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意外

    蔺知柔不想惯他一身臭毛病,自去向几位官员和其他举童辞别, 贾九郎也不以为意, 背着书箱跟了上去。

    蒋户曹史听说他们要去投奔亲友,叮嘱道:“三日后须得前往户部磨勘解状与家状, 辰正到皇城含光门前会合,切莫忘记。随船来的行李估计这两日也到了, 你们过几日去四方馆凭牌子领取。”

    两人应是。

    蒋户曹史又看了看贾九郎, 似是放心不下:“省试在即, 你可千万别再惹是生非。”

    贾九郎一脸冤屈:“蒋曹史, 小子一向谨言慎行,何曾惹过是非?”

    蒋户曹史想起这一路上添的白发, 糟心地挥挥手:“走吧,七郎你替老夫看着他点。”

    蔺知柔不好当面拒绝,只得捏着鼻子应承下来。

    两人向驿馆的驿丁打听了附近车马行的所在, 出门雇了两头驴, 骑着往城西南走。

    西市就在前往长寿坊的半路上, 贾九郎在与吃有关的事情上外锲而不舍, 耐心十足地磨了一路,蔺知柔不胜其扰, 转念一想,反正顺路, 不如顺便去书肆看看, 扬州和江宁毕竟远在江南, 许多新出的集子传过去至少得数月。

    这么一想, 她便点头答应:“行,那就去逛逛罢。”

    西市巳正才开坊门,两人到得有点早,在西市东边的延寿坊找了一家毕罗铺子,要了两个羊杂毕罗,就着浓浓的茶汤,一边吃一边等。

    蔺知柔争分夺秒,拿出一卷书,嘴里吃着东西,眼睛和头脑也不闲着。

    贾九郎早对她的书呆子行径习以为常,不过见了仍旧忍不住嘴欠:“油汤滴到书上了!”

    蔺知柔冷不丁叫他唬了一跳,一看手上的毕罗,并没有油滴下,便只是斜了他一眼,继续埋头读书。

    贾九郎叹了口气:“我说七郎,你就这么喜欢读书做学问么?”

    蔺知柔“唔”了一声,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读书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条改变命运的窄道,喜欢不喜欢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她想了想道:“也不算喜欢罢。”

    贾九郎眼神闪了闪:“那你喜欢什么?”

    也许是他问得太认真,蔺知柔没像往常一样随口敷衍,从书卷上抬起眼,想了想:“没什么喜欢的。”

    谈论爱好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就像手里这个油煎的毕罗,腥膻油腻,她并不喜欢,但只要能果腹,于她而言便与山珍海味没什么不同。

    若要说爱好,赚钱勉强能算一个,前世看着账户上的数字不断上升,算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以前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过眼下仔细一想,不免感到自己这个人着实无趣。

    贾九郎是个连头发丝都会单独给自己找乐子的奇葩,自然不能理解:“怎么会呢,一定是你没见过真正好玩的东西,对了,你还没见过长安的上元节,到时候连着三日三夜金吾不禁,到处火树银花,可好看了。”

    有了上回江宁佛诞节的经历,蔺知柔对一切人多热闹的场合敬谢不敏,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

    贾九郎不屈不挠:“那马球呢?对了,你还没打过马球罢?待进士科放榜,我带你去月灯阁看马球会。”

    蔺知柔两辈子对体育竞技没什么兴趣,前世学马术和高尔夫都是出于交际混圈子的需要,压根与兴趣无关。如果没有环境逼着,她大概是个可以十天半个月不下楼的死宅。

    贾九郎看着眼前这张白莹莹的小脸,微挑的凤眼,淡色的薄唇,哪哪儿都透着股冷意。他感觉自己就像那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为了博美人一笑费尽力气,可惜眼前的美人比褒姒还难取悦,旋要是来个烽火戏诸侯,蔺七郎大约不会笑,只会撩起眼皮给他个白眼。

    他旋即悲从中来,人家周幽王虽然是昏君,好歹讨好的是自家妃子,他好好一个皇子,讨好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算个什么事儿呢!蔺七郎又不是祸国殃民的红颜,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他连个女子都不是!

    贾九郎狠狠地咬了一口毕罗,一汪热油顿时涌了出来,烫得他热泪盈眶,还淌了他一手。

    他正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一只纤细漂亮的手把块布帕子拍到他手上:“擦擦。”语调是难得的温柔。

    贾九郎一抬眼,只见他凤眼里难得盛着点笑意,竟有那么点流光溢彩的意思,不由怔了怔。

    蔺知柔啧了一声,从他手里抽出帕子抖开,嫌弃地帮他擦了擦袖口上的油,她发现自己的生活还是有那么点乐趣的,比如看傻子出洋相。

    这时,西面传来鼓声,紧接着是訇然的开门声,是开市的时辰到了。

    两人把剩下的毕罗塞进嘴里,灌了两口茶汤,与店主会了帐,出门牵驴,快步往市坊门口赶去。

    坊门才开,门外仍旧聚集了许多等待入内的商贾和客人,车马塞得门前水泄不通,嘈杂的人声和骡马嘶叫混杂成一片。

    蔺知柔和贾九郎好不容易挤进去,三百下市鼓已经快敲完了,人潮像泄洪一样分散到坊中各条街巷,两人这才缓过一口气。

    长安东西两市各有市署令和市丞管理,核定市场价,保障公平交易。

    市坊布局与扬州类似,也分了许多行,每行罗列着鳞次栉比的店肆,卖的都是同类商品。

    蔺知柔问贾九郎:“你要买的糖在哪里?”

    贾九郎东张西望,脖子拗出各种令人惊诧的角度:“急什么,咱们慢慢逛着。”

    蔺知柔耐着性子道:“白先生还在寺中等着我们,不能耽搁太久。”

    贾九郎只好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卖糖的铺子在哪儿,这西市我也是第一回来。”

    蔺知柔挑眉:“你不是本地人么?”

    贾九郎腆着脸道:“平日总在家里,不太方便出门……”

    蔺知柔懒得和他掰扯:“去问问人罢。”

    两人就进找了家店肆走进去,向店主打听了一下卖吃食的铺子在哪行,好在不算太远。

    两人牵着驴,顶着当头的太阳走了半晌,即便是冬日也有些冒汗。

    好容易找到那家有杆子饧卖的甘七娘糖饼菓子铺,却见门口上着木板,向隔壁店主一问,却道那甘七娘回乡奔丧,最近都闭门不开。

    贾九郎大失所望:“别处没有卖么?”

    店主笑道:“西市上还真是只有她家卖这个,东市上倒还有一家。小郎君要不要尝尝别的?看看这新到的玫瑰糖莲子,裹的是西藩石蜜。”

    对贾九郎来说西藩石蜜和突厥来的玫瑰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心只惦记着那杆子饧,因为吃不到,越发挠心挠肝地想吃,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蔺知柔:“咱们去东市买罢……”

    蔺知柔不理他,对店主道了声谢,让他称了一两糖莲子,把纸包往贾九郎手里一塞:“只有这个。”

    贾九郎轻轻哼了一声,敢怒不敢言,挖了一颗糖莲子扔进嘴里。

    蔺知柔用甜食堵住了他的嘴,耳根子清静了一会儿,顺着店主说的方向找到卖书和笔墨的地方。

    两人进了一家书肆,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只听旁边一个着白色布衣的年轻人问店主:“可有薛舍人的诗文集子?”

    那店主满脸歉意,对那白衣书生和他同伴道:“两位郎君要的薛舍人集子倒是没备……”

    那书生摇摇头,对同伴道:“咱们去别处找找。”

    店主急于做成第一笔买卖,追问道:“有新到的刘侍郎文集,两位可要看看?”

    那书生停住脚步,瞅了瞅店门口最显眼处堆着的刘侍郎文集,对店主道:“老丈,你怕是还不知道罢?昨天夜里刘侍郎突发风疾,口不能言,今年不能知贡举啦,你这些文集怕是不好卖啰!”

    店主听了差点没厥过去:“啊?此话当真?”

    书生道:“自然是真的,今日朝会上已经定下由薛舍人权知贡举了,消息灵通些的怕是已经在刻印版了,你老人家也赶紧的。”

    贾九郎脸色微微一变,把蔺知柔拉到外面,小声道:“我看那人说得有板有眼,不像是假的。”

    蔺知柔不知他为何如临大敌,按说他们又不像进士科那样行卷,换个主考官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贾九郎却是神色凝重:“刘侍郎一直对你师父柳十四郎赞赏有加,你师父在京师有现在这般文名,与刘侍郎逢人推荐不无关系。你是柳十四的弟子,他自然也会照拂一二。

    “如今却换了中书舍人薛鹏举……他和御史中丞柳棠是知交好友,又是儿女亲家,薛鹏举权知贡举,八成会找柳棠通榜。”

    所谓知贡举就是担任当年科举的主考官,这个时代的科举与后世差别很大,主考官的亲朋好友可以公开向考官举荐人才,干扰科举名次,甚至越俎代庖替考官判卷定名次,是为“通榜”。

    这些都是常规操作,不算徇私舞弊,也没人大惊小怪。

    蔺知柔听到“柳”这个姓氏,隐约明白问题出在哪儿,果然就听贾九郎道:“这柳中丞是你师父的亲叔父,他们俩……”

    他想了想,斟酌了一下措辞:“有点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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