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矮下身子,小孩顺着鳞片滑下。
长路末端,朦胧的瘴气中,出现一袭青衫。
若是给他一柄油纸伞,倒像是烟雨桥头等候佳人的凡界书生。
白蛇逃得狼狈,而石涣看似不紧不慢,实则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疾不徐,就能将他们逼得无处可逃。
石涣从容自得,好似早已胜券在握。
小孩拖着那柄和他一样高的重剑,看上去有些滑稽。
重剑剑柄上镶有明珠。
这些天里,他每次隐隐感到危险的时候,明珠都会闪动。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每一次闪动过后,明珠的光芒都会暗淡几分,而那种压抑的感觉都会暂时消失。
次数多了之后,明珠的光华越来越暗淡,到最后变为一颗半透明的白色珠子,平平无奇。
他伸手覆住剑上明珠,灵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逸出。
白蛇低头看他,碧蓝色的蛇瞳里满是叹息。
“没、用、的。”它艰难地说道。
灵力四散,珠子安然不动。
小孩终是放弃了,颓然收手。
-
白蛇横在孩童身前。
它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大的小的交错纵横,看上去凄惨极了。全身上下唯一一块好肉,就是小孩趴着的地方。
它全身鲜血淋漓,像是在血海里泡过,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
“不跑了?”
石涣隔着白蛇的庞大身躯,和小孩对视,“你可让我好找。”
白蛇闻言,发出嘶声威胁。摆动蛇尾,将小孩围成一圈护在中心。
冰冷的鳞片贴着身体,抚平小孩眼底的怒火。
小孩沉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石涣道:“你乖乖过来,我就放了这条白蛇。”
“别、听、他、的。”
白蛇牢牢圈住小孩,回头望向大壑对岸,眼里出现几分焦急。
小孩安抚性地摸摸蛇鳞:“不可能。”
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一旦死了,就什么希望也没有。
从小在夹缝中摸爬滚打,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却最是惜命。
无数次绝处逢生,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放弃。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石涣注意到白蛇的动作,他望向对岸,想起大陆上关于剑主的种种传说,眼里终是出现几分恐惧与忌惮。
那人消失十数年,残存的威名仍能让人心有余悸。
石涣不再多言,青锋出鞘,浩然剑气呼啸而起。
“欢迎回来。”
小孩听见白蛇的声音,这四个字它说得流畅通顺。不是突然会了,只能是因为练习已久。
每个字都听得懂,却不明白意思。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长老要杀掉所有历练弟子,更不明白白蛇为什么要舍命救他。
-
白蛇向石涣冲去,全身慢慢变得鼓胀。
锋锐剑气细密如网,剐下鳞片和血肉。而白蛇像是感觉不到伤痛一般,它不做任何躲避,直直朝石涣冲去。
巨渊深不见底,小孩不能御剑,他们已是身处绝境,没有别的选择。
白蛇的妖丹渐渐膨胀,它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催动妖丹自爆,径直向石涣冲去。
石涣似是没有想到,面上显出几分慌乱。剑气涌出,将蛇鳞砍得七零八落。
鲜血如注。
饶是如此,巨蛇像是没有痛感一般,将石涣牢牢咬住,难以动弹。
石涣想要挣扎,随之而来的是一圈又一圈的蛇躯,将他卷成一团,朝着远处拖去。
意料之中的巨响。
断崖震颤,小孩一度觉得,自己就要随着断崖滑入深渊。
小孩趴在地上,后背满是尘土。他口中是浓郁的铁锈味,双耳间回荡着尖锐的声响。
他伸手摸了摸耳朵,有点湿有点黏,也不知道血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手上还是耳朵里。
一切归于沉寂。
追赶他的恶魔死了,一路护他的凶兽也都死了。
天地之间,恍然只剩他一人。
他原以为自己会悲恸,然而看着白蛇为他而死,更多的是茫然。
一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好像只要再等等,他就能醒过来。他还在玉霄宗宗门内,做着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粗活累活。
人在悲痛之时,反而出乎意料的冷静。
似乎是理智为了保护他,特意隔绝了情感。
夕阳西落,火焰般的光辉席卷半个天际。
小孩坐在崖边,思绪纷乱。
这短短几日,他竟像是被命运从熟悉的地方里踢出来,塞进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然后咔哒一声,门被锁上了。
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他变成孩童的同时,属于魔族的一半血脉苏醒了。玉霄宗肯定是回不去的,人族也不方便。
世人皆知,混血之躯无法修炼。体内的两股力量相互排斥冲撞,能活下来都不易,更不用说修炼。
天地宽广,竟没有他容身之处。
-
“三年教导,连一声师尊也不愿意喊么?”
熟悉的声音忽而响起,小孩猛地抬头,眸中尽是惊惶。
石涣没死。
青衫依旧,连头发丝都是整洁的。
白蛇的自爆,也只是让他脸色更白了一些。
石涣眼里出现毫不掩饰的嘲讽:“假身罢了,凶兽果然都是一帮空有武力的蠢货。”
小孩皱眉。
这话并不陌生。
在他过往十五年的人生中,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他:魔族凶狠,妖族残忍,凶兽没有思想只知道进食,只有人族顺应天道而生,是人间正道、天地之主。
他从没有怀疑过。
三年之前,有人想带他去魔域,他断然拒绝了。
小孩低头看着手中重剑,看着手里两种颜色的灵力,眼中神色变幻。身体里一半属于魔族的血液沸腾翻涌,叫嚣着呐喊着,仇恨和暴戾像是要冲破躯体。
石涣步步靠近,像是在逗弄濒死的幼兽。
身后即是无底深渊。
生死关头,小孩反而更加冷静。
他低头俯瞰崖下深渊,只见到一片茫茫云雾。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手中涌出,灌入重剑剑体。
重剑隐约发出震颤,光滑如镜的深黑色表面,渐渐显现几道细如发丝的赤红华光。
这柄剑在他身上,已经藏了三年多了。三年以来,重剑都在沉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块没有生机的废铁。
直到前几日巨变发生,重剑突然间显形,救了他一命。
石涣肩头有一道深而长的口子,正是这柄剑造成的。
小孩定定地看着石涣,玉雪般的脸庞上似是笼着层坚冰。
他无声催动灵力,却难以控制。黑白两色的灵力纠缠相冲,渐渐紊乱。
到达某一个层次之后,两股不相容的力量争斗不休,经脉转而胀痛不已。
他额上满是细汗,紧咬着下唇,脸色因痛苦而发红。
他没有放松,更多的灵力不要命似的被调动出来,重剑之上的红色细芒如蛛网般扩散,渐渐布满整个剑身。
重剑震颤,剑尖逐渐离开地面。
石涣眼中现出几分贪婪,他低声叹道:“剑主的本命灵剑,果然是好剑。可是人么……”
小孩一怔,原来那个古怪的男人,竟然是传说中的剑主离婴么。
“既有魔族传承之力,又能得到剑主本命灵剑的认可,是我低估了你。只可惜,是个半血。”
石涣脚下不停,一步步靠近。
他每靠近一步,小孩就更加紧绷。
他好像很喜欢折磨陷入绝境的猎物,神色从容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如利刃,在人心上最脆弱的地方划得鲜血淋漓。
石涣看着眼前衣衫破烂、满身狼狈的孩童,羞辱道:“我若是你母亲,根本就不会留下你。半血之体,血脉驳杂,永生永世也登不了大道。你注定是个残次品,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
“又凭什么,让这些凶兽为救你而死?”
小孩眼睫颤动,眼角发红。
“你没见过父母吧?”石涣的语调转为耐心温柔,他轻声呢喃道,“真可怜,一出生就被抛弃的弃子。也很容易理解,他们身份显赫,怎么会留下你这个污点呢?”
只有血脉纯正、修为高深的先天魔族,才能让孩子生来就继承传承之力。
小孩的父亲必定来历不凡。
可是那又如何?
他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体会过丝毫亲情。
父母二字在他心里,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符号。从渴望到痛恨,从痛恨到放下,他原以为伤口早已痊愈,原来只是结成了血痂。
被一个蝼蚁般的小孩戏弄几天,还弄得一身狼狈,石涣压抑数日的恶意尽数倾泻而出。
“连父母都抛弃你,我若是你,倒不如早早死了。”
他最喜欢收集那些无依无靠的小孩,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突然间消失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而那些无处寄托的濡慕之情,那些注定蒙在心底的阴影,他再了解不过。
他的话明显戳到小孩的死穴。
小孩像是被触碰逆鳞的幼龙,原本的冰冷表象再也难以维持。
他双目血红,重剑与他心意相通,赤色华光跳动起伏,一如他汹涌难定的内心。
石涣已经很近了,他仰起头才能看见石涣的神色。
头抬得太久了,连脖颈都酸痛不已。
他全身灵力都被灌入重剑,陌生的魔族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噬咬体内经脉。
重剑扬起,毫无章法地朝石涣击去。
没有奇迹,重剑被石涣一手挡下。
小孩眼中的光,终于是归于沉寂。
不会有任何意外的。
他已经逃了这么久,所有的运气都已经耗尽,仍然逃不出死亡的阴影。
夕阳将落。
金红色光芒落在小孩的肩头发上,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终于将他打败。
连续数日的惊惶刹那间消逝,紧绷的弦反倒松了下来。
石涣低头,平平伸出手掌,盖在小孩头顶上方。
小孩见他动作,急忙退后半步。
他可以接受死亡,却无法接受死后还被利用。
一块石子被他踢动,咕噜噜滚落断崖。
再退一步,就是深渊。
他的视线越过石涣,望向来路。
一道修长身影不知何时出现。
小孩逆着光看去,只见一人从云雾笼罩的深林中走出,玄色衣袍,丰神俊朗。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恍如天神临世。
而他身在尘土,竟有些不敢抬头仰望。
他多年后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场景,纵使时过境迁,当时的一切也都被完好封存,不曾模糊半分。
在最落魄的时候,遇见最耀眼的光。从此镌刻于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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