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树影婆娑。冷风灌进衣领,寒意浸骨。
小六缩了缩脖子,回头望去。透过雾气稀薄之处,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瞳。
一个黑衣青年遥遥缀在队伍末端。
他没有护体灵光,黑衣墨发,几乎与无边夜色相溶。浓重瘴气将他与众人隔开,恍如两个世界。
对视不过刹那,小六转过头来,神色见鬼一般。
他抹一把额上冷汗,伸出肘尖捅捅旁边人,小声问道:“你有没有发现,殷翎和之前不太一样?”
旁边的仁兄瘦瘦高高,像是竹竿套了件袍子。
“打击太大,接受不了很正常嘛。”旁边人耸耸肩。
“不是……”小六挠头,欲言又止。
“你要是突然间修为尽失,早哭成一团了。”
“算了,和你没法说。”
怎么说呢?
那一眼懒懒扫来,他像是看见一片被野火焚烧殆尽的原野,遍地荒芜,寂灭如死灰。沉重感压得他心口一窒,整个人如同被摄住魂魄般动弹不得。
被一个眼神就吓成这样,也太丢人了。
除了殷翎和招月,这一行人都是离火城的魔修,跟着离火城少主虞景渊来探查蛇林刀剑冢。
森罗殿的招月和虞景渊是好友,常常一起行动。招月这次过来,身后还跟了个陌生青年。
乌发如云,面白如玉,是万中无一的好相貌。
他名叫殷翎,招月唤他师兄。
殷翎刚刚及冠,话很少,只和招月小声交流。他比招月年少,说是师兄,谁都能看出他对招月的依赖。
初见那天,小六想和他搭话。谁知刚靠近还没开口,殷翎就后退半步,躲到招月身后。
“我没有恶意。”小六有点尴尬。
“师兄第一次离开森罗殿,遇见生人难免紧张。”招月浅笑道。
小六松了口气:“难怪之前从未见过。”
在小六和招月对话时,殷翎从招月身后探头,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定定打量他。
然而小六看向他时,他又受惊般迅速缩了回去。
……
小六还想说几句,就被勾住脖子扯回去。
“你胆子可真大,连森罗殿少主也敢招惹。”竹竿冷笑。
“他看上去挺乖的。”
双眼纯净,有些怯懦、躲闪,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招月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森罗殿,也不知为什么。
竹竿嗤之以鼻:“离他远点。”
竹竿说的没错。
进入蛇林之后,殷翎出尽风头。他看似怯懦、不善言辞,却反应敏锐出手极快,旁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凶兽形貌,就见银白刀光如弯月,一闪即逝,只余遍地尸骨。
其他人只用跟在后面捡宝贝。凶兽的皮毛、筋骨、兽丹,都能卖点灵石。
殷翎过于轻松的姿态,给所有人一种错觉:这里很安全。
与他相比,那些凶兽行动迟缓,爪牙根本派不上用场,皮毛仿佛是纸糊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直到一次混乱过后,人群走散,招月失踪生死不明,而殷翎修为尽失。
真正交过手,才明白凶兽的可怕。
蛇林里常有瘴气,众人目光所及,不过身前数丈之地。不断有人走散或是死去。一行人浩浩荡荡过来,如今聚在一处的,只剩六人。
夜深了,又是一阵寒风。
除去没有修为的殷翎,小六修为最弱,靠着运气和竹竿兄数次相护,勉强活到现在。
他的护体灵气最为稀薄,被冻得瑟瑟发抖。
小六上下牙打架,还勉强转过脖子回头看殷翎。他看上去瘦削极了,衣裳单薄,也不知道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招月失踪之后 ,再也没有人管他。
小六本就靠后走着,悄无声息放慢速度,挪到殷翎旁边。
殷翎薄唇微抿着,一言不发。
他侧脸如画一般,小六突然间就忘了要说什么。
殷翎主动转过头,嗓音清冽:“怎么?”
小六脱口问道:“你冷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问的什么傻话。
他自己都被冻成傻子,又能帮到别人什么。
殷翎轻轻笑了一声。
他从容坦然,没有丝毫怯懦之态。
小六这才发现,他的相貌极美,却是偏于凌厉。眼瞳如古井深潭,漆黑望不见底,眼尾斜而上飞。鼻梁高挺,唇很薄,微微勾起,有几分不羁邪气。
的确和之前不一样,换了个魂儿似的。
明明是同样的相貌,只是神态不同,却似宝剑青锋长年藏于朽木之内,一朝出鞘华光万丈。
“磨磨唧唧,是腿断了要我抬着走?”
最前方的虞景渊停下脚步,洪亮声音裹着灵力冲击耳膜。
他额上有道长疤,面色不耐,看上去格外凶狠。
“少城主我错了。”小六脸涨得通红,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先前的位置。
而殷翎依然缀在最后,像是没听见一般,神色淡然,如闲庭信步。
“不知死活。”
虞景渊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他毕竟是招月的师兄。”虞景渊身旁的女修低声劝道。
“他算个屁,招月给面子叫一声师兄罢了。白疏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野种,活了二十年,哑巴一样,话都不会说。”虞景渊浑不在意,大声嚷嚷,像是刻意说给所有人听。
“可他与我们同行,到时候森罗殿主怪罪过来……”
“他不知好歹,与我何干。放心,我爹说森罗殿穷得揭不开锅,哪有力气养废人。在这里出事,还省得缺胳膊少腿地回去让白疏为难。怎么,你舍不得他死?”虞景渊见她频频望向殷翎,再看看殷翎那张脸,还有什么不懂的。
女修咬唇不言。
”这张脸的确可惜……“
虞景渊笑得意味不明,“没修为也许是好事。如此容貌,你觉得白疏不让他离开森罗殿,是为什么?”
“少城主真会说笑。”女修赧颜低头,眼里却划过冷意。
-
已是拂晓,林间微亮。
“雾比先前薄。”虞景渊仰头看天。
“许是快出去了。”女修面有喜色。
人人都松了口气。
蛇林的危险程度远远超出意料,谁也不想多留片刻。可来时的路已被堵死,他们只得找寻别的出口。
“有血气。”虞景渊道。
女修手中长柄提灯指向前方,借着灯盏光芒,只见不远处树木枝条以各种诡异的姿态交织成巨网,遮天蔽日,绵延不绝。
走近之后,才明了血气的来历。
巨网上乱七八糟缠着藤蔓,居高临下俯视来客。
藤蔓原本是青绿色的,此时却沾满污血、碎骨、皮肉、毛发。还有几缕血流淅淅沥沥滴落,仿佛一场将尽未尽的红雨。
雾气几乎散尽,浓重血腥气轰轰烈烈扑面而来。
地上横七竖八散落肢体,还有些法宝的碎片残骸。肢体被绞碎不成人形,皮肉几乎无存,只剩一地光秃秃的碎骨。
一眼扫过,甚至不能辨出这些人的数量和来历。
虞景渊沉凝不语,其他人也都没有动静。
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没料到前一刻还以为很安全,下一瞬就踏入人间地狱。
“这里有块玉牌!”女修眼尖。
玉牌浸在血水里,只露出一点青色边角。
虞景渊俯身就要拾起玉牌。
“别碰。”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月白色鲛皮刀鞘鬼魅般出现,横在虞景渊胸口。
虞景渊皱眉,看向声音来源。
殷翎无视虞景渊的臭脸,兀自拾起玉牌。
他的肤色冷白,青色玉牌躺在手心,暗红血污染上白净指尖,添了几分艳丽。
虞景渊劈手夺过玉牌,两三下揩去血迹。
“玉霄宗,明崖。”
“玉霄宗……不是来了个长老?”有人道。
“这还只是剑冢外围。”
“你确定是外围?我们走了三日,早该出去了才是。”
人心惶惶。
“……”玉牌被抢走,殷翎的手悬在半空,顿了顿才放下。
黑漆漆的瞳仁盯着虞景渊的手心。
虞景渊察觉到视线,瞟他一眼,意味深长:“剑冢凶险,小友还是小心为上。”
明明是同样的身份,却叫他小友。
殷翎点点头。
虞景渊扬了扬右手抓着的玉牌:“上一次丢的是修为,下一次搭进去的没准是性命。你再出什么意外,我们如何向森罗殿主和招月交代?”
殷翎像是全然听不出话中讽刺,只盯着虞景渊的手,再次点头。
虞景渊少爷惯了,骂人向来不用看别人脸色,说话何时这般“委婉”过。偏偏听的人无关痛痒,害他白费心思。
真是个傻子!
少城主磨着牙想。
女修笑道:“少殿主不必紧张,我们少城主不但修为高深,还是炼丹师,若是有危险……”
“啪——”
女修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脆响。
青色玉牌摔在石头尖角上,从中间碎为两半。
虞景渊愣了片刻,抬起左手戳了戳自己的右手,面色唰地变白。
女修连忙取出解毒丹药,内服的外用的一大堆,共同点是都没有效果。
虞景渊捂住手掌,神色转向痛苦。
那边虞景渊被团团围住嘘寒问暖,这边殷翎恍若未闻。
他再次俯身,拾起碎裂的玉牌,在“明崖”二字上摩挲许久,才像是听见了动静。
“怎么了,三品炼丹师?”殷翎慢悠悠抬头。
神色淡淡,不紧不慢。
虞景渊的手掌肿成紫红色的熊掌,手心的纹路都被撑起。
他的表情狰狞,额头冷汗如雨。虎背熊腰的一个壮汉,眼角已经泛起泪光。
“殷翎,你……”虞景渊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殷翎收起玉牌,打断他:“剑冢凶险,少城主还是小心为上。”
虞景渊:“……”
女修忙问:“少殿主可有解毒之法?”
“没有。”殷翎眨眨眼睛,一脸无辜,“我都说了别碰。”
红光一闪。
刀锋抵住殷翎喉咙。
“毒怎么解?”虞景渊逼问。
他激动之下,刀身不住颤动。利刃划破苍白皮肤,一滴血珠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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