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南天门外,仙气缭绕,霞云漫天,间或有灵鸟从旁成群而过,俨然一派威严祥和景象。
润玉一如既往端坐与璇玑宫中,处理一应要务。近段时日,魔界暗中演练魔兵一事,引起天界不小震动,许多仙家联名上书,希望对此有所遏制,并提醒润玉早做准备。润玉想着殿前议事,再看桌案上摊开的奏折,眸底蕴藏的阴暗森冷,仿似要满溢而出。并非润玉不愿同魔界动手,与他而言,起兵魔界,讨伐旭凤,是他目前最为迫切之事。但碍着锦觅,他只能压抑躁动的心绪,按兵不动。
润玉虽为天帝,但在他心里,这六界中任何人事都比不得锦觅来的重要。润玉顾虑锦觅,也因上回他将锦觅从魔界接回后,锦觅相较于从前,似是真的对旭凤有了死心的迹象。对此,他心生期盼之余,更忌此时对魔界用兵。若不甚激起锦觅回护逆反之心,倒戈旭凤,未免前功尽弃,得不偿失。再者,润玉对魔界兵力也无甚看好,那群乌合之众,即便有旭凤这位前战神镇场,没个千八百年,依旧成不了气候。倘若锦觅能在此之前便将旭凤完全放下,并且对他生出些情谊,到了那时,再起兵魔界便事半功倍了。
锦觅在天界,仍宿在璇玑宫客殿,她仿似习惯了此处,便这般一日日住下去。天宫各府邸依旧,但栖梧宫、洛相府内,早已没有她在乎思念之人,见之已令她锥心刺骨,痛楚难当,更遑论再住进去。栖梧宫的梧桐树死了,凤凰花败了,当日她在不辩五色下强行种出的灰败花树,就好似在告诉她,她与凤凰便该是那样的结局。从前,她在一本人界诗集上读到过一句话,当时不懂,而今却明白了。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说的便是此情此景吧。
锦觅从魔界回来后,六棱霜花的真身虽全,但她的心空了。她不再独自饮酒,也不再踏出璇玑宫半步,似把自个儿禁锢在璇玑宫中,清醒又混沌的活着……食不知味,睡不安寝,常常夜半因着一点轻微声响就惊醒过来,再难入眠。每每此时,锦觅便睁着一双仿若被雾气弥漫的眼,对着清泠月光洒在她床幔的一角,扑簌簌的泪流满面……她偶尔会梦见凤凰,魇兽在睡梦中将吞食了她梦境的梦境球吐出,她便痴痴傻傻的瞧着,仿佛这般瞧着,梦境便能成真似的。
锦觅晓得自个儿的症结在哪儿,但已无力改变。如若这便是她种下的属于二人的苦果,她咽下也就罢了,可怜凤凰在吞下它时,会否比她更为五内如焚,肝肠寸断……
今夜,锦觅依旧早早就寝,迷迷糊糊不知几何间,闻得寝殿内,似有隐隐切切的叙话声。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锦觅恍惚的意识到,大概是魇兽又吐出梦境球了。锦觅迷糊的想着缓缓睁开双眸,继而转首朝魇兽酣睡的位置看去,果见一只荧蓝色的半透明小球,在幽暗的寝殿内,悬浮于魇兽蜷缩着的身子上空。
蓝色?所见梦么……锦觅稍感讶异的望着荧蓝色球体起身而坐。自打润玉让魇兽陪伴她起,小家伙吐出的梦境球多半都是黄色球体的所思梦。蓝色球体,除了旭凤那回,便再没有过。思及此,锦觅眸中的迷蒙之色不由散去,随即她披衣起身,朝那颗正流转着画面的荧蓝色球体走去。
“天帝陛下,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药中做了手脚?”
“本座当是何事……不过是在丹药里去了味上火的草药罢了。”
“……你知旭凤还留有一魄,料准了锦觅知晓后,必定会去救他。便索性顺水推舟,故意去了药的火性,好让旭凤本就属火的体制,在复活后,日日受那金丹反噬之苦。想必锦觅她,被你蓄意当做棋子,用以牵制旭凤,由不自知……”
“公主言之凿凿,是否已向那魔头坦言,你便是那杀人栽赃,陷他与不义的罪魁祸首?而他能死而复生,也并非你之功劳?他不过受些微不足道的反噬之苦,公主何必杞人忧天……”
“呵,即便旭凤晓得他为锦觅所救又如何,若不是锦觅一刀致命,他又怎会魂飞魄散,涅槃入魔。倒是你,若是让锦觅知晓,你一早便知杀害先水神的元凶并非旭凤,却只字不提,还误导于她,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
梦境球中,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而锦觅却是如遭雷击般,不堪重负,跌坐于地。
她……方才听到了什么?
锦觅大睁着双目,茫然的望着那依然悬停在半空中的梦境球。此时,润玉的脸庞正浮现在球体中,原该是清隽如月华的瓷白面容,而今却闪着阴鸷寒凉的光。
他是谁?他……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原来,在旭凤的寒症发作之初,穗禾便已察觉或许是金丹出了问题,曾瞒着旭凤偷偷潜来天界质问润玉,想谋取解决之法。未料,两个心落污秽的阴谋家同殿而处,相互指责牵制后,硬是谁都没讨得半分好去。穗禾无法,只得铩羽而归。而润玉更是没想到,他借以让锦觅误会旭凤的梦境球,今次反倒是将他的老底揭了个干净。
锦觅呆呆地望着梦境球中循环往复的冰冷画面,熟悉又陌生的清冽声音,似晨钟暮鼓,声声敲击在她心头耳际,如冰凌爆破,冷心刺骨。理智告诉她,不该再信梦境球,她已冤枉过凤凰,而今怎可再冤屈润玉?!
然而,在她的心底,似有另一个声音在提点她:如今的天界,新天帝只手遮天,有谁会为着时过境迁的前尘栽赃陷害他?更何况,魇兽本是润玉的灵兽,如若非它所愿便强行修改它吞食的梦境,润玉又怎会不知?
若润玉知晓,那指正凤凰的梦境球……以及那死的极为凑巧的披香殿主事……
“承蒙锦觅仙子上回所言,喜欢润玉,润玉打从心底感激。能为仙子效劳,自是在所不辞。”
“觅儿,对不起,我宁愿你此生不知情为何物,也不能失去你。原谅我,好吗?”
记忆中残缺不全的片段,似是要撕裂锦觅的思维般,不受控制的在她的脑海中一一闪现。锦觅头疼欲裂的待所有的记忆回落到归处时,只听得穗禾带着丝冷嘲的声音道:
“你一早便知杀害先水神的元凶并非旭凤,却只字不提,还误导于她……”
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润玉……穗禾……你们好……好。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滴滴答答的,从锦觅的脸颊滚落到冰凉的玉石地面上。她晓得自己蠢笨无知,但不想,竟是愚蠢到从头到尾被人当做工具来利用耍弄都丝毫未觉。全心爱她为她付出的,她亲手杀了;利用她欺瞒她的,却被她视如至亲好友,真心以待。锦觅……你当真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锦觅赤红着双眼,摇晃着站起身子,极力克制着想要捏碎梦境球的冲动,伸手轻抚,将其收入袖中。随后,水蓝色的光华在她周身一闪而逝,瞬间化做润玉模样,开得殿门,直往兜率宫而去。即便锦觅已信了梦境球中所示,但今次,她非得亲自查证后,再做定夺。
太白金星从东方亮起时,润玉挺秀的身姿才从璇玑宫正殿中款步而出。此刻时辰尚早,天还未亮,润玉还可去寝殿歇息片刻,而后上朝。润玉临晨方歇,倒不是他如何的勤民听政,昃食宵衣。而是他在登基前,曾是披星布夜,以慢慢长夜璀璨星河为伴的夜神大殿。故而,他这昼伏夜出的毛病,至今都未完全改变过来。
润玉清隽的脸上略显疲倦之色,出的殿来,便见一抹纤弱身影孤立于殿前的白玉石阶下。微觉诧异的润玉,一怔后,不由加快了步子,边走边有些心疼的对纤细身影道:
“觅儿,夜未明,你怎的此时便起身了?”说着,润玉已行至锦觅身前,眸底是全然的温暖疼惜。锦觅闻言并未答话,只拿一双暗沉到失去亮泽的瞳眸,直愣的看着他。那神情,瞧得润玉像是被无形的蛛网束缚住,让他略感不适的再次柔声道:“睡不着了?”
锦觅近来思虑过重,夜不能寐,润玉命人为她点了颐神香也无甚用处。现下见她情绪不佳站在此处,想来应是睡眠不足,有些气性罢了。
“小鱼仙倌,我有一问,你可愿如实答我?”锦觅依旧未答一语,只哑着嗓音淡淡说道。她想起初见润玉时,他现了荧蓝色的龙尾泡在天池里。当时的她,还以为那是一尾鱼,而润玉便是那专司放鹿的如玉仙官。
“我何曾诓骗与你,你问来便是。”润玉见锦觅问的古怪,心内疑惑,口中却未见迟疑的出声应道。
“你可知,救治凤凰的九转金丹,被人做了手脚?”锦觅说话时,眸光晦暗的看着露出困惑之色的润玉,不禁在心中自嘲道:果真是好城府,难怪痴傻如她,竟从未发觉。
“觅儿,你在说什么?金丹是你从老君处所得,我怎会知晓。”润玉在听得锦觅的话后,十分茫然的矢口否认道。若换做平时,锦觅定然是信了。如今,她望着润玉无辜坦荡的眼,胸中的钝痛已然成了无边的凌迟。而锦觅的反常,终于令润玉的心头警铃大作:觅儿是知道了什么,才会这般模样跑来质问他?
“是吗……那你在很早之前,是否已经晓得,穗禾便是杀害我爹爹的元凶?”
“觅儿,你今晚是怎么了,怎的突然问起这些问题?从前我如何会知道,若果我知道,又怎会放任她存活至今?”润玉看着面无表情,毫无情绪的锦觅,满脸狐疑的回问道。他此时已十分确定,锦觅定然是知道了些她本不该知道的事。
润玉话未说完,锦觅便似再听不下去般,颓然阖上双目。而后,在润玉询问的眼神里,慢慢将右掌心上幻化出的梦境球托起,展现与润玉眼前。
“天帝陛下,球中景象,你可还记得?”锦觅原本软糯甜美的声线,此刻听来,竟是刚硬平直,冰寒刺骨。而随着她的话音缓缓睁开的双眸里,厌恶之色也逐渐泛起,再难抑制。够了……谎话她听够了……她突然有些明白,凤凰为何不愿再见她,不愿听她的话……心不纯,情不真,不听不见,才是解脱。
锦觅突然变换的称呼,令润玉不禁眉心一跳,待得瞧清楚梦境球中的影像后,这才真觉不妙的微变了脸色。不过,以润玉的心机定力,还不至于因一个模棱两可的梦境球,便全盘脱出,据实已告。
“觅儿,梦境球虽可记录现实,但并非不可篡改,莫非你忘了旭凤被陷害一事?”润玉调整好心绪,四平八稳的为自己辩白道。
“天帝陛下好谋算,对梦境球可篡改一事,知之甚详。”锦觅听他提及旭凤,不由轻扯嘴角,看似附和,实则讥讽的接着道:“我已化作你的模样,去过兜率宫老君处,你莫要再装了。你不累,我看着也累。”
“觅儿,你听我跟你说,你莫要这幅模样同我说话,我会害怕。”润玉这下着实有些慌了,他原本以为锦觅不过是知晓了些细枝末节,没成想,她居然全部都知道了。润玉说着,试图握住锦觅小巧柔嫩的双手,不料,刚一触碰便被锦觅一把挥开,力道之大,竟让他不觉晃了晃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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