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三位大臣才退出了甘露殿,李治就走下了主位,在女儿面前坐下,问道:
“如意,谁跟你说这些的?”
李如意道:“父皇怎么不说,这是女儿自己想出来的?”
“你自己想的?”
“不错。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针对的是世家,皇家需要面临的问题,要严酷上何止百倍、千倍?前隋的前车之鉴,还不清楚?更可怖者,从五胡乱华,不,更早一点,八王之乱、胡人反晋开始,中原数百年来,何时消停过?皇帝轮流坐,今日到我家!这才是五胡之乱后,天下人的心态。山东世家不把我李唐放在眼里,大抵也是如此。小错不可怕,怕的是皇权动摇。子嗣、后妃,都是父皇皇权的折射。母后不知道后权乃是皇权的一部分只知道踩踏着父皇给自己做脸完全不知道父皇如今面临着各种危机也没有跟父皇同舟共济之心!这,才是母后之过。而女儿,无论要女儿回答多少次,女儿只有一个答案:女儿先是父皇的女儿,大唐的公主,然后是陇西李氏旁支闺秀,最后,才是母后的女儿。”
李治的皇权稳固,作为李治的女儿,李如意的未来才有保障。这是大前提。皇权的稳固,是皇室每一个人的安全的保障。而王皇后,她却在破坏这个保障,李如意还能如何?
李治长叹一声,又问她:“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回父皇。女儿会去拜访顾命大臣褚遂良褚大夫和弘农杨氏、雍州韦氏、闻喜裴氏,说明原因,请求他们送女入宫。”李如意顿了顿,又道:“不过,父皇,女儿恳请父皇留心府兵制和均田令的实施现状。”
“嗯?”
李治立刻提高了注意力。
如果说皇后的表现影响到了他的皇权的话,那么,府兵制和均田令则是大唐的根基所在。王皇后的表现,放在他们面前,女儿看到,一点都不奇怪,若是再有宫人背地里说些什么,引起了她的思考,她会有这样的认识,也在情理当中。
李治也是从皇子走来的,他当然知道所谓宫廷意味着什么。
但是府兵制和均田令?
也亏得是素来和气的李治,换了唐太宗李世民,怕是要当即就翻脸呵斥她了。
“父皇,天下田地是有限的,而人就宛如马草,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均田令和府兵制帮助皇祖父定天下,二十余年过去,掌握在皇家和朝廷手中的土地已经所剩无几,更别说拿出田地封赏将士。女儿认为,这个现象不能改变的话,将士们有军功而朝廷已无土地可赏,久则生变。此事,比母后之事更为要紧。女儿恳请父皇三思。”
说着,再拜。
李治当时的心情难以描述。
慧极必伤。
他想起了昔年的晋阳公主兕子。
他原以为作为王皇后的女儿,在同时听到王皇后和府兵制均田令的事情的时候,关注的焦点肯定在王皇后的事情上,而忽略了府兵制和均田令。可是这个女儿,竟然更关心府兵制和均田令!
——这才是朕的女儿!大唐的嫡公主!
——朕的女儿,就应该如此大气!
没错,这两个问题如果不能解决,肯定会动摇大唐的根基,如果他不能解决这两个问题,那么大唐三世而斩,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看到如此聪慧大气的女儿,想到自己的婚姻和糟心的王皇后,李治不得不承认,王皇后也许什么本事,人也糊涂得紧,可是就冲着她给自己生的这个女儿,李治都觉得,这桩婚姻,不枉了。
但是,王皇后的蠢,也是明摆着的,易后一事,势在必行。
想到这里,李治当即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再度把礼部尚书许敬宗和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叫到了甘露殿,让令狐德棻起草诏书,册封李如意为荥阳公主,实封三百户,即日开府。
当时令狐德棻就傻眼了。
这不符合规矩啊!按照大唐会典,食封,是防止公主下嫁之后生活质量下降因而给出的补偿,未出嫁的公主一应开销都是宫廷负担的,怎么能有食封呢?更别说开府!如果说,昔年衡山公主也曾因为嫡幼女之故得太宗皇帝的喜爱而小小年纪就得到了食封,可公主开府却是大唐前所未有之事。
大唐自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开府的公主就是平阳昭公主,而昭公主之所以能开府,是因为她在大唐逐鹿天下之时立下了赫赫战功!
比起平阳昭公主,嫡公主才多大?她怎么能开府呢?
不想,他才要开口呢,他的上司许敬宗已经先一步开口:
“陛下圣明。虽然说公主殿下住在宫里,一应使费全是宫里支应的,可公主殿下手里也应该有些活钱,要添个小玩意儿之类的,也便宜。”
言下之意,李如意平时的日常开销还是走宫里,而这三百户,不过是给她的零花钱。
李治更高兴了,又问令狐德棻:“令狐爱卿,朕记得你兼任弘文馆学士和国子监祭酒,请问,你有什么人选适合给荥阳做长史。”
令狐德棻正生闷气呢。要知道,李治的要求本来就已经打破了李唐的公主食封惯例,结果许敬宗一开口,不但公主出降方得食封的惯例被打破了,她的待遇甚至还超过了一众长公主大长公主!不过,想到荥阳公主毕竟是王皇后的女儿,当今天子的嫡女,萧淑妃的义阳公主早早得了封号,她却是一直是个光头公主,令狐德棻不得不开始考虑皇帝有意补偿的可能。
只是,补偿归补偿,规矩不能乱!
令狐德棻就道:“陛下,臣反对!”
李治一愣:“什么?”
“这不符合礼制,也不符合国法。”
李治当时就一愣。
李如意看了看李治,转头道:“令狐侍郎,本宫听说,府兵制和均田令已经实施二十多年,到如今,朝廷已无多少田地分赐将士们,此话,果真?”
“臣,不知公主何意。”
哪里是不知道,不过是不屑于跟一个八岁的孩童说这些罢了。
李如意道:“令狐侍郎,将士们年年立功,无穷尽,而朝廷拥有的田亩,却是明摆着的。府兵制也好均田令也罢,终究是建立在国家有田的基础之上。一旦国家没有田地可分配,府兵制和均田令便名存实亡。而府兵制和均田令,乃是我大唐立国之本,府兵制和均田令动摇,则大唐国本动摇。令狐侍郎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令狐德棻道:“这跟公主食封无关。”
“却是一次试行。因为父皇需要实践,先在小处试行,然后多点试行,最后才能考虑推广。父皇毕竟是一国之君,若是父皇的动作摆在了明处必然会引起全国瞩目。因此需要借我之名。父皇既然借了我的名字,又怎么可能不给我补偿呢?”
为了说服令狐德棻,李如意甚至用了我字,而不是更加高傲的本宫。
她这是在说服对方,而不是以权势、身份相逼。
令狐德棻犹豫了一下,最后抬起了头,对李治道:
“陛下,国有国法,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如果是为了国家,他接受。
荥阳公主好歹是嫡公主,要特别尊崇,要跟一惯得宠的萧淑妃所出的义阳公主区分开来,这一理由,也在大家的接受范围之内。但是,萧淑妃一惯得宠,若是她求到了李治的面前,要求李治也给义阳公主同样的待遇,那作为礼部侍郎,他令狐德棻是绝对不会点头的。
“朕答应。”
既然是皇帝想要借荥阳公主的名义做点实事,那么,荥阳公主的长史人选,就不能马虎了。这个人一定不能高傲,因为他名义上乃是荥阳公主的属官,必要的时候,也要负担起陪公主玩耍外加教导公主的职责。同时,他也间接受命于皇帝,因此,这个人必须很有能力,做事的能力,协调各种矛盾的能力。
这样一想,人选就不多了。
令狐德棻数了数自己认识的年轻人,很快就决定了人选:
“启禀陛下,荥阳公主府长史,臣以为国子监学生襄州张柬之可。”
襄州襄阳张柬之,时年二十八岁。而让令狐德棻看中的,不仅是他在经史上的造诣,还在于他的性格刚直果毅。令狐德棻认为,办事的能力可以训练,性格一旦形成就很难更改。张柬之的性格已经形成,他做了公主府长史,如果将来李治犯了错,他可以直谏君王。
等许敬宗和令狐德棻离开之后,李治就问女儿:“如意,你为何说这是一次试行?”
女儿的思路有些跳脱,他有点跟不上。
“耶耶,所谓权势,不就是土地和人口吗?纵然女儿年幼,可隐户隐田,女儿还是知道的。女儿还知道,宫里没有差使的宫人很可怜。由此及彼,想必这天下也是如此,若是我们皇家不能给天下人找到差使,他们就会倒向世家。女儿是这么想的。”
听得李治又是一愣。
“那么,如意觉得,可以从哪方面入手呢?”
“女儿,女儿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女儿想试试。男耕女织,既然耕需要田地,那女儿就从这织上想想办法。只是更具体的,女儿还要想想。”
这话,听上去,好像十分没有底气,可是在李治听来,却是跟女儿的年龄身份十分相衬。
若是女儿十分笃定地告诉他她有办法,李治肯定是不信的。
他笑道:“怪不得如意问耶耶要庄子,如意是不是已经想到这个了?”
“我当时就是想避开姓柳的,顺便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耶耶不许笑我!”
“好,耶耶不笑如意。”
可是李治脸上的笑容却是实打实的。
不说李治李如意这对父女,且说令狐德棻和张柬之这师生二人。可怜令狐德棻的一番忠诚,他以为,他为皇帝选择了一个合适的臣子,能办事又能劝谏君王的臣子,却不知道他把他最器重的弟子送到了李如意的口袋里。
就连张柬之本人,得知老师的举荐之后去老师家里拜谢,也得了老师的话,以为自己名义上是荥阳公主的长史实际上还是皇帝的人。就是因为这样的心态,让李如意吩咐张柬之跟她一起去褚遂良府上的时候,张柬之并没有反对。
褚遂良对大唐的忠诚,就跟令狐德棻一样。
问题在于,比起令狐德棻的相对圆滑,褚遂良时常拿唐太宗跟李治比较已经引起了李治的不满。可褚遂良还没有醒悟,反而因为李治把武媚收入后宫一事变本加厉。
褚遂良是最反对李治把武媚收入后宫的大臣之一,他觉得,李治实在是太荒唐了!根本不配做一个皇帝!可是,李如意开了口,说的又是实在话,褚遂良在不停地嘀咕着“哪里就到了这一步”之余,却也开始思考:
皇后,到底是真贤良还是假贤良。
是人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就是孔夫子这样的圣人还不是因为南子而留下了笑柄和污点?而王皇后,真要细细推敲起来,也只能说,就跟当初做媒的同安大长公主说的那样,她的优点也只在于长相俊美,性格和顺。
问题,这个顺,她顺的,是谁?是皇帝李治?还是她的家族王家,亦或是她的母族柳氏一族。或者说,她更顺谁、更听从谁的话、更为谁考虑?
这几天,褚遂良只要得了闲就会考虑这个问题,然后越是考虑就越发丧气。
因为王皇后的母亲柳氏对王皇后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因为王皇后的舅父柳奭去后宫也实在是太频繁了,简直是把皇帝的后宫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一样了。
就当褚遂良在自己的书房里满肚子的不高兴的时候,他听到了仆人的通报:
“郎君,荥阳公主驾到。这金舆眼看着就要到大门口了。”
换而言之,作为臣下,褚家要中门大开,褚遂良要率领家眷在去门口迎接。
褚遂良只能重新换上朝服,在正堂跟妻儿汇合,然后去大门上迎接。
毕竟李如意是未嫁的公主,她代表的,是皇家。
褚遂良率领全家对公主行大礼,恭迎公主驾临,然后是公主答礼,以示对顾命大臣的敬重,双方客气几句,这才入内。
在褚家的正堂里,赐下礼物之后,李如意提起了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就是希望褚遂良能送女入宫。
褚夫人当时就愣住了。
作为母亲,她第一个感受就是不愿意。她舍不得让女儿去做别人的妾侍,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就连褚家二娘子也是一愣,然后又低了头。
身为女儿,竟然管到父亲房里去了,这种事情,在她看来,简直就是荒唐!这个世界上,哪有女儿管父亲的妾侍的理?更别说,还亲自拜访大臣!
褚遂良硬梆梆地道:“公主殿下,这不是您能插手的。”
“右仆射,本宫只是代父皇传话,请右仆射能够慎重地考虑此事。如今宫中甚至只知柳中书不知魏国公,我想,右仆射比其他人更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人非圣贤,但是,皇后必须像一个皇后。此番拣择妃嫔,充实后宫是其一,其二,父皇需要一位真正的贤内助,能辅佐君王的贤内助!而本宫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是希望就均田令和府兵制听取右仆射的意见。”
这里的魏国公可不是已经去世好几年的房玄龄,而是指王皇后的父亲王仁祐。
褚遂良很不高兴,他原想等李如意的话结束之后大声表态的,可是听到最后一句,他也愣住了。
均田令?
府兵制?
作为顾命大臣,他当然知道这两个制度意味着什么。这两个制度如今的现状,他也清清楚楚。
褚遂良道:“请问公主,这也是陛下着您来寒舍的原因吗?”
“是的。这位是令狐侍郎的学生,也是本宫的长史。他会如实记录此事,回宫跟父皇禀告。”
褚遂良立刻让妻女退下,又让家仆搬了几案、取了笔墨,等张柬之入座之后。他也想好的措辞。
褚家正堂里,褚遂良和李如意分君臣落座。张柬之在一旁做笔录。
褚遂良道:“在此之前,臣请问公主殿下,陛下对府兵制和均田令知道多少。”
李如意道:“右仆射,皇祖父在位二十三年,天下也安享了进二十年的太平。二十年,也足够世家豪族把天下的土地瓜分殆尽。也就是说,若是父皇什么都不做,那么将士们势必无土可封,有功无赏,这意味着大唐的府兵制宣告垮台。可若是父皇想要继续按照现有的府兵制相关条文来封赏将士们,那就意味着一个结果,那就是,父皇必须同时跟山东世家、关陇集团开战。您,懂我的意思吗?”
褚遂良的第一反应是:“陛下已经想到这个问题了?”
“是。”
大唐已经到了要么放弃府兵制和均田令要么跟所有的世家门阀开战的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王皇后却只知道跟妾妃争风吃醋甚至踩着皇帝给自己作脸,严重危害到了皇权的稳固。
“陛下是不是已经决意废后?”
“是的。作为女儿,这话本不应该是我说的,但是,作为大唐的公主,我不得不说,母后,她不但不像一位皇后,她,甚至不像王氏一族的女儿。她,更像柳家的外孙女。”
话语中的份量,褚遂良也感受到了。
王皇后,不但作为皇后,她不合格,作为王氏一族的女儿,她也不合格。
这个指控,已经是非常严重了。
更别说,还是出自她的女儿的嘴巴里。
褚遂良道:“公主殿下可知道,陛下废后,意味着什么吗?”
“本宫知道,但是,本宫是大唐的公主,府兵制和均田令则是大唐的根基。昔年皇祖父把国家比成船,那么在大唐这条船上,父皇就是船主,文武百官就是诸工社,母后则兼任了伙长与头碇。一个不合格的伙长兼头碇,一个在暴风雨中还想着自己的小算盘而不知道注意暴风雨的伙长,一个私心颇重的头碇,很有可能让这条船在接下来的暴风雨中彻底倾覆。而本宫能做的,就是,让这条船先安然地渡过这场足以掀翻整条船的暴风雨。必要的时候,本宫会站出来,请这位伙长兼头碇退位让贤。”
即便是后位虚悬,也比让王皇后继续坐在那上头来得好!
“您赞同废后?”
“是的。不过,本宫会恳请父皇效仿汉武帝,让母后如陈皇后在长门宫中依旧安享富贵安宁一般,而不是被废为庶人在暴室中等死。”
褚遂良一思忖,拜了下去:
“臣明白了。臣会慎重地考虑。请殿下宽限几日。”
“右仆射能体谅,本宫感激在心。那么,父皇就在甘露殿,等待右仆射的本章了。”
“是。”
公事完毕,剩下的时间就是宴会了。
虽然原主留给李如意的记忆不多,但是,李如意的母皇本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女儿,大唐的宴会、大唐的歌舞,李如意都有学过,因此,当褚二娘子下场载歌载舞地邀请李如意的时候,李如意一点都没有怯场,相反,这一天,她在褚家玩得非常开心。
不过,在回宫的路上,李如意就问张柬之:
“孟将,你认为右仆射如何?”
张柬之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禇大夫是端方君子。”
“缺点呢?”
张柬之愣了愣,没有回答,反问道:“公主为何问这个?”
“我只是担心他太过端方而已。”李如意道,“你认为长孙国舅如何?”
“臣,臣与顾命大臣不熟。”顿了顿,又道:“顾命大臣威仪甚重……”
“你直接说他架子大就得了。”李如意没好气地道,“他是皇祖父得用的老臣,为大唐立下了汗马功劳,又是父皇的亲舅舅,脾气大些,也是有的。”
只希望他仅仅是脾气大才好。
张柬之虽然是官场初哥,但是好歹也是二等世家襄阳张家出来的,听到李如意的口气,第一感觉就是李如意话中有话,第二反应则是:不可能吧?这话不是说长孙无忌心怀异心吗?
可是转念想到隋文帝,心中又是一顿。
固然,隋文帝杨坚是靠着废掉女婿成为皇帝的,可是,那也是周宣帝太荒唐,不是吗?当今万岁,看着可不糊涂呢。
想到隋文帝和周宣帝,再想到当今,张柬之终于明白皇帝为何对王皇后如此不满了。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隋文帝之所以能上位,不就是周宣帝的两个罪名荒淫和残暴吗?
隋炀帝诸多罪名里,荒淫,不就是头一条吗?
王皇后亲手把荒淫的帽子扣在了皇帝的头上,皇帝会高兴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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