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二次梳头发时, 高松先生带着他的托盘来了。
托盘被哐的一下放在桌板上, 形状各异的药片躺在上面瑟瑟发抖, 好像它们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被我吃掉一样。
高松先生好吧,直到看见他的胸牌后, 我才想起来他其实姓佐佐木, 只是他总给人一种会屯很多大米然后高价卖出的店老板1的既视感, 以至于我总是记错他的名字。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很喜欢吃大米, 他有点微胖, 应该是喜欢吃米饭的类型吧
“服药的时候到了。”他说。
高松佐佐木先生的语气不算很冷漠,但我还是更喜欢游佐小姐, 她放下托盘时的声音要更轻,也不会破坏药片堆的形状,好像托盘里盛着一座彩虹糖小山,只不过彩虹糖都是白色的。
游佐小姐很爱笑, 她的眼角有那种很符合她年纪的笑纹,这种笑纹会让人在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很幸福。
她还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哪怕我不经常回答, 她还是能自顾自地说上很久, 可惜她离开了,我很想念她。
佐佐木先生给我倒了一杯水, 并没有走开,只是让目光在我和托盘间不断游移, 他有盯着我把药吃完的义务。
“我一定得吃药, 是吗”
他点了点头, 沉默地像是一尊雕像。
“那我能不吃早餐吗”我拿起水杯,还未消化的粥让我的胃袋沉甸甸的,好像随时会从喉咙里涌出来,“吃药的时候我会喝很多水,那样肚子会很撑,很难受”
他面无表情地睨着我,施舍了我今天的第二句话“不行,你的药必须在餐后才能服用。”
佐佐木先生从不说“吃药”,他只说“服用”,他是一个专业人士。
于是我不再说话,只是乖顺地把药一颗颗吃完,佐佐木先生有一点比游佐小姐要好,他从不会和我有任何身体接触,包括揉我的脑袋,这样我就不用在九点前梳第三次头发了。
时钟指向了八点三刻,佐佐木先生端着空托盘离开了,我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竟不知不觉盯着钟表发起了呆。
挂钟也是游佐小姐送给我的,走得最快的那根指针是女人的高跟鞋,长而慢的是男人的烟斗,最短的那根是两根交缠在一起的藤蔓,秒针飞快地走着,像是女人踩着高跟鞋在商场里狂奔,相比之下男人就慢多了,他一定是个很懒的人,而且也不喜欢逛街和折扣店。
希望夜眼先生不要像他学习,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他因为太懒而不喜欢陪女朋友逛街,又或者因为跑得还没有穿着高跟鞋的女士们快而被甩掉,我会很难过的。
咔哒那时门锁开启的声音。
我一下子忘记了呼吸。
先走进来的是夜眼先生,他推门的时候表情看起来格外老实,很像成绩糟糕的学生被迫带着老师去见家长虽然我不是夜眼先生的妈妈,但这一幕还挺稀奇的,我真希望百万先生也能看到。
但很快我就不再在意夜眼先生了在心里我感到很抱歉,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当我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我面前,跟我只有两块地板的距离,可我完全不记得她是怎么进来的,好像她突然就出现了,从空气里生长出来,一眨眼就变成了参天大树,但她的头发比枫叶更艳丽一点,像是温暖的火苗。
“你好,真理。”她轻声说道,目光像是一片羽毛那样落在我身上。
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从这时候开始,我意识到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心跳得快极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女孩用她又尖又细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叫“你为什么没有梳第三次头”,仿佛下一秒就要过来揪住我的头发,像猫一样抓我的脸,我感觉头皮很痛。
我好想拿起梳子,我还很想抱着脑袋痛哭一场,因为我的头发就像稻草一样又燥又乱,也因为我会为没梳头而难过得想哭。
她的腿已经很细了,那是一层结实的肌肉,而我的腿只有她的一半,除了皮和骨头,其余的部分全部因为药物而萎缩了,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具套着皮的骷髅,我好想回到被子里去,带着我的独角兽和梳子。
“怎么了”她走过来扶住我的肩膀,声音严肃起来,“是药物的后遗症吗”
“以前没有过这种情况,但也可能他们决定综合化疗后更换了药物。”夜眼先生也关切地走了过来,“真理,你还好吗”
“我没事”我吸了吸鼻子,希望她不会觉得我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女孩。
她带我回到了床上,替我掖好了被子,她肯定也有一个年纪小的弟弟,不然不会这么熟练。
在最初的热情消却后,我渐渐冷静了下来,可以真正好好地注视她了。
坦诚地说,当她离我那么近的时候,我反而有些失望不,并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她本人比电视里要漂亮很多,虽然这样的距离下我能看到她脸上的雀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雀斑可以在脸上显得那么好看,一定有很多人愿意什么都不做,只是盯着她的脸看一上午,她笑起来时简直令人头晕目眩,会让人想把罐子里所有的饼干都给她。
即使不是雄英体育祭的冠军,她也会是学校里很受欢迎的人,就像茅野同学一样,又漂亮成绩又好,有很多很多人会喜欢她,那么理所当然,如同星星环绕着月亮而我只是班级里的可怜虫,又瘦又小,还有两颗很大的门牙。
当我没有个性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和我说话,而当我好不容易觉醒个性后,大人们却告诉我对不起,孩子,你剩余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她不会喜欢我的这个认知让我感到前所未有地难过。
我是个撒谎精,我骗夜眼先生说我不在意她表现得喜不喜欢我我其实在意极了,我想被她喜欢,这样她以后就会经常来看我,直到我冰冷冷地躺上解剖台。当她还在电视里的时候,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好看,而且还离我很远,这样我就能告诉自己她会喜欢我的,只要她从电视里出来。
可现在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或许我根本不该提那个愿望,我好讨厌那时候的自己,比几分钟前没有梳第三次头的自己还要多一点。
“恕我直言,这个房间作为修养身体的场所实在是很糟糕。”她说,“请让工作人员把外面的树枝剪裁一下,让阳光能更好地照进室内。”
“这里没有可以负责这项工作的人。”高松先生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面无表情地回答,“保密时期开始后,这里只留下了研究人员,后勤部的员工不会进入实验区。”
她看向他“所以您在这里的意义是”
“为了防止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泄露给不该知道的人。”他抬了抬下巴,露出了今天我看到的第一个笑容,像是在强调自己在这个房间里的权力,“事实上,夜眼先生带你进来已经违反了保密协议,只是活蝓先生给了你一定的特权,你才有资格走进来,但也仅止于此了,请不要做一些额外的事情。当然,赤谷小姐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沾到什么脏东西,毕竟你本来就没有个性。”
夜眼咳嗽了几声;“佐佐木先生,你刚才的言论有无个性歧视的嫌疑如果不想惹上互助会或者其他什么团体的投诉,我认为你最好慎言。”
佐佐木我还是叫他高松先生吧,因为他现在真地很像“高松”了“我当然知道,夜眼先生,你以为我是在为谁工作”
“那这里有园艺剪吗”她恍若未闻,仍坚持询问道,“如果有的话,只能麻烦您代劳一下了。”
高松开始有些不悦了,当他的鼻孔扩张时,我可以看到里面短短的黑毛,稀稀拉拉的,但还是比他后脑勺上的头发要浓密一些,“赤谷小姐,我拿hd不是为了给你当园艺师的。”
她眉头紧蹙,但仍语气温和地建议道“您不会用园艺剪吗其实它只是大一号的剪刀,您应该很快就会掌握使用技巧的。”
“我是一名微生物学专家”他加重了强调,看上去有些恼羞成怒,“我不会给你做这些杂活的,付给我高薪的是活蝓宗正先生,而不是你,我只负责在这里监督你准时离开。”
说到这里,高松先生看向了旁边的夜眼先生,似乎在等待他的声援然而后者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这让我回想起了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葬礼弥撒,牧师会拿两颗硬币盖在死者的眼睛上,脸上就是和夜眼先生类似的表情,只是多了几分古怪,显得格外微妙。
她无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一个沉默的杀手在调整自己的标准镜。
“你的衬衫很脏,应该已经穿了很多天,裤子却很干净。”她忽然开口。
“什么”高松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领口有磨边,但袖口很新,应该是掉过之后缝了新的,裤子也是旧的,有多次机洗后常见的绒球,但布料却很平滑,考虑到你对衬衫的邋遢,显然是别人帮你熨的,外加你的年龄和无名指上戒指的晒痕,做这些的人应该是妻子。”她慢条斯理道,“你上半身的汗腺比较发达,换衬衫的频率应该比裤子更快,所以裤子应该是很早以前清洗并熨好的,这几天你家里应该没有人帮你清洗衣物,再结合你明明已婚却没有戴戒指的情况,你的妻子最近应该和你发生了一些矛盾,严重到了她收拾行李离开家门,并与你维持了一段相当长的分居关系”
高松先生的脸色发青,浑身像筛子一样颤抖起来,当我以为他会咆哮出一万句脏话的时候,他却只是弱弱地挤出两个字“闭嘴”
面对高松先生没什么意义的怒视,她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神情随和得像是在谈论外面的阳光有多好“并没有要羞辱您的意思,只是认为如果您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专业,就请不要把私人矛盾带到工作上,毕竟了不起的活蝓财阀用高薪聘请了您所以在我为您深刻分析,关于您和您妻子矛盾的根源比如说您在性生活中的特殊偏好之前,您能心平气和地去修剪树枝了吗”
高松先生的脸从铁青慢慢涨成了通红,但很显然不是因为羞涩,他的嘴唇紧抿着,表情像是一只被按住了鼻孔的青蛙。
僵持了片刻后,他终于承受不住那道无声的目光,动作僵硬地推门走了出去。
虽然这么想很坏,但得承认我心底有点开心,高松先生总是像对待死人一样对待我,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喜欢游佐小姐,她不会把我当作什么传染病的病原体,也不会把托盘重重地放在我的桌板上。
微笑着目送高松先生离开后,她叹了口气还是泄了口气又或者漏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她看上去放松了很多,一些沉重的东西从她体内流走,这让她看起来没那么滴水不漏了。
她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柔和的、还有点疲惫的女孩。
我能听到她吐息时细微的气流声,这是在电视上听不到的,她站在擂台上的时候,会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累,可能也不需要呼吸。
“抱歉。”她笑了笑,眼角没有皱纹,只有肌肉挤压后自然形成的纹路,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这个笑容而开心起来,“会让你感觉到难受吗”
我知道她在说一些“氛围”之类玄而又玄的东西,我并没有那么不在意氛围,但不妨碍我觉得她这么做很棒。
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对她保持诚实“其实有一点但是因为太帅气了,所以没关系。”
她这次笑出了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的指腹在我的头皮上摩挲。
“想出去玩吗”她问。
“可以吗”
“可以。”她很肯定地回答我,“夜眼先生今天开了车过来。”
夜眼先生天天都开车过来,这没什么好稀奇的,而我却从来不能离开这里但她一定不会骗我,因为她是海兔,英雄海兔的信用度就像瑞士银行一样高。
“我想出去玩”我忍不住大声说,好像这样就能盖过我对自己任性的羞愧,“我已经好久没出去过了,哪里都可以”
她拉住我的手“好。”
“赤谷。”直到这时,夜眼先生才终于拉开了嘴巴上的拉链,“你知道这不可能,她哪怕无视这里的规定,她的身体也不适合太剧烈的活动 ,哪怕只是几小时的短途旅行,她至少也要花费一个星期的时间恢复。”
她陷入了思考我讨厌喜欢说实话的夜眼先生,我想把他的拉链拉回去
“这儿附近有一个船港,是用来停那种小型渔船的,只需要一小时不到的车程。”
“赤谷”夜眼先生叹了口气,“好吧,退一万步你打算怎么带她出去”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以至于要用到轮椅的话,我应该会用手牵手的方式带她走到停车场,以及我带了手机,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赤谷”
“冷静点,夜眼先生。”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漠然,“无论活蝓宗正的目的什么既然他想要拉我下水,那他就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支付。”
杀手又拿起了她的狙击枪,她的冷峻和攻击性都被狙击镜放大,让夜眼先生重新拉起了嘴上的拉链,他低着头跟在我们身后出了门,一语不发,像是一个被妈妈惩罚去墙角罚站的小男孩。
我希望百万先生和泡泡小姐都能看到这一幕。
走过一片漆黑的走廊后,她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我记得平常这扇门上的灯是红色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绿色,大概是因为我们要去外面玩的关系吧绿色是自然的颜色,也是畅通无阻的颜色。
“您会开车吗”走下第二层楼梯时,我这么问道。
“当然。”她很干脆地回答,“我会尽量开稳一点的,不过以防万一,车门的储物夹层里有晕车药和呕吐袋。”
“为什么我的车里会有这些东西”说到一半,夜眼先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然后更加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不对,你要开车”
她用一种非常礼貌的口吻回答“是的,以及我相信距离我说的我会尽量开稳一点的这句话只过去了不到十秒钟。”
“你不可能有驾照,你还不满十八岁。”
“是啊,这一点确实非常遗憾。”她回以一个充满说服力的微笑,“但请不用担心,我从来没因此被抓起来过。”
她真是个坏姑娘看着嘴角抽搐得几近抓狂的夜眼先生,我心里不由得想道。
但她实在是太帅气了,所以我决定原谅她。
而且无驾照开车又不会影响瑞士银行的信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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