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我怎么样?”
周霁匀愣住,楚誉也是。
桌上的手机响了一下,在突如其来安静下来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周霁匀没去理会,他只是踱步到楚誉面前,离着两小步的距离,他跟楚誉面对着面,神色严肃。
他想知道楚誉这话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纯粹是玩笑话。
可惜,对方一点情绪不露。
“你俩不合适。”周霁匀退开一步,他转过身,与楚誉并肩站着。
楚誉本就没指望着对方给他答案,连他自己都意外不已。待反应过来,这句突兀的话早已脱口而出,收也来不及。
又困惑又仿佛理所当然。
他笑了笑:“为什么?哪里不合适?”他追根究底。
周霁匀拧起眉:“你不适合小悦。”
桌上的手机又响了,他走过去,一步步走得很慢,脑袋嗡嗡作响,全是宁悦和楚誉。
【悦:友情提醒,周伯伯生日,礼物准备了吗?】
宁悦的消息,周霁匀迟疑,他回头瞅了眼沉默不语,却直勾勾盯着自己,明显在等答案的楚誉。
【周:你才是我爸的亲女儿吧。】
他放下手机:“楚誉,我认识小悦快二十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待人看似冷淡,其实最是单纯不过,外冷内热,最最心软。一旦被她放在心上,就是掏心掏肺,一辈子的事情。”
“有些事你不会明白,也许是因为她儿时感受过最温暖的东西,她始终坚持以善待世界。”周霁匀坐在办公桌的桌角,回望着楚誉,“楚誉,不是你不好,只是你的家庭和生活太复杂,而小悦恰恰跟你相反,她的世界太过纯粹,她适合更单纯的人。”
楚誉垂眸,忽然避开了他的目光。
周霁匀也低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她敏感又慢热,另一半大概要主动、细致和妥帖?”他笑起来,有心缓解气氛。
但这话却说得很认真。
他见过许淙,这是个温润的男人,许是与从事的职业有关,待人真诚又温暖。可楚誉并不是,很多时候,连他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楚誉脱了外套,随手将羽绒服仍在沙发上,而后,他坐到办公桌的另一个桌角,背对着周霁匀,“那你呢?跟她认识这么多年,没有想过跟她在一起?”
在他眼里,周霁匀一直都是细致妥帖的。
“我?”周霁匀笑道,“小悦的简单和纯粹,你我都做不到。我们这样的家庭,看似光鲜,实际背负的压力太大,并不适合小悦。”
他叹气,双手环胸,“你没谈过恋爱不会懂,感情这东西十分微妙,合适的未必会相爱,相爱的又未必能长久。”
“是嘛?你不觉得这跟你刚才的理论相悖?”楚誉回过头,瞧见的是低头似沉思的发小,光看背影都透着落寞。
周霁匀重新露出笑:“比起不合适后的相爱相杀,还是以合适出发的爱情更保守一些。”
楚誉再次沉默:“老周,当初放弃阮歆,潇洒的让她远走,你后悔过吗?”半晌,他一反常态的追问。
阮歆是周霁匀前女友,也是他们这一圈里一起长大的姑娘。当初两个人恩恩爱爱一起出国留学,闹得算是轰轰烈烈,却是惨淡收场。
“不后悔吧。”短暂的沉默后,周霁匀说,“诺,我们就是典型的相爱,但似乎并不是最合适。脾气性格三观,都不合适。”
说着说着,他笑起来,“你别避重就轻,你跟我们小悦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回,我站在小悦的角度问你一句,楚律师,请你认认真真、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周霁匀话锋一转,又一次走到楚誉跟前,寸步不让的瞅着他。
“我开玩笑的。”楚誉耸肩,笑意却未及眼底,“我还有事,先走了。”
周霁匀看他重新穿上外套,那张英俊的脸上冷冷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楚誉,我爸这周生日,来我家吃个饭?”
“好。”楚誉在门口停住,回他。
周霁匀想了想,迟疑着问:“你小叔的生日是不是也要到了?我记得跟我爸不同年但同个月份,只晚了三天,是不是?”
楚誉握着门把,冰冰凉凉的触感,方才的一时热血也瞬间冷却下来,“嗯,五十岁的大生日,我爸妈今年应该不会去给周叔叔过生日了,陪我家老爷子。”
他小叔去世多年,每到小叔生日,楚老爷子就一个人坐在房间看小儿子的照片,一坐就是一整天。楚家几个小辈每年都会在这天回去陪老爷子。
尤其今年如果小叔还在,正好是五十岁。
“好。”
说完,楚誉开门,等身后传来大门自动落锁的声音,他脸上仅剩的笑意尽数褪去。
*
肖遥第三次找宁悦做咨询的时候,身边跟着许淙。
“您好,肖小姐。”宁悦抬头,愣了一下,“许先生。”有些意外他也进来了。
肖遥看看身边的弟弟:“这次我希望他能在场。”
宁悦也看过去,许淙笑着点头。
“好,我们开始。”
宁悦按下计时器,肖遥却忽然不肯说话。
许久,宁悦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抱枕,“肖小姐,要换个地方吗?靠个靠枕,舒服一些。”
肖遥道歉,笑容很勉强,“我不习惯跟别人吐露家丑,让许淙过来,至少心理上有安全感。”她换到躺椅上,半靠在软绵绵的抱枕,难得放松下来。
许淙闻言,想安慰姐姐几句,但目光触到神色温和的宁悦,他又咽下所有的安慰,安静坐在一边。
“没关系,您想说什么都不要紧,聊娱乐八卦也行。最近我的实习生助理正在给我科普娱乐圈的监狱风云。”
肖遥不可思议:“你也看八卦?”
宁悦点头:“看,只是看的时候难免职业病带入分析。”
肖遥乐了:“会用心理学分析?”
“是,职业病,看人看八卦,或者看电视剧,总不自觉带上我的专业,然后就会发现,bug挺多。”
宁悦开始说起前段时间很火的电视剧,说她用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整部剧里几乎每个人物的心理历程都存在bug,还说光看拍出来的主角就知道编剧年纪不大,生活阅历不够。
以另一个角度吐槽电视剧,很专业,又让人莫名觉得真有道理。肖遥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开怀大笑。
“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心理?”肖遥笑完,把抱枕抱在怀里,撩起自己毛衣的袖子,“我戴这个镯子戴了许多年,很多同事说好看,问我哪儿买的?其实我听了挺不是滋味的。”
宁悦的视线落在肖遥手腕上成色不错的玉镯上,第一次见面她就注意到,镯子下边手腕上的疤痕。
可她没说破,故意露出茫然的神情,示意她继续。
肖遥拨开镯子:“不是因为好看,只有这一款能完美遮住我的疤痕。”
“第一条是我用家里的水果刀划的。”她笑着说。
“姐!”许淙惊呼,又怕惊扰姐姐,硬是忍下来。
肖遥安慰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担心。”说完,她看向宁悦,露出自己的第二条疤,“这是我用指甲钳剪的。”
“我跟我老公是大学同学,许多同学毕业就分,班里只有我跟他走到最后。他们都说我运气好,我们门当户对,没有所谓门第之见,找的工作也是旗鼓相当,没什么不顺心的。后来,我考了事业编,他获得上司赏识,业绩越做越好,成了公司里最年轻的市场总监。”
肖遥转了转自己的手镯,指尖不小心触到自己的伤疤,她的声音也停住。宁悦见状,从门口的小矮柜上拿起水壶,给她和许淙添水。
“我的工作很清闲,你知道的,体制内的办公室工作,闲得发慌,一闲下来就容易想多。他因为工作应酬越来越多,每个月能按时在家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朋友们都劝我生个孩子,可是,他不在家,我跟谁生?”她哽咽。
宁悦递了张纸巾过去:“吵架了?”
肖遥避开自己的眼妆,轻轻擦了擦眼角,“吵了,起先只是吵架,吵着吵着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宁医生,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那种感觉,我每次都对自己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很爱我,他不会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乱玩,但我只要一想到他今天又没有回家,我就控制不住要发脾气。然后,他不回来,我只能伤害自己,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手。”
宁悦端起茶杯,要她润润嗓子,“别急。”
肖遥握着茶杯,手心一下子被一股热源包围,她深呼吸,“宁医生,很奇怪,当我胡思乱想,想要发脾气,一遍遍给他打电话他却不接的时候,我用刀在自己手腕上划下第一刀,很疼,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可是我竟然有种奇异的快感。血在流,刀子是红的,我不想去擦药,不想止疼,就这么看着血往外涌,我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下来。”
许淙终于忍不住,抱住颤抖的姐姐。
肖遥顺势靠过去,眼眶泛热,“有了第一刀,就有第二刀,后来,渐渐的,我的刀子忍不住动向他。吵架的时候我喜欢用东西砸到他身上,先是衣架,再是刀。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控制不了……“
宁悦又递了张纸巾,这回肖遥没接,任泪水落下来。
“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很爱他,但是我忍不住要跟他吵架,你说我怎么办?每次失控之后,我还要粉饰太平,不能让外人看出一丝异样,连我最亲近的家人都不能。”
许淙抱着姐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濒临崩溃的边缘,肖遥忽然直起身,整张脸埋在自己双手间,将脸上的眼泪水擦得干干净净,“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宁悦伸手:“介意我看看你的镯子吗?”
“当然不会。”
“谢谢。”她握住肖遥的手腕,摸上颜色极浅的镯子,很温润的触感,摸上去暖暖的,“很漂亮的镯子。”
肖遥惊讶:“你也喜欢玉镯?”
“喜欢,我以前有块和田玉的挂件,后来不小心丢了,我找了很久。”
“我有个朋友雕玉,可以介绍你认识。”
许淙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宁悦笑着道谢:“其实这么漂亮的手镯应该发挥它的作用才是。肖小姐,我建议您换只手戴镯子。”
肖遥下意识摇头:“不行。”她的疤痕会暴露无遗。
“肖小姐,我觉得换只手戴更漂亮。”
肖遥半信半疑:“我试试?”好似是懂了。
宁悦:“我帮您?”
“谢谢。”
宁悦在抽屉里翻找,找出前段时间丁琦微从泰国给她带的手工皂,她一直搁在办公室没用。她拉着肖遥去洗手间,把手工皂抹在她手腕,转动几下,镯子渐渐脱手而出。
“我自己戴。”肖遥主动说,“你回去吧,我自己留这儿。”
“好。”
宁悦干脆的离开,她回到办公室,许淙一个人坐在沙发,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先生。”
“宁医生。”许淙从沙发上站起来,眉头罕见的拧得很紧,“我一直不知道我姐姐这样。之前我们都知道她跟姐夫吵架,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自虐。”甚至有暴力倾向。
“放心,既然她愿意摘下自己的镯子,第一步已经算是成功。”她笑着安慰。
许淙:“谢谢,我姐姐要麻烦你了。”
宁悦摇头:“应该的。记住,你们回去之后,以前怎么样现在仍旧怎么样,不必刻意去关心,更不要在她面前流露出心疼。你姐姐脾气很倔,有自己的坚持,慢慢来。”
“宁医生,还有件事。”许淙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挠了挠头,迟疑了一瞬。
宁悦笑容不减:“没关系,有什么我能帮的都可以告诉我。”
许淙更不好意思:“我姐姐似乎知道了我跟你在相亲,我猜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再排斥来找你咨询。就像今天她能跟你倾诉这些话,没有我们这层关系,我觉得她未必会说。所以,如果我姐姐在你面前说了任何有关相亲的话,请你理解,并且,也希望你暂时别回绝我们的相亲。我想,这样或许对我姐姐的咨询有帮助。”
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我……”
宁悦蹙眉,本能的要拒绝,可面前的男人神色认真,几乎是郑重的在请求她。
让她有些心软。
“我知道我这个请求很无理,为了我姐姐,无论如何,请你考虑一下。”他语气很急,眼中掠过一丝懊恼。
宁悦抿唇:“好。”
“谢谢。”许淙如释重负,余光里看到肖遥正往办公室的方向来,他露出笑,朝她使了个眼色,“中午了,我跟姐姐一起吃饭,你要一起来吗?”
宁悦会意,放软语调,“中午我约了我表弟,下次吧。”
许淙看到肖遥走进办公室,忙迎上去,“姐,我们先走?”
肖遥远远就瞧见两个人相谈甚欢,进来前恰好听到了弟弟的邀请,她帮着他再次问:“宁医生,如果你弟弟不介意,我们一起?”
“姐,不要紧,我们约下次。”不等宁悦开口,许淙主动劝说姐姐。
换来肖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笑笑,不说话。
送走许淙姐弟,宁悦拎上包去咨询室附近的商场。姜卓跟借他摩托车的同学约了老人的家属见面,家属不依不饶,频频骚扰姜卓和他同学,他同学提出要见见家属。
她放心不下,也想见见家属。
谁知,等她到的时候,会面早已结束,姜卓在一边打电话。
“姜卓。”宁悦小跑过去,他却背对着她疾步往边上躲。
“楚律师,家属执意要赔偿。我决定了,如果要闹大,那就闹吧,上法庭我也不怕。”姜卓说。
“宁悦跟你在一起?”楚誉问,“她也在?”
姜卓不许宁悦靠近,对着电话夸张的笑了笑,“楚律师,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到我姐的声音?”
“是啊,我们在一起,在商场,你来不来?好像这个商场离你的律所不远吧,开车十分钟?”他恶劣的说,“至于商场的几层哪个店,抱歉哦,看缘分。”
说完,他一把挂断电话。
“家属怎么说?”宁悦追问,“你不该私下见面,楚誉是你的律师,你知会过他吗?”
她板着脸,不假辞色。
姜卓突然有些怔愣,许多年都不曾见过这样严厉的宁悦,“哟,你只惦记着楚律师了?”
宁悦无奈,咬牙切齿道:“姜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轻飘飘的敷衍。
两个人僵持着,一如往常。
她恨不得打他一顿,可她不能,“姜卓,你以为舅舅舅妈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开心吗?你到底能不能成熟一点?”
“我爸妈?”原本吊儿郎当的姜卓瞬间炸了,“我爸我妈早就死了!怎么,亲爱的姐姐,要我提醒你一句吗?他们怎么死的?就是为了你,因为你,他们葬生火海!”
“宁悦,为什么活下来的人是你?”
好似一记巴掌狠狠抽了上来,宁悦的心仿佛被什么攥住,钻心的疼。
一下一下的,越来越疼。
是啊,为什么活下来的是她呢?为什么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她呢?
她沉默着,指甲掐疼了掌心。
姜卓别过头,眼前有些模糊,他低头眨了眨眼睛,又急急的望向面无表情的姐姐,“宁悦……”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慌乱。
话刚起了个头,视线里,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
他收住话,笑了笑,“宁悦,你最好别再跟着我了。”刻意放大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恶劣。
楚誉停好车,即便是工作日,商场依然人头攒动。他坐电梯上一楼,来来往往的人擦肩而过,就是没有那个小姑娘。
他陡然间觉得自己可笑。
转过身,楚誉重新上了电梯,准备下B1,开车回律所。没等按下数字,右手好似没力气一般,怎么都按不下去。他苦笑,只好又踏出电梯,找到商场里的扶手电梯,一层一层漫无目的的兜着。
这事千万不能被几个发小知道,否则,一定笑掉他们大牙。
终于,四楼的港式茶餐厅前,一男一女对峙着。
“宁悦,你最好别再跟着我了。”
姜卓愤怒着转身,然后,她哭了。
楚誉停下脚步,隔得很远,他一直看着她。
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没过心头,直冲脑门。
似懂非懂。
许久,宁悦用软件打了辆车。
她迈开步子,身后的楚誉亦是。她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他第一次开车跟在她的出租车后边,直到亲眼见到她回咨询室。
目送宁悦上了出租车,楚誉顺着商场的旋转大门出去。外边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飘到自己脸上,很冷。
也让他瞬间清醒。
突然间的恍然大悟,又好似依旧陷在迷雾。
楚誉到停车场取车,直接去周霁匀的办公室。
周霁匀在忙,冷不丁瞧见门口发型凌乱,神色异样的楚誉,他吃了一惊,“干嘛?”
楚誉步伐很急,几乎冲到他办公桌前,“老周,你信不信好奇心能害死猫?”
周霁匀没懂,开玩笑:“所以,你是好奇心?还是那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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