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终末恋歌(一)

    曾经我一直以为“人生多别离”这样的话,离自己其实很遥远,毕竟我从不曾真正失去过什么,也不曾经历长久的分别。

    可事到如今,当我真正理解了这句话语含义的时候,却似乎已经太晚了。

    纲吉真的死了。

    与过往所有的别离都不同,这一次是永远的离开。

    眼前的巴利安很吵也很闹,没有人在为这个消息感到悲伤,这感觉就好像突然之间全世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只有我还记着他。

    一只手撑在铺满柔软毛毯的地板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向了城堡的大门。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逃离这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证明我的不同。

    他们都是没有感情的疯子,可我不是。

    我无法在那样的气氛中停留,也无法向任何一人诉说我此刻的心情。

    我只想逃,逃到一个谁也无法找到我的地方去,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冷静下来,而不用再去面对这对我来说如同噩梦般残酷的现实。

    那个死去的人不是别人。

    他是彭格列的BOSS,是里包恩引以为傲的弟子,更是所有人的天空。

    他可以是很多人,但他也是我的沢田纲吉,是我此生唯一深爱过的人。

    我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

    怎么可能呢?

    弗兰跟随在我身后几步远的距离,但却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就像是一场无言的相送。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了很久,直到我再也听不见任何从古堡大厅中从传来的声音,这才堪堪停了下来。

    方才一瞬间涌起的情绪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难以言明的悲伤与茫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中似乎有什么消失了,就好像突然失去了最为重要的东西,这让我难以理清思绪,眼前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好奇怪啊,就连弗兰的脸都变得奇怪了。我明明是在看着他的,可为什么最终落入眼底的却只有一片空白?

    “要走了吗。”弗兰说。

    他离我很近,但声音却好像隔着很远。

    我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的迟钝,茫茫然望了他很久,这才勉强分辨出他所说的话。

    我要走了吗?

    是了,我本来就是要回去的。

    我要回去见他,要让他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可内心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够了,不要再欺骗自己了。

    这是真的。

    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去否认的事实。

    仅仅只是听到,我便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勇气。我突然就不想回去了,我害怕回到那个我熟悉的地方,却再也见不到我熟悉的人。

    可如果我不回去的话,我又能去哪里呢?

    于是最终,我还是僵硬的牵起了嘴角,对着弗兰点了点头。

    “是啊……我要走了。”

    ——如果这是一场梦,请让我醒来吧。

    我无法面对没有你的世界。

    伴随着彭格列十代目被射杀身亡的消息,Mafia世界陷入了无比巨大的动荡之中。白兰所率领的密鲁菲奥雷家族再无牵制者,当日便下达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彭格列狩猎行动,所有与彭格列相关的人尽数被杀,导致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生怕被牵扯进这场血腥的风波之中。

    与此同时,失去了首领与门外顾问的彭格列总部一片混乱,很快便陷入了毁灭状态,我甚至没能与通知我速回的欧蕾加诺见上一面,便在中途失去了与她的联络。

    如今的彭格列就像是风雨之中摇摇将倾的大厦,然而却没人能够如纲吉那样将它牢牢支撑起来。守护者之中,六道骸失踪已久,库洛姆自上次一见后便再无音讯,云雀早在纲吉出事之前便已经回到日本,了平与山本均外出……总部留守的,细算下来竟只有狱寺与蓝波两人。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本应在罗马境内旅游的奈奈阿姨与沢田家光,如今也已经完全失去了行踪。

    我最终还是没能保护好任何人。

    他的老师,他的父母,他所看重的朋友与家族,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在渐渐崩塌,也许有一天,就连我也会消失,死在不为人知的某一处。

    但即使如此,又能怎样呢?

    现在的我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护送纲吉的遗体回到日本的那一天,并盛的天气显得格外晴朗。明明已经是初秋的九月,偶尔吹拂过脸颊的微风却如同春天般和煦,就连阳光都温暖明媚。

    这世界并不是少了谁就会停止转动的,就如同头顶这片我曾与他一起仰望过的天空一样,现在看来也依然耀眼与辽阔。

    盛放着纲吉遗体的棺材被暂时放置在广袤的并盛森林中,等待着意大利主战场稳定之后再做打算。前来送葬的仅有寥寥数人,除去蓝波与狱寺外,只有从基地赶来的将尼二,以及匆匆前来帮忙的一平,其余尚在日本的朋友们,甚至连他已经不在的消息都不曾得知。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静静的看着他们安放棺木、低头默哀,自始至终不曾上前一步。

    听着耳畔婆娑的林涛,我的目光遥遥落在棺木的一角,双手在不知不觉中攥握成拳,有些尖锐的指甲深深楔入皮肉之中,从而带来短暂的疼痛。

    我突然就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讽刺。

    人人都说黑|手|党的一生注定无法长久,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均是行走于人间的恶魔,我对此深以为然,甚至还曾发自内心的感到认同。

    可为什么会是他?

    成为Mafia首领这样的事……他不想的啊!

    他明明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一颗比普通人更加柔软的心,即使是走上了这样的一条道路,也自始至终没有迷失方向。

    他本应拥有更加灿烂的人生,在亲人好友的祝福与环绕中前行,直到在可以预见的光明未来里成长与老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棺材里,却与我们天人相隔。

    属于他的故事,明明应该才刚刚开始才对。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送你们回基地吧,虽然大家的指环都套上了玛蒙锁链,但还是要小心一点。”一平说着就转过身,视线与我对上时微微一怔。

    她原本想要靠过来的脚步停在原地,还稚嫩的脸庞染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迟疑:“夏莉小姐……你没事吧?”

    这句话一出,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上,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摸了摸湿润的眼角,秋风一吹,带起一片冰凉。

    现在的我,好像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心中这样想着,我放下手,迎着他们或是关切或是担忧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微笑,就好像纲吉曾经在我面前所表现的那样,我最终也说出了与他同样的话。

    “我没事……就是想再看他一眼。”

    闻言,狱寺微微皱了一下眉,却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转过身走了。

    一平踌躇了片刻,似是有些不忍,侧头与蓝波对视一眼,两人便默契的一同走上前,帮我推开了严丝紧闭的棺盖。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便也带着将尼二离开了,这里终于只剩下了我与纲吉两人,不……如今只有我一个人了。

    右手的经脉突然间便有些神经质的抽|动起来,我望着敞开的棺椁,缓缓迈开早已僵硬的双腿。

    眼前的路明明只有十几步的距离,却好似隔着亿万光年般遥远,以至于我走了很久,才来到了他的身边。

    棺椁之中,纲吉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下铺满了洁白的百合花。他的双手安稳的交叠在小腹,面目柔和又恬淡,仿佛仅仅是在沉睡。

    有斑驳破碎的树影投落在我脚下,我踩住那些伴随着微风一同轻轻晃动的光点,就这样沉默的注视了许久,才缓缓弯下了身。

    我靠着棺木坐下,鼻端瞬间涌入一阵阵清香,那是百合特有的香气,却不是我所熟悉的他的味道。

    在他的身上除了花香外,总会掺杂着一些类似于松木的轻淡气息,中和了花的甜调,相比之下显得更加沉稳与低调。

    他其实有很多的小习惯,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比如一旦心虚就会去摸鼻子,觉得尴尬就会挠脸颊……明明身为大家族的BOSS,却善良到连拒绝别人都会感到为难。

    而我,也是那个会让他为难的存在吧。

    拉住纲吉冰冷的手,我努力合起手心,想将身上这点仅存的暖意传递过去,却没能成功。

    头顶的阳光再灿烂,也依然不是温暖的夏日。于是我转而探向他的脸,用柔软的指尖细细抚摸过他失去温度的眉眼,面前的视野渐渐变得模糊。

    眼泪在这一刻终于挣脱了枷锁,就这样顺着眼眶无声的滑落。

    事到如今,所有的自欺欺人都不攻而破,我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说这一切都只是骗局。

    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甚至连呼唤他的名字也得不到回应。

    我无法再拥抱他,无法再告诉他,告诉他其实我愿意等,等到他主动说爱我的那一天。

    如果早知这就是最后的结局,那么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哪怕是分手也好,也要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

    明明……还没有对他说过谢谢呢,甚至连一句完整的告别也不曾有过。

    我也是到这一刻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悲伤喜悦与疼爱的,全部都是他。

    回到地下基地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回到了高三那年的冬天,白雪覆盖了整条长街,他主动提出要送我回家。那个时候的他面容中尚还带着几分青涩,身量也不如几年后那么高,但他是我的沢田纲吉。

    我鼓起勇气去牵他的手,他没有拒绝,唇边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清澈的眼底有柔软的光。

    醒来以后,面对满室的黑暗,我摸了摸酸涩的眼眶,却发现那里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抱膝蜷坐在床头,怔怔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片刻后竟吭哧吭哧的笑了起来。

    但很快,我就觉得累了,保持着唇角上扬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肌肉的酸痛感顺着神经脉络绵延进血液,直至抵达心口,带来针刺般的痛楚。

    我面无表情的打开床头灯,剥了一块糖放进嘴里,却只吃到了一嘴的苦涩。

    有什么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清晰,而我也在过往回忆一日又一日的鞭挞中明白,我一直都深爱着他。

    「并不是谁都可以,只要不是你就不行。」

    他是我短暂人生中偶然邂逅的最美的风景,如流星般璀璨夺目,而如今他不在了,我也失去了回家的路。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我的房门被敲响,将尼二有些焦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入我耳中。

    “夏莉小姐,你睡了吗?如果没睡的话请回答我!”

    我原还被他吵的有些头痛,此时听到后却不得不爬了起来,随手披了件外衣在身上,开门问:“怎么了吗?”

    “出、出大事了!”

    将尼二一看就是一路跑过来的,向来缺乏锻炼的体格此时累的气喘吁吁,正拿着一方小手帕抹额头上的汗,一边抹一边惊慌地说道:“里、里包恩先生他……他回来了!”

    什么?

    我紧紧皱起眉,心中荒谬感顿生,下意识竟也在走廊上奔跑起来。将尼二叫了我一声,见我没理,只得揣好手帕苦哈哈的坠在我身后。

    位于B5的主作战室大门紧闭,但我不知为何就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于是想也没想就将门板拉开。

    唰啦一声,室内仅有的两人被声音所惊动,不约而同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沙发上盘腿而坐的里包恩依然是小婴儿的模样,手上还端着一杯冒热气的红茶。但与以往黑西装戴礼帽的打扮不同,现在的他穿了一身怪异的白色连体衣,脊椎部位甚至还拖着一根可笑的小尾巴,很像是某种品味独特的cosplay服装。

    “……那是BOSS之前让我准备好的备用防护服,穿上它的话就不会受到非73射线的影响了。”好不容易跟上来的将尼二喘匀了气,贴心的解释道,“因为里包恩先生出现的时候,身上没有穿戴任何对非73射线的防护措施,所以这件衣服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我没有说话,目光依然落在里包恩的身上无法挪开,心中的惊疑与不解直到狱寺开口让我坐下时都未能散去。

    早已死去多时的里包恩此刻竟然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这里,胸前甚至还佩戴着被白兰多去的晴属性奶嘴……这怎么可能?

    “嘛,不管再怎么怀疑,事实就是这样。”

    里包恩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漆黑无光的眼底明明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我却敏锐的察觉到那其中似乎掺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就像是在看一个初次见到的生人。

    狱寺浅浅的蹙着眉头,神情间带着几分焦躁与阴鸷,就像是被束缚在某个无形空间却找不到挣脱方法的困兽一般,但出口的话却是认同:“他是里包恩先生,千真万确。”

    “……这不可能。”见他如此确定,我的心里顿时乱成一团,掐着自己的掌心才勉强保持冷静,“里包恩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你不是最清楚的吗?还是你告诉我真相的!”

    狱寺脸上阴郁的表情更加明显,哑声道:“那个里包恩先生的确死了,可眼前的这一个……”

    他的措辞有些奇怪,什么这个那个,很像是在打某种哑谜。我刚准备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时脑海里突然有灵光一闪而过,让我霎时怔住。

    就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想法,里包恩黑色的大眼睛直直的望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宛如稚子般纯洁无辜的笑容。

    “啊,对了,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了……”他慢条斯理地道,“我是被十年后火箭筒炸过来的人哦,准确的说,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呢。”

    关于十年前的里包恩被火箭筒击中后为什么会出现在基地里的疑问,我们最终还是没能得出答案,毕竟彩虹之子死去后连身躯也不会留下,似乎与十年后火箭筒“自己与自己调换”的设定形成了悖论。

    况且最为奇妙的就是,里包恩来到这里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五分钟。

    他似乎回不去了。

    “有点奇怪啊……按理说那种程度的偷袭我不可能躲不开,可当时我的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才会被十年后火箭筒击中的。”回忆着穿越前的场景,里包恩面色逐渐变得有些凝重,“那种感觉,就和刚来到这里时被非73射线照射的感觉相同,现在想想也许并不是偶然。”

    狱寺一怔,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微微睁大眼睛:“您的意思是说……?”

    里包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隔离了火焰信号的奶嘴,沉吟道:“但愿只是我的猜测吧。”

    即使没有明说,可我却从他们两人的表情中猜出了不少。十年后火箭筒为何会无缘无故的故障,致使十年前的里包恩无法回到过去?

    假设这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那么接下来有极大的可能,会再有十年前的人被调换过来。因为里包恩身份的原因,这些人也很有可能是十年前其他的彩虹之子,目的也许与白兰一直在收集的奶嘴有关。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但我的心底却不受控制的生出了一些隐秘而又荒唐的期待。

    我在期待什么呢?

    虽说是初来乍到,但里包恩依然展现出了强大的适应力,这一点主要表现在他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摸透了基地所有的出入口以及主要设施上,但非73射线对于彩虹之子的伤害之大,迫使将尼二为了保护他,而加班加点的在各个通口也设立了隔离光束。

    说来似乎有些好笑,我竟然是从将尼二的口中得知,这座地下基地是根据纲吉的想法为主要设计的事。而在这之前,也就是基地落成的时候,我还曾与他一起以此为理由回到过并盛一趟,但那时的我并没能想到,这个我完全不感兴趣的新基地竟然成为了所有人在日本的庇护所。

    里包恩的到来使得原本有些沉闷的基地多了两分人气,与此同时,通过云雀手下风纪财团的情报网,我们很快便联络到了山本与了平,前者表示会尽快赶回并盛,后者则身负任务,正在前往巴利安城堡的途中。

    至此,守护者里除了依然不知所踪的雾,其余都已经确认平安,总算是有了近日里来唯一的一件还算令人开心的事情。

    伴随着山本回到并盛与我们汇合,失联已久的门外顾问组织也终于传来了音讯。于是在三日之后,山本前去接应对方,却没想到带回来的除了我所熟悉的拉尔米尔奇之外,还有早起出门去查看森林里棺材情况却变小了的狱寺,以及……十年前的纲吉。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当我真正看见他的那一刻,却发现自己有些难以控制流露的感情,连忙背过身去,害怕这样的我会把他吓到。

    十年。.

    这是一个嘴上说着轻松,但实际却很漫长的数字,它足以改变许多人、许多事,却又让那些尘封的记忆历久弥新。

    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忘记他年少时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被年少的他所吸引,我才会选择留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步步走过这十年,逐渐成长为现在的样子。

    如今再次见到这张还有些青涩的面容,我心底涌起的除了怀念与柔软,还有一份不可言说的失落。

    好奇怪啊,我不是一直想再见到他吗?可为什么他如今来到了我的面前,我却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胸口的位置仿佛空了一块儿,无论怎样也不能填满。

    十年前的阿纲与十年后相比,相貌上的变化并不是太大,坚毅的轮廓在这时便已经初显,但五官却是十年如一日的温软柔和。

    最大的变化要数气质,十年前尚还稚嫩的阿纲一一见过眼前这些他那时便已经很熟悉的朋友们,接下来却卡壳般的停住了。我原本没有在意,却没想到熟悉的声音紧跟着便在我身后响起。

    “那个……你是?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呃……该怎么称呼您!”

    我愣住,下意识的转过身,正对上一双清澈的棕眸。

    这双我无比熟悉、无比想念,甚至在梦里都会梦到的眼睛此刻正安静的注视着我,用的却是我完全无法想象的、茫然陌生的眼神。

    是了。

    原来是这样。

    有什么东西蓦然被触动,我豁然开朗,突然就觉得先前还抱有期待的自己很可笑。

    没有了属于我们那十年的记忆,无论再怎么像,也都不是他。

    我的沢田纲吉从来都只有一个。

    而他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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