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王子腾一时无言, 讷讷说道:“你为什么忽然想起他来?”
王玚又瘫回椅子上, 面上漫不经心, 实则心内的弦崩得紧紧的, 缓缓说道:“父亲也别当玚儿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年来老师其实教了不少学问外的东西。虽然别的省、州、府、道都是这样一般无二的官职配置,可扬州不一样!扬州乃是天下税收重地, 税从何而来?盐运!”
他的声调陡然锋利起来:“这关窍里头最重要的一位, 莫过于巡盐御史,他肩负着监察盐运的重任。按说,哪个皇子、世家都插不进手去, 该是圣上的心腹。可要是他是坏了的,整个儿扬州的盐运哪里还能有好的?他才是首要人物!
到底这个扬州的盐运是从根儿上就烂透了的,还是近几年来有人才胆大包天打起这个的主意?其实全看巡盐御史,只要有一个盐商能例外, 开了这个口子,那些盐商不跟见了裂缝儿鸡蛋的苍蝇似的, 一哄而上?能打通关节,谁还愿意老老实实交重税?
听父亲说的,扬州事态如此严重,以至于圣上连文官儿都不敢派来, 不得不动用军事上的力量, 自要是林如海也掺和了进去, 我看父亲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他又缓和了语气, 语重心长叹道:“父亲, 说句不恭敬的话,我王家是算不上清官,只怕父祖手里要能找,也不干净。现在从四王八公算起到各大世家,谁手里是真正干净的?就算当家的人有心为公,家大业大难免疏忽,外头找找,拉大旗扯虎皮的也不少。
林海和咱家是能扯上亲戚的,祖上也是五代列侯,他父亲还承了世宗天恩,多袭了一代的爵,林家也算得上是钟鼎之家,如今的夫人贾敏,荣国府里的,这几年的乱象,父亲也该清楚——谁知道贾敏会不会带这些习性儿?要是有,或者林如海暗地里跟那些世家有联系,父亲这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朝中世家!焉能有好下场?”
他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按照原著里的说法,林如海在贾敏过世不久偏就让黛玉进京,连贾府也急急忙忙遣人来接。按说没有这么做的,谁会在妻子去世不足一月,隔月初二日就叫膝下仅剩的一女独身带着一老奶娘一弱丫头进京?林如海就不知道贾府中人“两只势利眼,一颗富贵心”?
更何况黛玉二月进贾府,船只不比王玚来时的官船,只怕路上要耗费三四个月的时候,这样算来只怕是最冷的时候都用来赶路了——黛玉体弱,王玚每每想起此事尚还觉得心疼,难道林如海就不心疼?
贾府史太君就是心焦自己的女儿,也不至于就这么急切,况且贾府对贾敏之死表现得冷漠过了——天子重孝,按规矩,就算贾府众子孙不需守孝,穿红着绿、炙肉享脍总是不妥的。
贾母派人来接时,所谓“无人依傍教育”更是个拙劣的借口。黛玉那时虚岁才六岁,虽说是“失母长女不可取”,但王玚冷眼查探这几年,老师家中算是守规矩的读书人家,也不过是八岁才让女儿接触家事,其余世家里头为着显出重视女儿,愿意多留几年,少不得十岁左右才开始习学,哪里就这么着急?况且,进了贾府,可曾有人教导过黛玉一星儿半点的人情世故、家宅手段?
为着黛玉体谅,也不该这么着进京。林如海年岁比王子腾少说小十岁,王子腾不过是才升了一品的九省都检点,还是有缘故,其实本就该是二品——这还是家中父亲高官,岳父又是国公。
林如海小着十岁能做到二品的兰台寺大夫,后又被钦点为巡盐御史,不能不说是为人精明,要是自己糊涂的,谁也扶不起来。这背后原来也少不了贾府老荣国公贾代善的推手——林如海父亲已死,剩下的都是堂族不说,还都没有多大出息,这个世家势大的时候,没有背后力量,是升不了这么快,这么高的。
那林如海到底是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一味低调行事,连疼爱的独女都委屈着?王玚几经思量,不免得出了个可怖的结论:
林如海任巡盐御史期间陷入了一个大阴谋中——谋反!只有这个事,不管他是站在哪一侧,是站在皇帝一侧,还是站在造反者一侧,都不得不低调行事,还都逃不了一个死字儿!
站在皇帝一侧,扬州不法之徒如此猖獗,不留神暗处的谋反者就寻个由头杀了他或者悄无声息的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病死了;站在谋反者一侧,皇帝一旦发现心腹背叛——其实这个瞒不了多久,他也难逃一死!
这样也能解释为何贾府拿了林如海的家产,而林家堂族没人来闹,按理说,黛玉能拿其中一部分,包括贾敏的嫁妆和林如海的七成家产,这些交由外祖家收着是应该的,但黛玉是女子,按律并不能继承全部家产,还剩三成应该收归族中!
按照书中说法,全部的家产有一二百万,那么这三成,是三四十万的银子!利字当前,林家的族人本就式微,贪婪之心只怕不是一个国公府的名头就能止住的,就算贾府能使手段,甚至以贾府诸人的性子,林家搭几条人命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何呢?林家没人敢出头要这笔巨款,为什么?只怕这钱跟谋反之事粘上了关系!不管是收了谋反者的钱财也好,是本来就有的家产,只不过林如海被谋反者所害也好,沾了这事,林家诸人是不敢动的。但贾府不同,后头还敢收甄家的银子,前头就敢吞林家的家产!
林如海跟自己是同一立场站在皇帝那方的还好,据王玚记忆,他是过几年才“病”死的,这期间可操作性太大,他手中有灵露,便是为了黛玉也要保林如海一命。
并且这样意味着朝中皇帝以及保皇一派还是占上风,王子腾此来,背后的几家世家力量,比如原来王家的旧部、王玚外祖镇国公牛府的旧部,也都被迫站队,王玚有信心一战,并保住王家。
这样他亦能成功守住黛玉并林家,黛玉在他的看顾下,绝不会再像原来一样自艾自抑,他要见到的是一个并不病弱的林妹妹!
但,他若是已经倒戈,王玚只怕不能怎样了,那意味着扬州已经全陷进去了。就算王子腾身负皇命,也无力回天,更何况早就说过如今世家已有暗暗把持朝政之像,本就意在谋反,皇命必是无用。
此时,就算是拼着一个大罪过,也要跟皇帝回报相安无事,哪怕一撸到底,有旧部和姻亲在,总能保全一家性命。就是像原著中那样,皇帝想让王子腾因少医缺药而“病”死,他的灵露就要用来救王子腾了。
若是谋反成功,新皇还会起复——这事只能是某个皇子做的,其实到时只要等他表面上名正言顺登基就可,等不了多久。
但这样,林如海还是会死,这是谋反者一方为了日后的“名正言顺”杀人灭口,王玚不能跟他们对着干,不能救回林如海,否则,被记恨的就是王家,赔上的是他一家性命,哪怕是为了黛玉,他也不能就将养他的父母的生命弃之不顾,良心难安啊!
到时他能做的,是等王家起复之后,救黛玉出贾府这个火坑,但只怕黛玉跟宝玉已经通了心意,却有些难办,不知是带黛玉出来让她见见外头的世面慢慢忘记宝玉为好,还是只敲打王夫人,保黛玉在贾府为好,贾府败落又如何办——这想的长远了,但谁让喜爱一个人,难免想着为之计深远呢?
那么现在,只差王子腾一个准信儿:到底林如海是哪头的?
二十五章
考虑到这儿,王玚心内不禁一阵难言的紧张,仿佛王子腾接下来要说的,是医生对他的病情宣判书,是死是活,都在一句话上了。
倒是王子腾忍不住笑了,摇头道:“你这孩子,虽然心思缜密,但还是把处境想的太坏了。你林叔父不是对头家的。此事其实就是他发现,并且暗中密奏给圣上的——要不是他,只怕等事态严重了才能觉察呢!到时才真是不可挽回。
至于你担心的贾府之事,你还小些,上辈之事原不了解,现在的林夫人贾敏乃是当年国公爷贾代善亲自教导,想必你听你娘说了一些旧事,硬算起来,他是有忘恩负义之嫌,但是父母教导子女总是往好的一面教导,她当年在闺中之时,端的是才高貌美,金尊玉贵。
有多少世家子弟想要求娶?老荣公是仔细挑过,才选定了林如海,自己家世又好,才学又高的。当年在京中之时,这两个是少有的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贾敏处事大方,待人和善,这一点只看你娘就知道了——要是伪善的,能跟她那么好?对老荣公、史老太君,还有你姑母都不和的,怎么那么愿意跟她交好?还不是欣赏她的人品!
本来漏过他,是因为他是此次事件的核心人物,我不觉得你足够担起这个重担,所以才瞒你。如今看来,其实你早就不是为父想的那个稚儿了,想的那么深远,此事干系重大,难免后头漏出点风声来,到时候你也能给爹出谋划策。”
王玚这才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琢磨,贾敏这是长大了的黛玉罢?貌美才高,为人又好,况且有自己在,也不能让黛玉再受病体拖累之苦。
王子腾见王玚不说话,实在忍不住,便上前摸摸他的头,笑道:“玚儿思虑之周全非常人所能比,为父很是欣慰。”
王玚这才回过神来,也恭维道:“还是父亲老谋深算。”
父子二人都被对方的恭维逗得哈哈大笑,好一会子才停下。
王子腾这才止住笑说:“行了,已经酉正了,那边已经开宴了,咱们父子也该动身了——今日的酒我不会待到席终,不过交谈几句就要回来,你林叔父也是,到时候都来咱们家,我引你见见他。明日初五正是休沐,咱们一家子就去你林叔父家,我有事要谈,你跟你太太见过林叔母和你那个妹妹就过来。”
王玚内心一阵激动,想到明日就能见黛玉,这会子是怎么也安分不下来了,怕王子腾这个精明的父亲看出端倪,忙找个借口掩饰道:“父亲原来还想着为何圣上单单派您出来,我看除了宝玉那事儿,只怕圣上也是想到了林叔父,都是算的上的亲戚,您这里还是双重的亲,不找您找谁呢?”
王子腾大笑道:“说的也是!还要感谢你林叔父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也挽回挽回宝玉那里在圣上面前丢的脸面!”
说毕,父子二人各都换过衣裳,骑上马带着许多随从,赴宴去了。
今日赴宴的地方挑在扬州最好的酒楼,名字倒是俗气,就叫悦来楼,里头的装潢菜品可是半点都不俗气。扬州不论是官还是商都爱来这里请客吃酒。
这家酒楼并不像其他的酒楼一样,一目了然,就设成大堂、雅间儿,而是别出心裁地请了擅长园林的老手来,就在院子里设计了园林,巧妙地将一间间竹屋隐在奇石之间、流水之畔,各处只有一条条小路相连,进出之口只有一个,寻常人极易迷路,门口也放不下几个随从,还碍着上菜倒酒,所以来此之人,倒是都默认将仆从留在另设的一个大院子里,倒是私密性极好,所以吸引这些官员豪富们来此吃酒谈事。
这次请酒,占了此地最大的一间,也只不过摆了三桌,一桌各司官员,一桌当地士绅,剩下一桌便是盐商了。
酉正开席,其余人自然不敢晚到,王子腾不来,其他官员对这个空降也多有不满之意,所以少不得开席后他还未来时,拿他开涮。虽然林如海早到了,此时也不能就给王子腾开脱,或者阻拦众人,倒惹人记恨,只能默不作声,不附和,不开口地自顾自喝闷酒。
王子腾、王玚父子二人到时,恰听得里头有人在发牢骚:“好心给他个大宅子住,倒被训斥一顿,还自己补差价,做个清官样子给谁看?当谁不知道王家是怎样!不识抬举!”
王玚明白,这只怕那个掌管府内诸事的典史。听见这个,他两人也不进去,就在门口默默听着。
里头又有一个人的声气儿说道:“欸,这是你不知道了。王家是武将出身,哪里像咱们文官儿一样懂规矩?我还听说过他一个笑话儿,却是他父亲的,说是当年,骑马惯了,回来能上朝了,家人好心叫他坐轿去,不更有脸面?他虽然愿意骑马,还是勉强应了,到了上去,轿夫们才起轿,他就在里头慌慌张张的叫放下,你道是为何?”
那典史忙问道:“为何?”
又有一人接道;“他不识抬举么!哪能叫人抬着?”
那典史哈哈大笑:“是是是,这可不是一家子不识抬举么!”
王子腾在外头听见气得面色通红,王玚也是皱眉:不满空降,席间发几句牢骚的或者刚被训斥过难免愤懑,说几句王子腾,倒是可以当听不见,辱及去世祖父,就过分了。
他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父亲,里头有一个我猜是那个手下小吏受了训斥闹个没脸的典史,另两个是谁?”
王子腾狠狠答道:“那个监生出身的转运使周阗还有扬州太守周同!”
王玚点点头,又说道:“父亲,我知道您不擅这种文字游戏,进去了交给玚儿就好。”
王子腾稍稍冷静下来:“你能行?”又犹豫道,“还是算了,我日后必定找回来。”
王玚扯扯他的袖子:“现在进去,别人必定知道我们听着了,还不说话,那就被人耻笑了。父亲只管放心。”
王子腾一咬牙:“好,就听你的,可恨我没有你林叔父的学问!”
“玚儿有也是一样的,父亲,进去罢。”
王子腾颔首,假咳一声,冷着脸推门进去。
屋内众人当时一惊,转运使周阗和典史刘骠知道恐怕他们在外头听了几时了,不免带出点讪讪的神色来。周阗仗着自己女儿和外孙,打定主意觉得王子腾不会将他怎样,也就这样了,只当自己没说过,还笑着迎王子腾到上座。倒是刘骠看着忐忑不安。
众人安座过后,敬酒已毕,王玚年少,论理儿就该是他在敬诸位长辈一杯了。
王玚正等着这个,当下摩挲着手中的瓷杯,也不起身,就笑道:“今日跟各位叔叔伯伯们坐一起,看着手中这个杯子,倒是有些想头——这是唐朝的杯子罢?叫我想起来另一个唐朝杯子的故事儿。”
林如海知道这个小子这时候出声只怕没安好心,但他自然要给王玚撑腰,便笑着捧场:“是个什么旧事儿?说给我们听听。”
王玚大大方方回道:“既是林叔父要听,那小子少不得说说了。”
“是这么个事儿,早些年间,有个人听说隔壁山里卖好灵验的寿长千岁的大鼋的转运灵物,他最好这个的,当下就恭敬举着家里祖传的唐朝的这么一个酒杯。”王玚举起酒杯示意,“去请那转运的灵物。好容易排了长长的队,付了许多的钱,请回来了。就放在那个杯子里,谁知回去的路上,却遇见了一只猛虎!那虎狂吼一声,蓦地扑上来对着那人就咬!欸,却是从上头含进去,从脚头含进去,都不曾吃的,吐了出来。”
王子腾配合道:“这是为何?”
“原来那人是一个监生!老虎回去说啦,‘上头文字的酸腐味儿,下头又是铜臭冲天。吃不得,吃不得。’”他故意的念成chou并不念成xiu音。
在座的恰巧那刘骠和周阗是监生——刘骠是年岁大了屡试不第,府里弄得一个监生,这样的被笑作“酸文”出来的监生。周阗是捐的监生,自然这种就常被骂不识文字,只识铜臭。
听见这话,都红了脸。
王玚还不满意,接着笑道:“还没说完呢,还有下段儿,那人回到家,衣裳自然都破了,唬得他媳妇忙问缘由,他还不知脸皮喜滋滋说了;‘老虎见我是监生,不吃我哩!’
那媳妇先不管这个,就问道:‘你说带的灵物,我见你都这样了,还护着那个杯子,倒是给我说说,里头是些什么灵物?’
那人忙道:‘是兲(读tian,一声)屎!’(注释:典史谐音)
那媳妇忙问道;‘怎么,竟是圣上派来的使者不成?’
‘不不不,你错了,我说的不是那个天,虽然是同一意思,却不是一个写法’说着在地上用脚画出两个字来。
那妇人大怒道:‘你来哄我,我道是什么,原来是王八的屎!’说着就要扔了那物。
那人忙护道:‘奶奶,奶奶,不可不可,这不是一般的屎,这是转运屎(使)!’”
却是将刘骠和周阗二人都骂做王八的屎。
席上其余人想笑又不敢笑,王子腾可不忍着,当下就哈哈大笑起来。
林如海也对那两人不怀好意,哪里能错过?就赞道:“玚儿博学,知道的古董故事可真有趣儿!”
王玚还有一个没骂,正愁着没个合适的机会,可巧儿林如海就递过来一个,立时笑道:“哪里当的起‘博学’二字,倒是让林叔父一赞,不得不多说一个古董的故事了。”
他也不等阻拦,接着说道:“这是个周朝古董的事儿。有一人最好古董,有个拿着文王鼎来求售的,用百金买下了,后来有一人打这个的主意,拿着一夜壶来了,铜色斑驳陆离,说是武王时候的物件儿,也来索要高价。那人端详了半日,迟疑说;‘铜色虽好,只是肚里甚臭。’那卖者答道;‘腹中虽臭,难道不是个周铜(周同)!’”
却是又骂周同是个夜壶,又骂他腹内都是装的钱物,只知贪婪好财。
众人尴尬,周同也讪讪的,王子腾乐得看笑话,还是林如海打圆场圆过去了。
王子腾是解气了,这一顿酒吃的是欢畅无比。自己尽兴,不待席终,便携着王玚告辞,满脸挂笑,扬长而去。
少倾,林如海也告辞了。
王玚父子到家中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人通报:“林大人到了!”
王子腾振奋道:“走,玚儿,为父带你正式见过你林叔父!”
二十六章
林如海大步跨进王子腾的书房,边走边朗声笑道:“崇安兄,你养了个好儿子!今日玚儿真是叫我大开眼界,再想不到他这个年岁就能如此口舌伶俐!”
王子腾从后头笑着迎出来:“贤弟谬赞,这孩子就是气性儿大,听不得那些污言秽语的。”
说着又轻轻一推王玚:“这是你林如海林叔父,早先在家时,不是常说佩服你林叔父的学问么?如今人在跟前了,还不快拜见过?”
王玚走上前来躬身一礼:“小侄王玚见过林叔父。”
林如海笑着应道:“好好好,快起快起。”说着仔细端详了,又夸赞道,“这近前看看更是一表人才了。长身玉立、举止大方,又知学上进。”
他忍不住调侃道:“倒是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王玚让他夸的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不免染了红晕,谢道:“林叔父谬赞。”
三人归座,王子腾和林如海在书房南面的紫檀雕螭条案两边分宾主落座,王玚就在王子腾下首的一张楠木交椅上坐了。
林如海又跟他们两个谈笑了一会子,才笑道:“崇安兄,天也好早晚的了。小弟不说套话,其实家中还有人在等,想必崇安兄家里夫人也等得着急了,咱们还是谈谈正事。”
王子腾颔首,先是调侃:“如海和夫人还是令人艳羡。”才又正色道,“该是谈谈正事了,其实还有一事要说与贤弟知晓——我这幼子,”
他看似嗔怪实则赞赏地瞪了王玚一眼,“这孩子自己猜出了此行目的,还分析了扬州形势,我听着也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就想让他也历练历练,也只是听听罢了——跟在眼皮底下,出了事儿,他老子好给他兜着!不然,还不知道这不安分的小子又捅出什么篓子来!”
他又将王玚的种种猜测述说了一遍——自然将其中推测林如海的言论隐去了。
林如海听毕捋须笑道:“早看着崇安兄带他赴宴,我就猜着了。”
他是真的欣赏王玚这个口齿伶俐还彬彬有礼的孩子,“像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早早接触接触官场上的人情往来也比那死读书的好些。虽然此事干系重大,但崇安兄仅有一子,悉心教导也是应该的。这孩子看着就聪慧,若是咱们一味瞒着他,等他自己察觉出来了,还要疑心纠结,不更误事?索性就是一并参与进来,也不要只是听着,也说说看法嘛!过几年,取了进士,少不得又是一个栋梁之臣。”
王子腾伸手拦道:“如海不要夸他了,还不把尾巴得意到天上去?就是让他来见识见识危急,也知道知道,这官儿,可不是好当的!”
林如海知道这是谦让,便不再多说,只是换个话头接着道:“想必崇安兄对扬州各司的官员们的履历也都知道了,我这回要说的,是上任来暗中查探到的一些事情。”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左右滑动,语气沉重地说:“从我上任以来,暗暗查探了这许久,大大小小的探子,明面儿上的、私底下的,也派出去不少。原来只是以为在盐运一事上难免有人受不住重利诱惑,干出了些收受贿赂、私吞税银之事。此事其实也常见,可能有人收不住手,动得多了些,所以才让圣上觉得扬州税银有首尾,才派我来巡察。
我来了这许久,本都想撤回撒出去的人了,可有一个探子查探时,凑巧发现常往张家去的一个胡商,跟云南那边有来往,我听了只觉得不对,顺藤摸瓜查下去,才扯出这么一桩惊天大案。”
王子腾听了也觉得心惊肉跳,忙问道:“那可看出来到底哪些人跟这事儿有关?”
林如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整个儿扬州官场只怕没有一个干净的!”
王子腾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才说道:“不至于。”
林如海颇有些义愤,恼怒道:“如何就不至于?这桩案子,要是扬州有一个司,不管是监司还是帅司,就哪怕是个副使,不同流合污,这事儿就不能瞒的这么严实!要我查探这许久都没风声,还是碰巧才揪出一点线索。”
王子腾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他确实不觉得能有这么多官员涉事。
倒是王玚插口道:“林叔父,只怕不是这样。”
林如海知道自己有些激动了,便借着王玚的话下台阶道:“玚儿,这事你有什么想法?也跟叔父说一声。”
王玚沉思片刻才道:“林叔父,不是我向着父亲说话。只是这事您仔细想想,谋反是何等大事,焉能有这么不严谨的?要是扬州上上下下能说得上话的官员全都参与进去了,这是多少人?
不说各司的长官、副官,便是地方政事上的官员也能接触到税银,要是都知道内情,这少说也有五六十个从四品以上的官员了,再加上其中难免就没有知道的各家公子王孙等人,这等机密之事要是有这么多人都知道了,还能瞒得住?
而且,能有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官员参与,这背后的力量是何等骇人?仅扬州就有五六十个高官,那别处若有参与的,又有多少?京中在朝的大员要员是否也有多人涉案?
照这个看去,这怕是有一半子的高官都陷进去了,那朝廷岂不是名存实亡?还用得着咱们来查探?”
他忍不住笑了:“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真的就把持了扬州的军政大权,不说林叔父您还能有时候撒网查探真相,就是命只怕也保不住了。
更何况,能有这个实力了,国库二分的收入也有了,军队也有了——扬州原驻军不少罢?那还筹谋什么?直接举旗反了,说不得还能划地封王了,何必要偷偷摸摸的筹备?要是跟朝中是世家有联系或者就是那能登基的几人,里应外合,找个借口,起兵勤王也未为不可。”
他这是直接点明了背后主谋可能是朝中已经成年办事的那几个皇子了。
王子腾和林如海听了不免皱起了眉头,林如海叹道:“你说的有理,可要是这样,还是不能解释为何扬州的事一点风声也没传出来,底下的官员既不是一派的,就没有一个告发的?”
王玚笑道:“这倒是容易,还是林叔父的那一句话,整个扬州官场就没有一个干净的!”
林如海一时愣了,忍不住气道:“你方才不是说……”
王玚摇头道:“叔父别急,您是当局者迷了,我是说这扬州官场都不干净,但未必都谋反了,最有可能的,是他们都卷进了贪污、私吞税银的案子。
但仅有其中几人,并且是最要紧的几人,暗中借着吞来的高额钱财掀起了谋反之事,其余人等并不知晓。还只以为是税银的事,这事都有干系,自然不能告发。
既然都参与进去了,自然那些谋反之人在底下再动什么手脚就不易叫人察觉了。就算有一两个察觉了,定也不敢说,说了,不就把自己贪污之事也抖出来了?都是抄家杀头的罪过,还不如就装不知道呢!”
林如海还是有些悲愤,忍不住就出声慨叹:“难道这么多的官员,竟就没有一人不同流合污?”
王玚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就算是都贪了银子,当初为什么会贪,都不一定。也许本来自己并不敢伸手,也许谋反本就是谋划好了的,有人故意的引着那些官员上套,钻进贪污的口子。”
王子腾啐道:“那也是心志不坚的货色!”
林如海沉思片刻,感慨道:“真是当局者迷了,不得不说,玚儿这话着实有理,枉我痴长这么多岁,竟不如你看得清楚!崇安兄,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王玚心里默默道:前后两世加起来的岁数,还不一定是谁年长些。面上却带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辞让道:“小侄也是推测罢了。”
王子腾实在觉得得意,自己的儿子这样出色,做父亲的哪能不骄傲?他连谦虚都忘了,只是看着王玚笑眯眯地喝茶。
林如海起身一揖,告辞道:“崇安兄,玚儿这番话令我想通了不少,还要回去串联串联再说说情况。此事不小,真牵涉进去了就是灭九族的大罪,我还是小心求证为妙,倒是麻烦崇安兄明日来时再商谈了。天将子时,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不能留了,明日再谈。”
王子腾忙让王玚代他送林如海到二门上。
王玚便请林如海在前面慢走。
林如海边走边笑道:“明日玚儿到叔父家来,见见你叔母。我还有一小女,跟你其实也差不了几岁年纪,你也见见。”
王玚按捺下心中的激动,强自镇定道:“是,明日一定前去拜会。”
二人在门口分别,王玚叫人跟着送他,自己在二门口远远地望了一会子才转身回去了。
翌日清晨
王玚翻来覆去一整夜,将将天明时才睡去了。所以早上鸢尾来叫他时,他倒是难得地有些睁不开眼。
绿萝生性活泼些,见状忍不住笑道:“大爷,您昨日回来还吩咐说,今儿一定要早起给太太请安的,还要跟着去哪个府上拜一拜,怎么自己倒起不来了?”
王玚听了一个激灵,霎时睁眼懊悔道:“竟是耽误了事情!”
急急忙忙穿上见客的衣裳,也不叫厨房再送什么来,就着一盏清茶泡了泡饭将就吃了,也不带丫头,自己便绕过甬路直往牛夫人处走去。
牛夫人和王子腾恰好刚换完了衣裳,正吩咐底下的小子驾车备马。
见王玚来了,牛夫人笑道:“正想着叫人去叫你呢,你自己倒过来了。”
王玚只是掩饰说:“昨日初见林叔父,人物风流,实在是钦佩,想到今日还能得见,不免就着急了些。”
牛夫人便不再多说,少倾,有下人来回车马都备好,可以出门了。三人便各自骑马上车,往林府行去。
林如海府中
昨日林如海回来了,跟贾敏好一番称赞,倒是叫贾敏对王玚更为上心,她本来心里就存了些额外的心思,听了这话自然更是好奇,所以今日一早也早早起来,令人打扫院子,约束下人,以备迎接贵客。
王玚来时,林府上下井井有条,规规整整,一派清新气象。昨日已经见过林如海,他便先随牛夫人到内院见过贾敏。
贾敏早派人仔细守着,一见二人来时,小丫头子忙不迭地往里头一声声传话:“牛夫人携公子来了!”
贾敏忙从正房里头迎出来,就拉着牛夫人的手连声道:“嫂子可算是来了,叫我一番好等!”又挂着笑意看向王玚:“这可就是玚儿?几年不见,亦是大人模样了!”
王玚躬身下拜:“小侄王玚见过林叔母。”
贾敏看了真人,心中更是喜爱,心底那隐隐的念头更有勃发之意,当下就笑着着人扶起王玚,又请二人到屋中坐下。
待众人坐定,贾敏使个眼色与身边一个大丫头名叫文兰的,示意她将预备下的礼物端上来,方笑道:“头一回跟玚儿见面,没什么好送的,”
她又点点茶盘上摆着的荷包等物,打趣道:“再说了,你们王家什么没有呢,送了别的,倒是我现眼的。这是个荷包,并几个“状元及第”、“笔锭如意”的小金锞子和金魁星,原也不值什么,取个好彩头罢了,也算是我这个做叔母的一点心意。”
王玚忙起来谢过:“多谢林叔母馈赐,玚儿一定好生习学,以求来日与林叔父同朝。”
这话说得得体,贾敏暗暗点头,面上只是笑道:“嗐,你这样人物,家世、人物都有的,还怕什么,过几年,少不得又是一个状元出来的!”
她也不等王玚再谦,又接道:“上回我跟你母亲在避风观一会,原来想见一见你的,可惜竟不得见,这回我是见到了,你那个妹妹你们还未曾见过——从回来了,我跟他父亲这样说你,她吵着要见一见你这个哥哥呢!”
说着就叫丫头们去请黛玉过来见一见。
王玚明知道这不过是客气话,贾敏不可能说这个给黛玉听的,还是忍不住从心里就感到一丝丝的喜意,面上就带出微微的笑来,更显得他面若春花,唇红齿白,让旁人看了,只怕心里就忍不住叹一声佳公子了。
正说话间,奶妈带着黛玉过来了,黛玉小小一个人,规矩却做得极好,进门先给牛夫人请安道:“黛玉见过牛伯母,伯母日安。”行过礼方才又给贾敏行礼道:“太□□。”
王玚不好盯着人家小姑娘打量,此时不过只是微微看见了一点正脸,又见那一个小小的背影一丝不苟地行礼,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却又不知是在哪里见过。
正魂牵梦萦间,只听贾敏笑道:“玉儿,也见过你王家哥哥。”
黛玉这才转身回头,面向王玚,这回却不是规整行礼了,那粉白的小脸儿上带出好奇来,歪头轻笑道:“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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