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白蛇矮下身子,小孩顺着鳞片滑下。

    长路末端,朦胧的瘴气中,出现一袭青衫。

    若是给他一柄油纸伞,倒像是烟雨桥头等候佳人的凡界书生。

    白蛇逃得狼狈,而石涣看似不紧不慢,实则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疾不徐,就能将他们逼得无处可逃。

    石涣从容自得,好似早已胜券在握。

    小孩拖着那柄和他一样高的重剑,看上去有些滑稽。

    重剑剑柄上镶有明珠。

    这些天里,他每次隐隐感到危险的时候,明珠都会闪动。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每一次闪动过后,明珠的光芒都会暗淡几分,而那种压抑的感觉都会暂时消失。

    次数多了之后,明珠的光华越来越暗淡,到最后变为一颗半透明的白色珠子,平平无奇。

    他伸手覆住剑上明珠,灵力从掌心源源不断地逸出。

    白蛇低头看他,碧蓝色的蛇瞳里满是叹息。

    “没、用、的。”它艰难地说道。

    灵力四散,珠子安然不动。

    小孩终是放弃了,颓然收手。

    -

    白蛇横在孩童身前。

    它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大的小的交错纵横,看上去凄惨极了。全身上下唯一一块好肉,就是小孩趴着的地方。

    它全身鲜血淋漓,像是在血海里泡过,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

    “不跑了?”

    石涣隔着白蛇的庞大身躯,和小孩对视,“你可让我好找。”

    白蛇闻言,发出嘶声威胁。摆动蛇尾,将小孩围成一圈护在中心。

    冰冷的鳞片贴着身体,抚平小孩眼底的怒火。

    小孩沉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石涣道:“你乖乖过来,我就放了这条白蛇。”

    “别、听、他、的。”

    白蛇牢牢圈住小孩,回头望向大壑对岸,眼里出现几分焦急。

    小孩安抚性地摸摸蛇鳞:“不可能。”

    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一旦死了,就什么希望也没有。

    从小在夹缝中摸爬滚打,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却最是惜命。

    无数次绝处逢生,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放弃。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石涣注意到白蛇的动作,他望向对岸,想起大陆上关于剑主的种种传说,眼里终是出现几分恐惧与忌惮。

    那人消失十数年,残存的威名仍能让人心有余悸。

    石涣不再多言,青锋出鞘,浩然剑气呼啸而起。

    “欢迎回来。”

    小孩听见白蛇的声音,这四个字它说得流畅通顺。不是突然会了,只能是因为练习已久。

    每个字都听得懂,却不明白意思。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长老要杀掉所有历练弟子,更不明白白蛇为什么要舍命救他。

    -

    白蛇向石涣冲去,全身慢慢变得鼓胀。

    锋锐剑气细密如网,剐下鳞片和血肉。而白蛇像是感觉不到伤痛一般,它不做任何躲避,直直朝石涣冲去。

    巨渊深不见底,小孩不能御剑,他们已是身处绝境,没有别的选择。

    白蛇的妖丹渐渐膨胀,它将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催动妖丹自爆,径直向石涣冲去。

    石涣似是没有想到,面上显出几分慌乱。剑气涌出,将蛇鳞砍得七零八落。

    鲜血如注。

    饶是如此,巨蛇像是没有痛感一般,将石涣牢牢咬住,难以动弹。

    石涣想要挣扎,随之而来的是一圈又一圈的蛇躯,将他卷成一团,朝着远处拖去。

    意料之中的巨响。

    断崖震颤,小孩一度觉得,自己就要随着断崖滑入深渊。

    小孩趴在地上,后背满是尘土。他口中是浓郁的铁锈味,双耳间回荡着尖锐的声响。

    他伸手摸了摸耳朵,有点湿有点黏,也不知道血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手上还是耳朵里。

    一切归于沉寂。

    追赶他的恶魔死了,一路护他的凶兽也都死了。

    天地之间,恍然只剩他一人。

    他原以为自己会悲恸,然而看着白蛇为他而死,更多的是茫然。

    一种身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好像只要再等等,他就能醒过来。他还在玉霄宗宗门内,做着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粗活累活。

    人在悲痛之时,反而出乎意料的冷静。

    似乎是理智为了保护他,特意隔绝了情感。

    夕阳西落,火焰般的光辉席卷半个天际。

    小孩坐在崖边,思绪纷乱。

    这短短几日,他竟像是被命运从熟悉的地方里踢出来,塞进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然后咔哒一声,门被锁上了。

    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他变成孩童的同时,属于魔族的一半血脉苏醒了。玉霄宗肯定是回不去的,人族也不方便。

    世人皆知,混血之躯无法修炼。体内的两股力量相互排斥冲撞,能活下来都不易,更不用说修炼。

    天地宽广,竟没有他容身之处。

    -

    “三年教导,连一声师尊也不愿意喊么?”

    熟悉的声音忽而响起,小孩猛地抬头,眸中尽是惊惶。

    石涣没死。

    青衫依旧,连头发丝都是整洁的。

    白蛇的自爆,也只是让他脸色更白了一些。

    石涣眼里出现毫不掩饰的嘲讽:“假身罢了,凶兽果然都是一帮空有武力的蠢货。”

    小孩皱眉。

    这话并不陌生。

    在他过往十五年的人生中,周围所有人都告诉他:魔族凶狠,妖族残忍,凶兽没有思想只知道进食,只有人族顺应天道而生,是人间正道、天地之主。

    他从没有怀疑过。

    三年之前,有人想带他去魔域,他断然拒绝了。

    小孩低头看着手中重剑,看着手里两种颜色的灵力,眼中神色变幻。身体里一半属于魔族的血液沸腾翻涌,叫嚣着呐喊着,仇恨和暴戾像是要冲破躯体。

    石涣步步靠近,像是在逗弄濒死的幼兽。

    身后即是无底深渊。

    生死关头,小孩反而更加冷静。

    他低头俯瞰崖下深渊,只见到一片茫茫云雾。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手中涌出,灌入重剑剑体。

    重剑隐约发出震颤,光滑如镜的深黑色表面,渐渐显现几道细如发丝的赤红华光。

    这柄剑在他身上,已经藏了三年多了。三年以来,重剑都在沉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块没有生机的废铁。

    直到前几日巨变发生,重剑突然间显形,救了他一命。

    石涣肩头有一道深而长的口子,正是这柄剑造成的。

    小孩定定地看着石涣,玉雪般的脸庞上似是笼着层坚冰。

    他无声催动灵力,却难以控制。黑白两色的灵力纠缠相冲,渐渐紊乱。

    到达某一个层次之后,两股不相容的力量争斗不休,经脉转而胀痛不已。

    他额上满是细汗,紧咬着下唇,脸色因痛苦而发红。

    他没有放松,更多的灵力不要命似的被调动出来,重剑之上的红色细芒如蛛网般扩散,渐渐布满整个剑身。

    重剑震颤,剑尖逐渐离开地面。

    石涣眼中现出几分贪婪,他低声叹道:“剑主的本命灵剑,果然是好剑。可是人么……”

    小孩一怔,原来那个古怪的男人,竟然是传说中的剑主离婴么。

    “既有魔族传承之力,又能得到剑主本命灵剑的认可,是我低估了你。只可惜,是个半血。”

    石涣脚下不停,一步步靠近。

    他每靠近一步,小孩就更加紧绷。

    他好像很喜欢折磨陷入绝境的猎物,神色从容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如利刃,在人心上最脆弱的地方划得鲜血淋漓。

    石涣看着眼前衣衫破烂、满身狼狈的孩童,羞辱道:“我若是你母亲,根本就不会留下你。半血之体,血脉驳杂,永生永世也登不了大道。你注定是个残次品,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

    “又凭什么,让这些凶兽为救你而死?”

    小孩眼睫颤动,眼角发红。

    “你没见过父母吧?”石涣的语调转为耐心温柔,他轻声呢喃道,“真可怜,一出生就被抛弃的弃子。也很容易理解,他们身份显赫,怎么会留下你这个污点呢?”

    只有血脉纯正、修为高深的先天魔族,才能让孩子生来就继承传承之力。

    小孩的父亲必定来历不凡。

    可是那又如何?

    他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体会过丝毫亲情。

    父母二字在他心里,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符号。从渴望到痛恨,从痛恨到放下,他原以为伤口早已痊愈,原来只是结成了血痂。

    被一个蝼蚁般的小孩戏弄几天,还弄得一身狼狈,石涣压抑数日的恶意尽数倾泻而出。

    “连父母都抛弃你,我若是你,倒不如早早死了。”

    他最喜欢收集那些无依无靠的小孩,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突然间消失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而那些无处寄托的濡慕之情,那些注定蒙在心底的阴影,他再了解不过。

    他的话明显戳到小孩的死穴。

    小孩像是被触碰逆鳞的幼龙,原本的冰冷表象再也难以维持。

    他双目血红,重剑与他心意相通,赤色华光跳动起伏,一如他汹涌难定的内心。

    石涣已经很近了,他仰起头才能看见石涣的神色。

    头抬得太久了,连脖颈都酸痛不已。

    他全身灵力都被灌入重剑,陌生的魔族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噬咬体内经脉。

    重剑扬起,毫无章法地朝石涣击去。

    没有奇迹,重剑被石涣一手挡下。

    小孩眼中的光,终于是归于沉寂。

    不会有任何意外的。

    他已经逃了这么久,所有的运气都已经耗尽,仍然逃不出死亡的阴影。

    夕阳将落。

    金红色光芒落在小孩的肩头发上,来自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疲惫终于将他打败。

    连续数日的惊惶刹那间消逝,紧绷的弦反倒松了下来。

    石涣低头,平平伸出手掌,盖在小孩头顶上方。

    小孩见他动作,急忙退后半步。

    他可以接受死亡,却无法接受死后还被利用。

    一块石子被他踢动,咕噜噜滚落断崖。

    再退一步,就是深渊。

    他的视线越过石涣,望向来路。

    一道修长身影不知何时出现。

    小孩逆着光看去,只见一人从云雾笼罩的深林中走出,玄色衣袍,丰神俊朗。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恍如天神临世。

    而他身在尘土,竟有些不敢抬头仰望。

    他多年后无数次回想起这个场景,纵使时过境迁,当时的一切也都被完好封存,不曾模糊半分。

    在最落魄的时候,遇见最耀眼的光。从此镌刻于心、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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