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稍晚一些时候,李如意跟李治一开口,李治就傻眼了:
“如意,你说什么?你要带,带你母后去庄子上?”
“是的,耶耶。”
“为什么?”
没有直接出口责难,而是仔细地询问原因。
“上回魏国公跟女儿说,母后本性不坏,只是被养得有些单纯。因此,女儿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说着,又低声道:“毕竟,母后是女儿的阿娘。”
听得李治心中一酸,忍不住摸了摸女儿的头,半晌没说话。
李治也是幼年丧母,没娘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儿,他很清楚。他不也一样吗?即便唐太宗一样重视嫡子嫡女,还把他跟晋阳公主兕子养在身边,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治也没少思念母亲。
对比之下,自己的闺女还不如自己,自己好歹也曾经被母亲宠着、爱护着,可是自家闺女呢?不是李治话说得不好听,自家闺女这个亲娘有的时候还不如没有。
可即便是如此,女儿依旧对妻子保有一丝期望,李治并不觉得意外,相反,他觉得理所当然。
他只能道:“如意一出宫,那耶耶就寂寞了。”
李如意立刻道:“如意会每天给耶耶写信!而且灞桥距离长安才十六里,若是耶耶想如意了,如意随时都可以回宫啊。只是,魏国夫人实在是难缠,若是她又进宫来,跟母后说些有的没有的,就是母后记着魏国公的话,她身边的人也会暗地里做些什么。女儿把母后带出宫去,那些人没有了母后这个倚仗,就不会给耶耶添堵了。”
听得李治又是一阵叹息,却不再反对。
他纳妃在即,这些新妃嫔甫进宫也不过是五品才人,新妃嫔进宫的事务不需要皇后一一过问,自有有司负责,最多也只是人进宫之后,规矩熟练了,再去给皇后磕个头而已,到时候王皇后再出现也是一样的。
而且,就跟李如意说的那样,如果王皇后之前真的只是年轻不懂事呢?如果王皇后之前真的只是被柳氏左右、撺掇着做了错事呢?
李治不得不考虑这个情况。
就跟李如意说过的那样,作为皇帝,李治如今可以说是势单力薄,朝臣们大多是太宗皇帝旧人,他们总是以太宗皇帝要求李治,作为李治的舅舅,长孙无忌更是一心想做权臣,同是兼有山东世家和关陇贵族中的一员的王家,对李治来说,也有非常重要的政治意义。如果王皇后一直无可救药,那李治在思考过政治得失之后,也只能放弃。
可如果王皇后还有救呢?
长孙无忌的野心和势力,一天比一天膨胀得厉害,李治废后也是需要承担风险的。不是李治优柔寡断,而是他眼下承担不起太多的风险。
当然,数年之后,羽翼丰满的李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眼下的李治却没有这个资本。
想到女儿本应该是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因为自己夫妻不和而不得不早早地懂事起来,李治心中也不好受。
只是此番新妃嫔进宫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常,所以王皇后很快就被打包出宫跟着女儿一起去了隆庆坊的公主府,顺便拜访了魏国公府,顺便准备动身去灞桥外。
王仁祐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看见女儿外孙女来,非常高兴:
“娘子可算是回家省亲了。老夫都以为,娘子的屋子会一直空下去。”
说得王皇后双目含泪,在国礼之后,起身给父亲行家礼,又让女儿上来见过外祖父,方道:
“女儿也想耶耶。”
在家百日好,出门一时难。
王皇后在家的时候,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从来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可嫁入皇宫之后,却是从一开头就泡进了苦汁子里。
她长相俊美却从来不得丈夫的心,从嫁给李治起,就饱尝寂寞空闺之苦。那头萧淑妃的笑语盈盈,衬托的,是她清清冷冷的床榻。
王皇后能对萧淑妃有好感吗?
当然不可能!
因为不得丈夫的宠爱,所以格外想要一位皇子,如今,都快成了魔障了!
女儿的苦,王仁祐如何不知道?
可是女儿已经出嫁了,而且还是贵为皇后,王仁祐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道:
“好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趁这几日,在外头多松快松快。外头不像宫里,规矩众多,娘子也正好散散心。”
柳氏也拿着帕子按眼角:“早日如此,就不应该把娘子送到那等不得见人的地方去。”
李如意听说,立刻放下了脸,道:“咦?我怎么听说,耶耶跟阿娘的婚事,原是王家先开的口吗?”
既然是你们先开的口,如今说这些做什么?!
王柳氏立刻道:“是同安大长公主做的媒。”
言下之意,不是王家先开的口。
“可是皇姑祖母不是王家的儿媳妇吗?”
柳氏哑巴了。
她怒瞪李如意,李如意也不甘示弱地瞪着她。
就在这个时候,边上传来一声轻笑,柳氏跟李如意立刻转头。
只见在王家亲眷之中站着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虽然身量还没有长开,可是模样俊俏,举手投足间处处是风雅,换了唐人的说法,那就是挑不出一点儿的毛病,真真风流到了极致。
这少年郎见李如意跟柳氏都瞪着他,也不见丝毫的慌乱,而是道:“公主果然是夫人嫡嫡亲的外孙女,一模一样。”
“谁一模一样了?!”
“谁一模一样了?!”
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原本王皇后还在为女儿公然跟母亲顶嘴而头疼,如今见女儿跟母亲这如出一辙的反应,忍不住也笑了。
王仁祐也道:“好好好,我们如意不像外祖母,倒像了外祖父我,也是个打小就淘气的。”
李如意道:“如意不淘气!”
“是是是,如意不淘气。我们的如意又聪明又能干。是大唐第一可爱的嫡公主。来,如意,告诉外祖父,如意喜不喜欢外祖父的礼物?”
“喜欢!”
“那如意能不能告诉外祖父,如意是怎么想到用庄子收留流民的?”
如果是皇帝想到的,那皇帝在去年刚登基的那会儿就会这么做了,可是皇帝没有。所以,王仁祐相信,用庄子收留流民,是自家外孙女的主意。
“因为皇祖父生前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耶耶也用这句话来教育如意,所以如意听说长安城里有很多流民的时候就想到了这句话。书上也说古人不食嗟来之食,所以如意就想着不能用这样的方式侮辱百姓,让百姓用劳力换取食物,才是爱护百姓的正确方式。以及,男耕女织,如果让百姓全部去种地,六千亩田地肯定是不够的,所以,如意就想着在织布上做文章。织,不一定只能纺织蚕丝和麻料,毛料也是可以的啊。”
“所以,如意才想到羊毛和兔毛?”
“对!如意听说兔子长得快!而且大漠上到处都是羊毛!”
不止是王仁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就连那少年郎也吃惊地看着李如意,眼底闪过各种情绪。只是他隐藏得极好,无人发觉而已。
王皇后也非常惊讶:“如意,告诉阿娘,真的是你想出来的?不是狄郎君或者是张长史想的?”
一直站在后头默不作声的狄仁杰这才开口,道:“皇后陛下,是公主殿下想出来的呢。”
王仁祐目视张柬之。他知道张柬之才是最早跟着李如意的。
张柬之躬身道:“是的,皇后陛下,臣就任公主府长史之时,公主殿下已经对庄子有了明确的规划。”
只是没想到朝臣反对者众,让公主府的田庄迟迟没有就位,反而是王仁祐这边,先送了庄子给外孙女。
张柬之的回答,不但让王仁祐意外,就连那些王家儿郎们,只要听懂的,都忍不住多看了李如意一眼。
那位一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李如意的少年郎更是如此。李如意到底是宫里出来的,如果只是一眼两眼,她未必会发现,可这人一直盯着她看,而且还有那种在她看来十分古怪的眼神,李如意立刻恼了,恶狠狠地回瞪了此人几眼,惹来对方一个略显轻佻的鬼脸。
李如意更加不高兴了。
王仁祐立刻注意到了李如意的不高兴。
他蹲下来,与李如意视线平视,道:“如意啊,你怎么了?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李如意气鼓鼓地道:“外祖父,今天母后回来省亲,为什么会有姓柳的在?”
王仁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注意到了年幼的外孙女的情绪:
“如意不喜欢姓柳的?”
“对!我讨厌!这一年来,我老是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嘀嘀咕咕,说柳家公子如何如何好!我直接回禀了耶耶,把身边的人都换了!”
王仁祐立刻色变。
他当然听出了外孙女的画外之音:显然,柳家人已经在打嫡公主的主意,而且已经引起了公主极大的不满。
王仁祐立刻明白,这里头,恐怕跟自己的妻子有着莫大的干洗!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更加不舒服,如果现在不是在王皇后面前,如果现在身边没有众多的小辈,他绝对会把妻子臭骂一顿。
王仁祐深吸一口气,调整了心情,这才道:“如意放心,今日这里并没有柳家人。至于这位,如意不曾见过,因此不认得。他是太原王氏本家六房的五郎处骞,你唤他王五郎便是。他是从他的小姑姑参加此次的妃嫔拣择特来长安的。”
“处骞?哪个qian?可是不骞不崩的骞?”
“正是!王处骞拜见公主殿下。”
虽然是太原王氏本家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弟之一,但是,这是王处骞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位嫡公主。
而这次见面,也解开了王处骞多年以来心中的一层疑惑。
“原来你不是柳家人,是我弄错了。对不起。”
王处骞也没有想到李如意竟然会直接道歉。这跟他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勾起了嘴角,忽然道:“在下也误解了公主殿下,如此,在下就跟公主殿下扯平了。”
“误解?你误解了本宫什么?”
就如同他猜测的一样,这位嫡公主果然不是娇蛮任性的性子。
王处骞道:“在下听说,是公主殿下贪图柳家权势,又看中了柳郎君的好相貌,因此……”
果然!
这位嫡公主就如他所料,直接就炸了:
“胡说八道!论权势!谁能比得上天家!柳家有什么权势!难道他们跟父皇一样,富有五湖四海吗?还是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比得过长孙家!我贪图柳家权势!真真让人笑掉大牙!王五郎,本宫不知道你之前听过什么话!你给本宫记着!世家世家,累世公卿之家才是世家,任何一个家族,如果出不了公卿,用不了几代就会从世家谱上掉下来甚至翻身无望!反而是本宫!只要大唐国祚依旧,本宫就是耶耶的嫡女!大唐的公主!任何迎娶了本宫的家族,都会有更大的可能让家族的荣耀多延续上两代或者是三代!不是本宫贪图柳家的权势,而是柳家觊觎我嫡公主能带来的权势地位和财富!想想吧!王五郎,若是这个时候,父皇跟前但凡空出了一个位置,好比说侍中,然后又有谣言说,贤臣众多父皇难以决定,而恰好本宫对父皇有一定的影响力。你以为会如何?本宫敢说,只要这样的话放出去,外头讨好本宫的礼物就能塞满甘露殿!”
没有人理会柳氏戛然而止的尖叫和王仁祐的小动作,因为王五郎已经拜了下去:
“是,公主殿下。在下受教!”
他的公主果然不是那等肤浅的女子。
他果然没有爱错了人。
李如意倒是不知道眼前人跟她一样二世为人,只是觉得这个人好生奇怪。
“你多大了?”
“在下今年十三。”
“十三?也就是未成丁喽?!既然才十三岁,未成丁,那本宫赦你无罪。平身。”
“是,谢公主殿下。”
王处骞从善如流地站了起来,含笑看着李如意,看得李如意就觉得他很奇怪。
李如意歪着头,皱着眉,把他的话想了又想,然后抬起头来,问道:“话说,这种无稽之谈,你怎么会拿到本宫面前来说,你信吗?”
“曾经信过。”
上辈子。
“真真可笑!”李如意没好气地道,“你该不会依旧记着五姓七望,觉得你们太原王氏比皇家更尊贵吧?”
“难道不是吗?”
“王五郎,请允许本宫提醒你,所谓世家,不过是皇权的附属物,从诞生到延续,从来都是依附着皇权而存在的。没有皇权,自然也不会有世家,与皇权背道而驰的世家,也长久不了。既然如此,不过是世家门阀之一的太原王氏又有什么资本在我李唐皇族面前骄傲?!”
李如意这番话,好似石破天惊,又似一道霹雳砸在了王处骞的头上。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如意。
这是他上辈子直到暮年才破开迷障,真正意识,不,应该说,真正承认了这一点。可是那个时候,他和整个太原王氏已经历经世事,太原王氏已经失去了在大唐立国之初挣下的关陇集团中的一席之地,还饱受高宗皇帝和女主武皇的压迫,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荣耀和富贵。
那几乎是一个甲子之后的事情了!
而现在,他才十三岁,他在一切开始之前!而他当年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只是在对方去世之后才一再回想起来的原配妻子,却在八岁稚龄的时候,已然看透了这一点!
这叫他如何不震惊!
他用了一生去纠结、去怀念,可到头来,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公主殿下。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公主殿下聪慧若斯。
在场的王氏族人个个目瞪口呆,就连王仁祐也呆如木鸡,王皇后忍不住想要呵斥女儿,几乎人人都以为太原王氏的本家嫡支嫡出郎君王处骞肯定会发作,因为在他们看来,李如意的这几句话已经严重冒犯,不,应该说,是严重侮辱了太原王氏。
却不想,王处骞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
相反,王处骞依旧微笑着道:“是,在下聆听公主教诲。”
王处骞的反应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
就连王仁祐都没有想到王处骞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他是真看出来,王处骞并没有生气。
就连李如意也很纳闷:
“你跟本宫知道的世家子很不一样。”
“敢问公主,如何不同?”
李如意示意了一下四周:“还不明白吗?就连本宫的外家都认为本宫这样的想法有问题呢。”
王处骞道:“若是我太原王氏会因为区区小事而动怒,又何必送女入宫?”
其实王仁祐的信件送到太原的时候,太原王氏一族也很生气,但是,两世为人的王处骞知道,王皇后被废之后,太原王氏就被踢出了关陇集团,然后高宗和女主武皇多年来致力于压制关陇集团和五姓七望为首的山东世家,终于导致了世家门阀的一蹶不振、盛况难在。
这也是后来就连博陵崔氏都放下骄傲送女入宫的主要原因。
因为到了后来,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骄傲的资本。
重来一世,知道未来的王处骞才会极力游说父亲和祖父送女入宫,而这次太原王氏送来参加妃嫔拣择的女子,正是王处骞孀居四年之久的小姑姑。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