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离开

    贾九郎向来口无遮拦, 甚少瞻前顾后, 在他的一众兄弟中也算一枝独秀的奇葩。

    他说那番话倒也不全是因了与蔺家小儿有二面之缘, 只是见不得有人为捧那丑孩子故意引导众人颠倒黑白。

    他这张嘴就像鞘中的名刀,时不时要出来亮一亮,不然便觉对不起老天爷的厚赏。

    便是他不认识蔺七郎, 也要出来打抱不平的。

    说完这番话,贾九郎笑着向众人一揖, 虽然身高不足五尺, 竟有种玉树临风的姿态。

    贾九郎挤出人群, 发现贾家的老管事袖着手站在几步开外, 铁青着脸,鼻孔微张, 腮边肉直要挂到两肩。

    见他出来, 老管家压低声音道:“谁叫你胡言乱语的?郎君的吩咐你忘了?”

    贾九郎满不在乎地笑笑:“这不是为你家小郎君造造声势么?如今全扬州都知道六合县有个贾神童了。”

    管事压抑着怒气:“你小子敢捣鬼, 待我回去禀告郎君……”

    这一套对别的小孩或许管用,但这个小孩自幼无法无天, 从未真正怕过谁, 眼下更是有恃无恐:“管事尽管去,横竖看管不力的是您老, 看看你家郎君是罚你还是罚我。”

    老管事叫他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自言自语似地小声咒骂:“兀那小狗奴,多管闲事, 且给我等着, 日后有你好看……”

    “贾九郎”耳力甚佳, 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没打心上过。反正贾家人还指着他替那傻小子上京考省试,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他一边在管事和几个仆役的簇拥下向贾家的马车走去,一边往四下里张望,寻找蔺七郎的身影。

    他今日到得早,看到了赵四郎和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翁,却不见蔺七郎前来,不禁纳闷,可惜隔着稠密的人群没来得及上前搭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两人已经不见了。

    他心中微有遗憾,毕竟身在异乡,难得遇到个年岁相仿又投缘的人。转念一想,好在他也过了覆试,到时候回京路上有他同行,正可解解旅途烦闷。

    这么一想,顿时又觉畅怀,笑意便从他眉梢眼角渗了出来,连带着看贾家那些恶奴也没那么讨人嫌了。

    话分两头,赵老翁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不省心的外孙女叫过去。

    蔺知柔来到外祖父院子,见赵老翁脸带愠怒,心下已有计较,若无其事地行了礼,带着点忐忑问道:“外翁,可是外孙女考得不好?”

    赵老翁打量了外孙女两眼,怎么看都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娃,难不成是他想太多了?

    他收敛了怒容,语气中仍带了几分气恼:“你考了榜首。”

    蔺知柔眼神一亮,诧异道:“当真?”这惊讶倒不是装出来的,她预料自己在前列,却没想过会得榜首,毕竟她只正经学了两个月,单一个张十八郎水平就在她之上,更何况还有其他卧虎藏龙之辈。

    “第二和第三是谁?”她又问道。

    赵老翁回忆了一会儿道:“第二是吴县张家的小公子,第三是个姓贾的小子。”

    张十八郎位居前三在她意料之中,那一句真九句假的贾九郎倒是有些出人意表。

    赵老翁道:“如今满城里都在说这事,树大招风,早同你说了凡事须得小心仔细,你怎么把我的话全当了耳旁风?考试的时候也不知留点余地,如今一考考了个榜首,这摊子要怎么收拾?”

    蔺知柔故作惊讶:“外翁,外孙女只读了两个月书,拼尽全力还唯恐力有不逮呢,哪里敢留什么余地?连陈家的鸿儒都说外孙女要落榜呢。”

    赵老翁想起自己先前听信陈家塾师那番鬼话,不禁带了点赧色,心道那钱都白送了,转念一想,姓陈的一世精明,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又有种莫名的快意。

    他点点头:“已经到了这个田地,多说也无益,外翁也不责怪你了,往后还得加倍小心,尤其是去了京城,更要见机行事,千万不能让……那事败露,叫人知道了可是杀头的罪!”

    蔺知柔恭顺应是,可脸上却殊无惧意,外祖父这是在唬他,本朝不搞严刑峻法那一套,进士冒籍舞弊也就是三年不得再考,虽说没有女子冒充男子考科举被揪出来的先例,但是想来罪不至死。

    赵老翁见她并未露出畏惧之色,只觉胸中堵着一口气,不由皱起了眉:“省试可千万别再出漏子了!”

    蔺知柔道:“外翁且放宽心,外孙女这回不过是碰巧,参加省试的少说也有几百人,不知多少神童俊彦,外孙女便是卯足劲也摸不到榜尾。”

    赵老翁一想也是,要是考试那么容易,天下便没有那么多苦读一辈子考不上进士的白头举子了。这回想来是恰好蒙对了试官的心思,又有他舍财疏通,因而才给了她一个榜首。

    如此一来,似乎又是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蔺知柔不知外祖父刹那之间转过那么多念头,她记挂的是别的事。

    “外翁,”她问道,“不知四舅何时有空陪我们去江宁?”

    赵老翁目光一冷,这是挟功邀赏?他平生最讨厌旁人惦记他的钱,尤其是家中小辈,他乐意给时便给,他们却不能出言讨要。

    “近日铺子里忙得恨,江宁要置宅子,还要选铺子,所费不小,丝毫马虎不得。”一想到要花出去的钱帛,他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蔺知柔深知外祖父脾性,只道:“外翁,倒不是外孙女着急,只是放了榜,邻里难免有好事之人探问,若是要见阿兄,怕也不好阻拦,只有早去江宁才能免除后患。”

    赵老翁一心只怕花钱,这时才醒悟过来,不说邻里,若是大房二房多放个心眼,这事恐怕也瞒不了太久。

    他点点头:“我先问问你四舅,这边铺子里的事若是能缓一缓,便让他先陪你们去江宁安置妥当。”

    蔺知柔知他被自己说动,松了一口气:“多谢外翁。”

    回去同母亲一说,赵氏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如果这榜首是儿子考出来的,她不会多惊讶,毕竟蔺遥从两三岁起就时有惊人之举。

    可女儿只是比一般孩子聪慧沉稳些,并无十分过人之处,况且只读了几日书,怎么就考了榜首呢?

    她张口结舌:“会……会不会弄错了?”

    蔺知柔只是一笑:“好歹覆试过了,外翁说尽快送我们全家去江宁,阿娘可以稍安了。”

    赵氏不禁喜出望外:“阿娘这就去叫嬷嬷先将东西收拾归置起来!”

    赵四郎正眼巴巴地盼着与小情人团聚,办起事来各外卖力,不过三两日就将这边铺子里的事交接妥当。

    蔺知柔待四舅得空,叫他陪自己去了趟县衙。

    她是高县令举荐的,过了覆试理当前去知谢一声。

    高县令这回见了她,态度更比前两次亲切许多,蔺知柔奉上亲手抄写的大光明经,用的是高县令上回赠送的笔和墨,仿的是高县令的书体,又找书画铺子装裱成卷轴。

    高县令笃信释道,见之果然大喜,又见是自己的书体,越发欣慰,大大将她褒扬勉励了一番,临走时又有馈赠,这回却不是纸笔之类的东西,而是能当钱使的绢帛二十匹,一匹绢约是一贯钱,这里头便有两万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蔺知柔自是推辞,高县令执意要她收下。

    有些官员提拔后进、资助贫士只是因为惜才,施恩并不图报,高县令显然没有这样的高风亮节。

    蔺知柔这回一举夺得榜首,他作为举荐者已是颜面有光,若是省试中再有佳绩,说不定直接上御殿奏对,那就在天子和宰辅们跟前挂上号了,眼下的二十匹绢与日后的好处相比不啻为九牛一毛。

    蔺知柔心知肚明,推辞了一番便领受了,对她而言这是送上门的羊毛,不薅白不薅,横竖她是高县令举荐的,便是没有这二十匹绢也要承他恩情。

    出发前一日,赵老翁在正院摆了席面,阖家一起吃个饭,为女儿一家践行,也算庆贺外孙得了覆试榜首。

    当晚蔺遥换上新裁的春衣和黑缎新履,面带微笑给长辈们行礼,落在旁人眼里说不出的春风得意。

    蔺遥对舅舅、舅母和表兄妹们的话一知半解,但是牢记着母亲的嘱咐,不明白的话便不答,只以微笑回应,好在有赵氏和赵四郎在一旁见机圆场,又有酒遮面,倒是没有露馅。

    蔺遥本来就是一杯倒,接了几个舅舅敬的酒脚下已经开始打飘,赵氏便趁机推说儿子喝醉,将他扶回了院子里。

    这一顿饭众人都吃得味同嚼蜡,知情者心惊胆战,不知情者见蔺七郎文昌星高照,自家却连赴举的资都没有,心中酸涩自不必说。

    大房和三房还能勉强挂住个笑脸,维持一下面子情,与他们母子几个有过龃龉的二房曹氏和四房江氏脸色冷得要结霜。

    所有人硬着头皮忍完这顿饭,赵老翁发话让女儿一家早些回院安歇,以备第二日早行。

    赵氏和蔺知柔便顺水推舟起身告辞,领着蔺娴回了自家所住的偏院。

    整个小院子笼罩在朦胧月色中,掩住了白昼的破落和逼仄,平添了几许温情。

    廊下堆着打点好的箱笼行李,两年的生活没攒下多少东西,归拢来只有这么一小堆。

    赵氏先前日日盼着离开,真到了要走的时候却又生出许多眷恋不舍,怅然道:“终于要走了啊……”

    蔺知柔握了握母亲的手:“阿娘,我们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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