羲式”的造样,只是比平常的“伏羲式”多了一个内收弧形。通身髹紫漆,只是多处用跦漆修补。
黛玉令人抱起来正反仔细看时,见此琴发小蛇腹断纹,磨漆处隐隐露出一点鹿角灰胎。琴背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下方又有刻“包含”二字的大印在上头。
黛玉抚过琴腹,惊喜道:“‘开元癸丑三年斫’,这是一把开元年间的琴!”
她令人好生放下,连声叮嘱道:“慢些,慢些,慢些放,这琴金贵着呢,不要磕碰了。”
她高兴地脸颊微红,眼睛也亮晶晶的,回首看向王玚。
“多谢哥哥,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琴。当年战乱经年,毁损在兵火中的琴占了大半,便是少有的唐琴传下来的也多半在开国不久便被人收藏了,原来父亲也想与我寻一床好琴古琴,奈何辗转多人,蹉跎了一年也未曾找到。
还是如今我的老师,姓贾的一位先生,当初进府时带了一床古琴来求见,父亲这才得了。谁知道那琴虽然也是名家的,可惜坏的还是多了,琴胎外头看着还好,里头却都裂的不成样子了。
父亲听闻扬州有擅斫琴者,亲自上门拜托修了一修,终究也是没有修好,虽然能看了,弹起来音色却是喑哑低沉,隐隐还有杂声,琴面为了修补,上了一层大漆,竟就高了,弹起来还有些打板,另外弦也配不上合适的,只好就挂起来摆着,可琴形修了之后也没有原来的古韵了,着实令人失望。
想必哥哥去找这个也费了不少心思,才得了这么一把损毁不重,形制完美的琴,这是开元三年斫的琴,到今天……”
她低头算了一算,欢声道:“已有近八百年了,难得,难得,难得!”
连说三个“难得”,看来黛玉对这琴也是真的喜爱了。
看着她开心到这样,王玚忍不住也高兴起来,这琴确实是他费了大力气才拿到的,为了这个他也没少在跟扬州的衙内们熟悉之后请人家帮忙。
许是诚意到了,也许是运气使然,竟真叫他在前几日淘换到了一把好琴,只是琴身有些磨损,他还是亲自上门,请一个斫了一辈子琴的老匠人用跦漆修补了修补,那匠人手艺是没得说的,修补后,跟琴身原有的漆也相配,倒更添几分意趣。
直到前日才晾干了大漆,好叫他放进盒子里。
但这个中缘由,他却不愿告诉黛玉知晓,只是笑道:“妹妹喜欢就好,我的运气一向很好,这把琴也是机缘巧合才得到的,并没有费力气,妹妹不必放在心上。”
黛玉摇头道:“哥哥这话才是糊弄我呢,我能不知道一把好琴有多难得?若是真的好得,也不至于父亲寻找了一年多也才找到一把不经用的。”
她冲王玚深深福下|身去,“不管哥哥如何说,总之是玉儿占了相宜,多谢哥哥费心。”
王玚忙扶起她来,笑道:“妹妹这样说,倒是叫我怪不好意思的,这样罢,妹妹若是有心要谢我,不如给我弹一曲?也是试试这琴的音色。”
黛玉自然应承,她先是令人打水净手,方才坐在琴前,冲王玚微微一笑,“春日正是百花盛放的时候,这又是在院子里,花香也浓,所以便不燃熏香,混了气味反而不美。”
说毕,她敛眉垂目,素手轻抬,一曲《阳春》缓缓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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