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关心

    蔺知柔和师兄并排跪在山堂阶下。山中春寒未消,青石板的凉意透过袍衫渗进膝盖,跪久了着实不好受。

    阿铉白了师弟一眼:“本来师父单罚我一人,要你自作聪明替我求什么情!这下可好,连你也躲不掉,傻不傻!”

    蔺知柔冲他一笑,露出对梨涡:“不妨事,我与师兄作个伴,你一个人跪着多无趣。”

    阿铉“哼”了一声,伸出食指蹭蹭微翘的鼻尖:“胡说,我一个人跪着好好的,你在这儿我还嫌烦人呢。”

    心里却是有些受用的。本来师父单罚他一个他还有些不忿,可小师弟真陪他一起领罚,他又于心不忍了。

    方才一致对外,两人经历了风雨,建立了革命友谊,眼下一起受罚,这友谊就跟夯过一般,越发牢固了。

    “师父平日里顶温和的,犯了错不过是罚我抄几篇书,你别怕他。”阿铉生怕小师弟误会师父,忙不迭地替他解释。

    “嗯。”蔺知柔点点头。

    “姓朱的那些诨话一句都不是真的,你可千万别信。”

    蔺知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师兄放心,我不信的。”

    “其实......”阿铉凑近了点,轻声说道,“师父是和本家有些龃龉......不过那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是外头传的那样。”

    蔺知柔也觉纳闷,以柳云卿的才名,为何以弱冠之龄避世隐居,本朝不乏有隐逸之志的官员,但大多是为官数年后致仕,退居田园,也有在京都郊外山野中置下园宅,半朝半隐。

    像柳云卿这样的年纪,正该是踌躇满志的时候,隐居山中多半是有内情的。

    她有些好奇,但阿铉显然不想多说,她也不便多问。

    天光渐暗,白稚川手把酒杯,透过门口的水帘向外望去,只见暮色中两个孩子直直跪着,不禁欲言又止。

    “稚川兄有话不妨直说。”柳云卿道。

    白稚川叹了一口气:“少年人气盛,算不得什么大错,你我也是打那时过来的。想当年,你比他俩还......”

    柳云卿抬眼注目,白稚川自觉失言,举起酒杯,将后半句话与酒液一起咽了下去。

    “说到底他们也是为了维护你。”白稚川忍不住接着道。

    柳云卿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却仿佛叹息:“正因如此才要罚。”

    白稚川扬眉:“为何?”

    “此二子皆非池中物,将来入朝,这般流言蜚语只会多不会少,若是再如今日这般意气用事,那我这个师父便成了他们的负累。”

    白稚川望着檐下水注如泪,心里很不是滋味,沉默良久,终究无言,只是举了举手中酒杯。

    师兄弟二人跪到天色擦黑,柳云卿才自屋内走出:“时辰到了,起来罢,下回别再犯了。”

    两人应是。蔺知柔想站起身,一动才发现两条腿已经跪得失去了知觉,人一歪便往下倒去,阿铉忙伸手扶住她,两人相互扶持着,好容易才站住,膝盖仍旧不住打颤。

    柳云卿只是站在檐下,隔着水帘望着两个徒弟,脸上神色莫辨。

    沉默有时,他对大弟子道:“天色已晚,你先带七郎去西院安置。”

    两人向师父行了礼,阿铉对师弟道:“走吧,我带你去西院。今晚先住下,明日叫柳伯下山置办些什物,将你的屋子收拾出来。”

    阿铉去堂内取了灯提在手上,师兄弟两人一瘸一拐地往西院去。

    一路上,阿铉向师弟介绍蒋山别墅的情况:“这里奴仆不多,柳伯是柳家的老人,采买之类的事务都是他管着。此外还有两个伙夫、两个杂役、一个车夫,都是本地的山民,是我们到了江宁之后和雇的。”

    和雇便是古代的合同工,并非贱籍,而是为了生计出卖劳力的良民。

    “咱们这里的规矩,日常琐事不得假手于人,不过你年纪小,师父怕你初来乍到住不惯,准你带个下人来,我就没这福气了。”阿铉羡慕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西院,这是个毗邻山堂的小客院,与柳云卿的住处隔着一小片竹林。

    天已黑了,皎洁的月光倾泄在屋瓦上,庭院中,将凌乱的竹影映在粉壁上。

    阿铉在房门前站定,叫蔺知柔提灯照着,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锁,接过灯,推门走进屋内。

    他找出半截蜡烛,从油灯上取火。

    “这院子本是为白先生预备的,”阿铉一边将案上的油灯点燃,一边道,“前日已洒扫干净,衾被也是新办的。”

    “我住了白先生的院子,他怎么办?”蔺知柔问。

    “师父院子里另有床榻,”阿铉道,“他们数年未见,多半要秉烛夜话、对酌联句到天明。”

    “他们交情真好。”

    “白先生与师父相识多年,”阿铉用铁签子挑了挑灯芯,“我久仰其名,今日也是第一回见到他。哦,你还不知道,我跟随师父也才两年。”

    阿铉点了灯,四下里查看了一番,便道:“一会儿杂役会送热水来,缺什么你便吩咐他取。厕房在屋后松林里,得走一小段路,你多加小心。”

    “有劳师兄了。”蔺知柔感激道。

    “与我客套什么,”阿铉哼了声,转过头,“往后少给我惹麻烦就是了。行了,师兄也要回屋歇息了。”

    说罢提着灯便要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一会儿别忘了用热水敷敷膝盖,散散瘀,少走动。”

    “多谢师兄关心。”蔺知柔投桃报李。

    “谁关心你,”阿铉伸出食指蹭蹭鼻尖,嘟囔道,“不过是怕你伤了腿脚不能侍奉师父......”

    “是,是,”蔺知柔不由笑起来,“师兄教训得是。”

    阿铉听出她的揶揄之意,愤然地一甩袖子:“走了!”

    说罢提着灯头也不回地跑了。

    蔺知柔这一天下来也十分疲累,在灯下坐了会儿,便有仆役将她的行囊送过来,又替她打了热水,取了铜盆、木桶、铜镜等物来。

    蔺知柔擦洗了头脸,换上寝衣,散了发髻。正要挽起裤腿泡脚,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

    蔺知柔以为是方才的仆役遗落了什么,只得收回脚,趿着鞋,急急忙忙奔出去应门。

    院门“吱嘎”一声打开,却是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月下。

    蔺知柔一愣:“师父?您怎么来了?”

    柳云卿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也是一怔,随即从袖子里取出个白瓷小盒子递给她:“这是化淤药,涂擦于膝上,用掌心搓揉半刻即可。用药别间断,待瘀血散尽才可停,不够去柳伯处取。”

    蔺知柔忙行礼道谢,小心地接过来:“有劳师父费心,师兄得了么?”

    “他自然也有。”柳云卿淡淡道,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腿上。

    蔺知柔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为了洗脚,把衣裾撩起来扎进了腰带里,左边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光脚趿着麻鞋,仪容很是不整。

    她暗暗将光着的左腿往右腿后藏:“不知师父要来,徒儿失仪,请师父责罚。”

    柳云卿倒是没与她计较:“你既不知我要来,我罚你做什么?”

    “徒儿仪容不修,污了师父视听,无论有心无意,总是该罚的。”

    “巧言令色。”

    蔺知柔听出他声音里微有笑意,也松驰下来。

    她仰着脸,月色共笑意在眼底流转,倒比白日里满腹心事的样子活泼了些。

    柳云卿不由收了笑:“今晚早些安置,明日卯正三刻去我书斋,切莫迟了。”

    翌日,蔺知柔卯正便起了,将屋中竹床搬到廊下,沐浴着微风和晨光,神清气爽地练了一篇字。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她舀了一瓢水,洗净手上残墨,回屋取了书囊挎上,往柳云卿的书斋去了。

    柳云卿的书斋在“自雨堂”东面,石阶两侧苔痕茸茸,青青草色映入帘栊,蔺知柔拾级而上,在帘外驻足,正欲出声,柳云卿的声音自帘内传出:“是七郎么?进来罢。”

    蔺知柔打起帘子走进屋中,只见柳云卿一袭青衫,坐于木榻之上,一手执笔,一手执卷,正写着什么,见蔺知柔进来,放下纸笔,拿起案边微湿的丝帕擦了擦手:“今日起得很早?”

    蔺知柔想跪下行礼,膝盖一屈便疼得厉害,她不由皱了皱眉。

    柳云卿看在眼里,便道:“免礼罢。”

    蔺知柔咬咬牙,仍旧坚持着行了礼。

    柳云卿示意徒弟坐下,蔺知柔将重心从膝上移到脚跟,扯到膝盖,越发疼了。

    柳云卿道:“你膝盖有伤,不必拘礼,踞坐罢。”

    “谢师父。”蔺知柔从善如流。

    柳云卿问道:“你学诗是为何?是为陶冶性情?抑或是为举业?”

    蔺知柔想了想,如实回答:“不瞒先生,是为了举业。”

    柳云卿闻言神色如常,本朝士风务实,以举业为务并不可耻。

    他点点头道:“省试诗的题旨、体例皆有规律可循,流芳百世的上乘佳作难得,要写出中规中矩之作却是不难。”

    顿了顿,接着道:“应制诗取题范围较狭,不外乎颂圣、咏史、写景、赋物数类。一般用五言六韵排律。”

    柳云卿解释完,当即背诵了几首近年来的省试状头诗,蔺知柔听罢便摸出了规律,这些诗都不算上乘之作,主旨大多是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犹如命题作文。

    虽是戴着镣铐跳舞,却正适合她这种应试教育千锤百炼出的考试人才。

    只是距州府覆试不足两个月,不知这么短的时间够不够。

    蔺知柔想到此处,不由问道:“敢问先生,要作出中规中矩的应制诗,不知需多少时日?不必写得太好,过得去便成了。”

    柳云卿想了想道:“以你的天资,半年应当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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