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红绫阁

    红绫阁中。

    易夫人斜靠在椅上，嘴角带笑，翻看着账册。厅内只听见一页一页翻书的声音。忽得脸冷了下来，将手中账册“啪”得一合，冷哼一声。

    年嬷嬷跪在易夫人跟前，轻声答道：“奴婢瞧着还是以前那个劲儿，自以为清高不凡的，瞧着也不是真想要去死的样子。” 若许故溪在场，就能认出这个卑躬屈膝的，正是灌她药的嬷嬷。

    易夫人将双手举在面前，翘着小指，细细端详：“我也没有短了她吃的喝的，之前还给她找了那么好的婆家。许小将军家，多少女子知道定了她之后得掉眼泪的人物。如今她竟还是不知好歹装作寻死觅活。一副亏了她的样子”，易夫人将手翻了个面，“上次的桃花脂下回多买些回来，日日为这个家操劳，手都变糙了。”随后轻轻扫了嬷嬷一眼，“给山上那个也送点去，日常份例也按着我的来，这么大个易家，还少了她那一份不成。”易夫人眼露讥讽，接着说道，“毕竟是家里的娇小姐呢，日后她还有用。”

    嬷嬷低声应是：“夫人仁厚。”’

    “明日起让她开始给我晨昏定省，玩个自尽的把戏还真以为自己占着理了，不听话的孩子得好好教导一番”，易夫人拿过镜子贴近脸看了看，抿了下唇，轻声说：“再去支二百两银子出来，派人给夫君送去。”说完，易夫人就拿起一个珐琅妆盒，细细抹起了口脂。

    嬷嬷躬身退出了阁。

    烛火的影子打易夫人的在脸上，神色看不分明。

    易眠池，不过是一个外室的女儿。

    还能如何，当年带回家的时候如珠如宝，如今关起来那么些天，还不是谁都没问上一句。易夫人描完了唇，满意地照了照镜子，再怎么闹还不是在她手心里。

    ******

    门刷得打开了，年嬷嬷领着两个丫鬟站在门口。

    “点珠，结翠，进来吧。夫人仁厚，之前没伺候好你们主子，伤到了小姐，发卖都是轻的，夫人这次小惩了一番便放你们二人回来。还望你们好自为之，好好服侍主子。”年嬷嬷抬高了下巴，这可是夫人的恩典。

    两人点头应了，迈着碎步走上前来对着许故溪行了礼。

    嬷嬷没说话，一双眼睛在两个丫鬟身上各停留了一会儿，再挪开看着易眠池，易眠池也低着头，看着还是以前那个诺诺的样子。

    实际上易眠池并不会化妆，她作为许故溪的时候也并非天天化妆，本身就长得亦男亦女，个子高挑，从小当小子养大，晒黑之后束起发来就是一个俊秀少年。当时身边跟着一个一般清秀的苏惊贺，长得还白，朝堂和京城也有几位出了名的美少年，贵公子之间一直流行敷粉簪花，并不续胡须。

    许故溪才能有惊无险的以男人身份活到死。

    当初也有需要乔装打扮的时候，还有几次许故溪改了相貌去西姜。可这些都是由心腹丫鬟做的，面具，药粉，直接涂抹的染料都有。用起来也比粗劣的妆粉方便多了。

    突然卸了妆，就尽量低着头吧......也不知道易眠池平时是否也化妆。

    一个嬷嬷这么直愣愣得看着小姐是不礼貌的，彷佛在说这小姐的地位连两个丫鬟都不如。

    易眠池垂着头打量两个丫鬟。

    一个年纪小些，小脸还有些圆润，眼睛也圆圆，是一个小美人胚子。另一个鹅蛋脸，柳眉杏眼，容颜清丽。两人俱穿着一身八成新碧青色裙，头上拿同色绸子扎了双平髻。

    年嬷嬷看向在床上不发一语的易眠池，这个贱种现在知道事情轻重厉害了吧，早就该和现在一般关在屋里，免得到处勾引男人，败坏门风。

    “夫人说她很是挂念你，日后晨昏定省就去看看夫人，本身就是克夫的命，别再不孝了。”

    就算没见到易夫人也能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一个□□脸，一个唱黑脸，虐待着易眠池，做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来让小庶女相信嫡母的感情。

    易眠池不傻，自然知道这来自嫡母的一切是假的，否则当初也不会选择跟许故溪走，假意顺从嫡母。

    “笑笑这几日伺候三小姐还可以吧，笑笑就留下了，这院子里人手一直也不够，夫人说会在拨个丫鬟过来。”年嬷嬷又似有似无的瞄了屋内一眼。

    大余朝真正的贵女至少得有八个丫鬟，两个大丫鬟，两个房内的二等丫鬟，还要几个洒扫丫鬟和力气比较大的婆妇干粗活。

    笑笑留下了，屋里有了第一个二等丫鬟。

    点珠和结翠站在易眠池前，笑笑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年嬷嬷双手揣在袖子里，有些不满地看着易眠池低垂的头，外室的女儿，还以为自己能和夫人争了，木讷懦弱。

    年嬷嬷一声没吭转身就走了。

    红菱阁中。

    几个女儿正在向易夫人撒娇。

    易家嫡女易二姑娘易华昭坐在易夫人身边笑嘻嘻说道：“母亲，这几日桃花宴还会有谁来？”易夫人有调侃之意，理了理易华昭鬓边的碎发，只答道:“昭儿只需要打扮地好看就行了，我们昭儿这么美。”笑起来明眸皓齿，如出水芙蓉。

    “母亲！”易华昭皱起鼻子作势埋怨。

    “好了好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四大神裔里的韩家和江淮的沈家都回来，你这回学着些，以后有你办宴会心烦的时候。”易夫人笑着说，“这回母亲也花了大心思呢，不能堕了易家的面子”。

    “沈家？就是沈二公子的那个沈家吗？”意四娘易华晴好奇问。易华晴比易华昭小两岁，还没有长开，只能勉强说是清秀，和易华昭只有鼻子以下的部位相似，这也是为什么易夫人尤其喜爱她生的长女华昭。

    易华昭撇过头，脸上渐渐泛起红晕。

    易夫人好笑地说：“是同一家，沈二公子就是江淮沈家的二房嫡长子。”

    年嬷嬷也跟着笑：“沈二公子，这样的江南佳公子，可是昭儿小姐未来的夫婿呢。”

    江南这一片的人家，就算不知道沈家，也听说过沈二公子沈无梅的名字。沈无梅，字子清，更被世人熟知的是沈二公子，风清月朗，乐善好施，才华无双，下一代沈家的支柱。

    “别这么说，八字还没一撇儿的事，坏了我们昭儿的闺誉。”话听起来很严重，易夫人的笑意却要溢出来了。昭儿怎么好，天真美貌，沈无梅怎么会不喜欢？昭儿十三了，及笄礼后再留一阵，昭儿定能嫁进沈家，当上沈家的夫人。

    扬眉吐气。

    易夫人的消息比年嬷嬷灵通，年嬷嬷的消息又比易画铃灵通。易画铃只听了一耳朵沈二公子重病不治的消息，年嬷嬷指着易眠池鼻子说沈二公子已经定了易华昭。

    易夫人轻轻抚摸着易华昭的头顶，这婚约，本来就是昭儿的，现在不过拿回来罢了，有了婚约，这亲事哪有不成的道理。

    易华昭禁不住几个嬷嬷和丫鬟的逗趣，咯咯笑了起来。沈二公子到底长什么样？无梅公子，以后要这么称呼他吗？无梅无梅，名字也这么好听。

    易家听着好听，父亲官职并不高，易邛严任钱州司马，从六品，钱州是小州，易邛严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母亲是商贾之女，来自江南豪富之家，祖代是做油饼子起家的。易华昭不愿细想，为了办这宴会，母亲想必付出了不少财帛。

    沈家啊，真正的世家大族。易华昭捏起帕子挡住笑起来时露出的牙齿。

    “沈二公子定的不是三姐吗。”易夫人最小的嫡女易六娘易华晨伸手去拿桌上的梅子，不经意间说道。易华昭嘴角的笑微微僵住了。

    易五娘易画纱找到了说话的机会：“瞎说什么呢，别提那个扫把星了。”

    沈二公子先迫于无奈定了易三娘，就因为易三娘克夫，马上就病重得要死了，退了三娘的婚，沈二公子身体好了起来，两家才没有结仇。

    两家祖辈的婚约却仍在。

    不把易华昭嫁过去，难道把定了易夫人娘家侄子的易画铃嫁过去吗？

    易华晨杠上了，剜了一眼易画纱，一个庶女居然敢这么和她说话，叫道：“娘，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当初沈二公子会看上三姐啊。三姐又丑又蠢笨，二姐最好了，还是娘的女儿，当初怎么轮到三姐了。”

    一个庶女，凭什么。

    易华昭叫起来：“沈二公子才没有看上易眠池呢！”母亲都和她说了，都是易眠池不要脸，在去书斋的路上看到沈二公子的梅花马车就扑了进去，还被众人发现，顾及众人脸面才定的。

    不要脸的贱人！又去勾引男人！

    她这个嫡女姐姐都没有谈婚论嫁呢！她就犯贱来捣乱！！抢了许小将军又来抢沈二公子！

    易华昭感到一阵怒气上涌，小脸涨红，憋着嘴巴。

    易夫人看着这样的易华昭满是怜惜，却先说“别这么说你三姐，眠池也姓易......不过昭儿受委屈了”，握住易华昭的手接着说，“昭儿，你得明白，以后遇到这种问题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回答，你何必气呢，做错事情又不是你。将事实告诉他们就好了。”

    把易眠池不好的事情告诉别人。许多人都知道易家有个没有养在嫡母膝下克夫的女儿。

    易眠池不好，便显得易华昭好了，又不是她教养长大的，碍不了几个嫡女的出路。

    易华昭抬头看向易夫人：“母亲，我知道了，定不负您的期望。”两眼水汪汪，小脸上还带着怒气未消的红，娇俏无辜。

    易夫人含笑：“昭儿懂事了。一定要好好......照顾眠池妹妹。”

    易华晨悄悄撇嘴，易华昭都十三岁了，还跟个孩子一样，不嫌羞。

    易眠池双手撑腮趴着，低头看着脚下红绫阁内其乐融融的景象。她和丫鬟说和年嬷嬷来母亲请安，就把丫鬟们留在了屋内，跟着年嬷嬷到红绫阁，悄悄爬上了屋顶。

    易眠池把掰开的瓦放了回去，踩着窗沿两三下就下了房顶。若是她来守着院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疏于防范，不过这院子也没有什么军机情报要守护的。

    易眠池闪身来到前院，惊到了两个门前的二等丫头。

    “三......小姐？”一个丫头犹疑开口，虽然还是那个人，但怎么看着不一样了。

    丫头盯着易眠池，柔柔弱弱地走过来像弱柳，一双狐狸眼里化着春水，腰身盈盈一握，就像...话本子里吸人精血的蛇精，看来二小姐说的都是真的。

    易眠池跨着步子过来盯着丫头，冷冰冰地说道：“我来请安了。”往常她这么一摆脸色，小兵就会吓得屁滚尿流，知道该做什么了。

    丫头看着三小姐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下就到了面前，眉毛微皱像是泫然欲泣，口口声声说要请安。奴婢可不能把主子惹哭，这名她担不来，得快叫夫人把烦人的三小姐解决了。

    看着丫头拎起裙角跑向屋内，易眠池满意地笑了。

    将军就是将军。

    丫头很快领着易眠池进屋了。

    “眠池，快过来。让母亲看看。”易夫人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易眠池上前一步，站住不动了。

    “眠池，”易夫人脸上的笑没了，声音也拔高了：“你还不懂母亲的苦心吗？”易眠池今日是怎么回事，突然变好看了这许多，要是不熟悉的人看到，都会以为是另外一个人了。

    易夫人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神情。

    发生什么了？

    “眠池，母亲懂得你不容易，”易夫人放缓了语气，给年嬷嬷使了一个眼色，“母亲也希望眠池能嫁个好婆家。

    年嬷嬷冲上去，一把拽过易眠池，伸手去扯易眠池的脸，斥责道：“还不向夫人道歉。”

    易眠池伸手扶住年嬷嬷的胳膊，微笑道：“嬷嬷可别摔着了。”嬷嬷的脸正对着易眠池的一双狐狸眼，眼里的不屑和戏谑让她硬是没有反应过来，胳膊......胳膊怎么也抽不出来。刚刚想抽易眠池使了很大的力，失去了着力点立刻歪斜了，年嬷嬷被迫一直以扭曲的姿势面对易眠池。

    看起来，的确是易眠池扶住了年嬷嬷。

    易眠池挂着浅浅的笑容把年嬷嬷缓缓扶起来了，看向易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