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圣僧与村花

    新春过了没多久,还在初春后的春寒料峭里,夜里起了风又细雨绵绵的,一夜功夫,又添了几分深冬的寒冷。

    “卯时了!惫懒的小丫头还不快些出来把房子腾了!”

    尚不足天亮,初春里还是蒙蒙灰暗的天色,院子外尖着嗓子的妇人边吊着嗓子边敲着门啪啪作响。

    密不透风的砖瓦房四面紧闭着窗,一张拔步床围着床幔,昏暗的屋内许久没动静。

    外头叫骂的越来越凶了。

    央央醒了。

    她揉了揉额角,起床支开了窗户,寒风送进来,烧了一夜的炭火气息也被风卷走,沉闷的空气换了新鲜。央央自取了一条未染色的泛黄麻裙,慢条斯理换掉了身上粗制滥造的寿衣。外面鬼嗓子嚎着,她不动声色坐在梳妆台前,对着模糊的黄铜镜梳起了细细的长发,露出颈间一条白玉色细链,上面坠着一颗珍珠大的白玉色铃铛,她一动,铃铛叮铃一声,清脆琳琅。

    伴随着外头的怒骂声,央央慢悠悠在鬓角插上了一朵白花,镜子里少女苍白无血色的面庞,纯洁犹如山边安静盛开的小花儿,清秀又纯情。央央满意地点了点头。

    百灵给她选得这个身体,倒是不错。

    蒙蒙亮的天,陈家亲戚早早儿就守在门外,他们可不知道侄女壳子里换了人,‘砰砰砰’敲着篱笆院子木门。

    左右还是顾忌着这房子马上轮着他们了,下手敲门都当做自己的财产,用力都少了两分,全凭嗓子吊着吼:“央儿侄女,开门!让你婶来帮你收拾行李!你今儿就不许住在我们陈家的屋里了!赶紧些收拾了走人!”

    院外头一扇薄木门,里头还有央央屋子的门,两扇门都隔不开那鬼嗓子的叫嚷。央央敛了笑意,眉梢染了些许无趣。

    大清早的,家家才生着炊烟,陈家亲戚仗着长辈身份已闹开了,扯着嗓子吼着不懂事的侄女不知晓来开门,没有个规矩礼教,要代替已逝的堂兄嫂教训闺女。

    同花村家家户户何人不知自陈家三口没了,这被捧手心里长大的小闺女一朝没个依仗,被陈家亲戚欺负得可怜。

    这又是逼着陈家丫头把房子让给他们,又是要把人小丫头许个人家嫁出去,换聘礼银子的。可是被欺负的够呛。

    各个嘴上都说陈丫头可怜,也没谁给陈央儿出个头。村子里都沾亲带故的,特别是陈家,这一数起来都是亲戚,若陈央儿被陈家亲戚嫁了出去,家里头这点子落在陈家手里,谁知道哪天转一转,就转到自个儿屋里了。

    也就是和陈央儿玩得好的几个小姑娘心疼她,替她哭了几场。再多的,也是没了。

    天刚蒙蒙亮,这有把人孩子欺负上了。周围邻里邻居的,生火做饭的时候只管往大口锅里添满了水,围裙上擦擦手脚步匆匆就围到了土泥围墙边,竖着耳朵听那边的热闹。

    外面门敲得啪啪响,男人吼,女人尖着嗓子骂,薄薄的一扇木门经不住带着怒意的几个男人的糟蹋,裂了条缝,一扇门直接晃晃悠悠往后倒。

    ‘啪嗒’一声重响,门板落地溅起灰尘朦胧,雾霭似的烟灰袅袅。

    敲门的男人也吓了一跳,龇牙小声给旁边的女人说:“这门真不结实,回了我可得好生拾掇下。”

    那女人也把这院儿当做自己的,心疼坏了,只管骂着:“小丫头混无规矩的!堵着亲叔亲婶,白糟践了这门!”

    往日里陈家爹娘兄长还在的时候,对陈央儿嘘寒问暖腆着笑脸的温和女人也换了副心肠,吊腮斜眼全是刻薄。

    几个来敲门的陈家人都同样把这儿当自己的了,嫌动手的人用力大,又嫌陈央儿不来开门,没规矩,屋院里都是灰,他们没踏进去,全守着门口指着骂。

    薄薄的那层灰烟裹着风吹散了,门外的叫骂声一滞。

    那院儿里,站着个人。

    身量细弱的少女还穿着泛黄麻裙,鬓角戴白花,小脸俏生生的,白玉无瑕似的,一双眼珠子黑幽幽,又透着亮,落在人的身上,似带着鬼气的冷意。

    门口的那几个陈家亲戚都给唬了一跳。这才一日不见,那软糯没脾气好拿捏的丫头,瞧着怎么有几分渗人?

    “好惫懒的丫头,日头老高也不肯开门,就你如此无个规矩的丫头,嫁你出去怕是要花不少陪嫁才有人要!”

    陈家婶子最先接话,总觉自己被一个小辈丫头吓住了,面上过不去,手一指,唾沫横飞对着央央就骂上了。

    这也是他们陈家女眷们弄出来对付小丫头的手段。十四五的小姑娘,没有了依仗,本就犹如浮萍心中无宁,再骂一骂,把她贬低到尘埃里,没几个月,纵她多硬的态度,都会怕了软了,畏惧了。

    见儿天被人指着骂,年纪小小的女儿家谁个受得住!

    央央站在那院中,抬眸流波转动,对直儿朝着那开口的婶子看去。

    “婶婶,非我惫懒,只我阿爹阿娘阿兄回来瞧我,说了一宿的话,耽误了光景。”央央细眉细眼微拧,似哭非哭,语调轻软柔柔,“刚刚阿爹说外头来人了,可巧我醒来一睁眼就听着叔叔婶婶的声音了。出来一看果真是婶婶叔叔来了。叔叔婶婶也不是外人,不妨一同留下去见见我阿爹?”

    央央那语调温柔的就跟同花村说话最小声气儿的杜丫头似的软,那话听着就是地府里来勾人魂魄的鬼差,吓得门口陈家几个人腿都打颤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她阿爹阿娘阿兄回来看她了?人都死了几个月,七个头七都过了!

    鬼神之说最是让人心里头虚晃的,管他有没有,敬畏是生活在山田水边的乡里人与生俱来的本能,随着央央的话,那门口堵着来抢房子的陈家人一想到自己对人家独留下来的闺女百般欺负,那脸色骤然发白,没比央央那死了活回来的面色好多少。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唬了一跳,心慌心乱赶紧儿回了各自家去锁了大门。

    天还没亮起来,万一那死了的陈家人真回来了,他们这些没护着陈丫头还跟着踩了两脚的人怕不是要被找上门来!

    两边围墙上趴着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就剩下门口那几个陈家亲戚相互搀扶着没摔在地上。

    “你……你这丫头浑说什么呢!堂兄嫂子和我侄儿去了都几个月了,你小人儿家家的,拿他们说嘴也没个忌讳!”

    陈家婶子也怕,怕的双腿打颤。农村里的人最是信这个不过了,没谁会主动拿鬼神来说嘴。陈央儿素来又是个安静懂事的,她如何会拿自己家亲人来说这些。八成是……这些日子把人欺负着了,做了鬼的陈家三口来给丫头撑腰了!

    “是不是浑说,请叔叔婶婶入内一看不就知道了么。”

    央央就静静儿站在那儿,她天生笑唇,相貌清隽纯洁如小花儿秀气,说话时像在笑,天真无邪的模样,让陈家几个人一看就背后发凉,渗得一背冷汗。

    几个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对鬼的惧怕。

    今儿他们商量了,来把这无依无靠的侄女先撵到村后破茅屋里住,这连院子的三间青瓦房归他们,再去分了陈家良田亩地,最后给陈央儿寻个出聘礼高的人家嫁了,家家都能分些银钱。

    可……可这屋里万一还留着陈家三个鬼呢!

    “侄女……你怕是没有睡醒,说起胡话了。你回去睡,等你睡醒了,我们再来。”

    一个陈家叔伯勉强颤着音开了口,像被鬼似的,扭头快步就走,一边走着,一边觉着刺骨的寒风在身上割刀子,抱着手臂浑身冒冷汗。

    其余几个哪里还敢逗留,纷纷错开央央的视线不敢与她对视,四散而去了。

    刚刚卯时的昏灰天,央央独一个人站在院子里,那被推断了的院门门板她瞥了一眼,提着裙转身回了她屋去。

    央央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黄铜镜摘了头上白绒花。

    黄铜镜是偏僻的乡村里少有的稀罕物,谁家有一面,那可是了不起的大户人家。

    央央接管了身子的女孩儿这个家是砖瓦房的,三间的屋子分了一个堂屋,两个偏房,陈家小闺女陈小妹的屋子里头不单单有黄铜镜,还有两口橡木的雕花箱子,那是陈家两口和长子攒来给小妹做嫁妆的。

    十里八方都知道,同花村的陈央儿生得好,家里头富足,又长得俊俏,打小乖巧,见人三分笑,最是没脾气的柔软性子。

    故此陈央儿去岁过了十四的生辰,到处都是喜做媒的婶子登门来想说和个亲事,讨了她去做媳妇。

    陈家人不贪心,就想给女儿找个老实又能护得住她的丈夫,挑来挑去,女婿还没有挑到,陈家除了小妹外一家三口,去岁秋里渡河时暴雨翻了船,皆去见了龙王。

    停灵七天,陈央儿跪了七天,浑浑噩噩送走了家人。

    亲戚们邻居们一开始怜惜她,各家也都照顾着。没两个月,有人率先反应过来陈央儿如今是一个女娃儿守着三大间的砖瓦门院,还有几亩良田好地,陈家两口子攒下来的家业无数。

    年前寒冬里,先前还多少照顾了些陈央儿的亲戚们话里话外要给陈央儿找个夫家,由头是她女娃儿,这陈家的家业没她的份,如今陈家人去了,做亲戚的自然要帮衬一把,依着长辈身份,要把她嫁出去。

    把家里的女娃儿嫁出去了,能换来的聘礼归谁,这三间连院子的房屋归谁,几亩地归谁,这群长辈们早就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毫不顾虑陈央儿还在,就在她家中为了家中家产大打出手。

    刚满十五的小姑娘沉浸在失去家人的悲伤中,又正面看见了过去和蔼的亲戚狰狞的面孔,终日惶恐害怕,昨儿听见人说,要先把她撵了去村尾那间破茅屋,先把房子占了去。

    陈央儿大哭一场,抹去眼泪烧了满满一盆的炭,紧闭门窗,点了灯哭着给自己做了一身寿衣。蜡烛燃到了烛台,炭火烧到只剩银屑,穿着寿衣满脸泪痕的少女静静躺在床上,了无生息。

    好好的一个闺女儿,在没有了家人庇护后,活生生给人逼死了。

    央央今儿接管了她的身子,顺手改了这姑娘下辈子的命格,送了她一世富贵平安,全做谢礼。

    央央安安静静在这儿生活了几天。那些陈家人没敢再登门,都是被那天给吓着了,再看央央足不出户的,都怕那陈家的鬼没走,心里有鬼的人避之不及,哪里还敢主动去撵央央。

    如是几天,央央等到了身子和她彻底融合,天天开着窗,坐在窗边把玩着春里刚发芽的花枝,等百灵回来。

    死道士在她脚上栓了铃铛,除了他谁也解不开。央央如何肯被他禁锢着,好不容易寻到了他进入话本历劫的机会,赶紧儿撵了过来,想法子哄他解了这他亲手栓的锁。

    央央专程来找他的,可如今尚不知他身份,只能枯坐着等百灵的消息。正想着,一只巴掌大的彩色小鸟从窗外飞了进来。在央央头顶盘旋了几圈,落在了央央肩膀。

    “找到了,他现在是个和尚,就在十里地外的藏竹山上破庙里修行。”

    小鸟一开口,是少年声音的人语。

    央央手指落在了颈间的白玉色铃铛上。

    “和尚啊……”央央那似笑的唇角是温柔的弧度,她双眸扇动着妖媚的惑色,舌尖舔了舔唇,如情人间呢喃般轻叹,“也不知道清心寡欲的和尚,勾引起来是什么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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