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对于面前的人, 韩津提过无数次勇气。
初见后的欢喜,他绞尽脑汁接近她。
被拒后的失意,他小心翼翼讨好她。
分别后每一次拨打失败, 他又不死心地坚持。
……
自认内心还做过更艰难的挣扎, 但此刻短短几步路,韩津觉得耗尽了全身力气, 挺直身板昂首正视, 才不至于有退缩回避的想法。
他脚步停下,沉默着没开口, 想接收她主动发现后的反应。
林善注意到面前有人, 随即抬起了头, 双眼对上的瞬间, 明媚灿烂的笑脸僵了僵, 却未现惊慌失措, 而是顺着勾起嘴角, 继续跟电话那边的人搭腔应声。
几年未见, 由她的神色中可以看出,整个人变得自信不少, 甚至还能在跟别人说话的同时, 坦然大方地冲他浅笑。
韩津沉着气, 尤有耐心地等着, 不去计较她还要讲多久, 他发现自己在这一刻心情很平和, 这幻想了多次的重逢, 他居然能忍住没有立刻拉过人胳膊抱住。
因为她回来了,但凡她主动出现,他此前游走的心底就像是抓住了什么,有了前进的方向,也有了失退的余地。
可渐渐地,他又品出不对劲。
从她语气跟表情上看,电话那边的人与她关系非同一般,公事私事都聊得很亲密,直到最后挂电话前,她笑着说了句“我也想你”,韩津这才脸色微变。
看着她收下手机,他强撑起笑意:“男朋友?”
心头苦涩的滋味实在憋不住,这种感觉即便是随意幻想,都令他颇为沮丧与追悔。尽管答案可能不会令他满意,但正是因为承受不起,所以趁着心还稍有麻痹的时刻,不如早早清楚。
林善笑容未变,像是抓准了他的内心,回答得模棱两可:“你希望是哪方面的朋友?”
或许那抹笑容让他找回了一丝希望,他往前走近一步,跟她打太极:“你知道我希望是哪一种。”
她目光从他脸上移到身后的车,换话题问:“开车出来玩的?”
“嗯。”他点头,心底接下去说,还找准了目标。
其实刚才停车的刹那,他就打消了念头,觉得颇为烦躁无趣,便坐在车里随意观察,只是不知是否缘分使然,这一看收获不小。
跟他有缘的人却没打算叙旧,对他笑着挥手:“那你慢慢玩。”
眼看她转身要走,韩津立即上前拉住她,细瘦的腕子实实在在被握在掌中。
林善回头看看自己的手臂,问他:“还有事吗?”
“这么晚了,你去哪?我送你。”说出这一句,他心底似乎更加坚定了什么。
林善思索了几秒,没有拒绝。
坐进车里的时候,她拨拨额前的发,目光直视前方:“我可不会付你路费。”
“客气了。”他嘴上轻松,难受的滋味只有自己懂,时间果然会让彼此变得生疏,他调整情绪问,“现在住在哪?”
林善报上一家星级酒店名称,跟栗子街处于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
韩津发动车子,偏头看她:“刚回来?”
“嗯。”她点头,然后颇有深意地瞥他一眼,“今天下午才到的,现在就碰上你了。”
韩津怕她有误会,为自己撇清:“我本来有事,提前出来了,也没想到会在路边遇上你,挺巧的。”
她的表情无变,只问:“你目前在做什么?”
韩津本想认真回答,考虑到她不想听见的名字,含糊说:“管几个场子,做一点投资。”
听出他在回避,林善故意挑明:“你把你爸那些勾当都揽过来了吧。”
她话中带刺,他沉默了瞬,承认:“是一些老勾当,但是我不做犯法的事。”
他特意强调最后那句,以示自证。
林善表情莫辨,目光微垂,不搭话了。
韩津兜着一肚子的话想说,又不能显得太急势,只能耐心一点点试探:“你现在呢?毕业后做什么工作?”
“做翻译,也做法律咨询。”她漫不经心地玩着涂满色的指甲。
“这段时间才回国的?”
她口气外轻松:“去年回的,一年半了。”
韩津有锤烂方向盘的冲动,齐昴那边并没有跟进这条重要消息。
似乎看出他在皱眉郁闷,她故意笑问:“你不知道吗?”
他没有回答,继续追问:“怎么突然回来的?”
“有公事也有私事,索性就回了。而且这地方又不是禁止我通行了,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就没有回来过呢?”
韩津滚了下咽喉,她有心逃避,就算两人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说不定。
今天能碰上面,全赖在他心血来潮,虽然他现在自称有罪,但转过来一想又何尝不是命运的安排。
他将注意点放在她的私事上,想到多年前曾陪着她去乡下,又问:“来看亲戚的?”
“来看看我爸妈,跟他们说说话。”她敛笑,神色严肃。
韩津暗暗屏气,那个地方,他瞒着韩齐深去过几次,也有托看管的人定期清扫。
“他们那儿挺干净的,还有一束花放在那儿,花已经枯萎,叶子还挺有精神。”林善特意描述清楚,然后脸转向他,“你说会是谁去过呢?”
韩津抿唇不答,知道她心底清楚。
“不会是你爸吧。”林善轻笑并不屑,“他能有那么好心?”
韩津平淡解释:“他现在住院,躺着起不来的。”
林善目光微闪,似对这事漠不关心,闭了嘴。
片刻后等红灯时,她才再度开口:“看墓的那老头跟我说了,你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每个星期都去烧钱打扫。”
韩津余光向她,轻嗯了声。
“谢谢你。”她说,“但你不用这么做。”
韩津单手扣紧方向盘,深深吸气:“你不常在这儿,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点了。”
接下去俩人都很安静,直到车停在酒店门口。
林善开门下车,听见他在背后问:“准备在这儿留几天?”
“说不准,看我朋友的行程安排。”
韩津还想问她口中的朋友是男是女,想想又改过来:“那好,有空我请你吃饭。”
她语焉不详:“看我有没有时间。”
韩津点头,拿出手机问:“号码是哪一个?我记一下。”
“不用,还是原来那个号。”
韩津捏住手机收回,他后来这几年几乎没有打过她的号码,以为她早已放弃,没想到只是一念错失。
林善见他怔怔,说:“我有一段时间没用,可能你也删掉了,要我报给你吗?”
“不用。”他信心满满,“我记着。”
林善略微出神地点点头,将车门用力甩上,然后从半开的窗望进去,对他挥手:“开车小心。”
韩津没有发动车子,目光锁住她,坚持道:“你先进去,我看着你。”
随即她转身,大衣下露出的裙摆款款飘动,脚踩着高跟鞋,身姿娇娆,走向酒店。
韩津坐在车内,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身影,看见她先是在前台处停留了会,似是取了样什么东西,然后才走向电梯间。
注视她人影消失,韩津立刻从车上下来,几步就到前台,停在方才她站过的地方,问前台人员:“刚走掉的那个女的,她在你们这儿订了几天?”
前台小姐面带公式化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们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
韩津猜到不会那么容易,接着道:“她叫林善,我刚送她回来,我们是朋友。”
前台小姐仍挂着一样的笑容,对他说着重复的话语。
韩津没好气,无话可说,只能掏出手机拨通一个狐朋狗友的号:“喂?在哪呢?我在你们酒店……没空约,我就想知道你们一个客人的入住信息……”
没讲几句,韩津电话就挂了。
不多时,前台的电话及时响了起来。
刚才回绝的那位接听,立刻颔首应承,挂下电话时,绽放更热情的笑容:“不好意思,韩先生,我现在就帮你查。”
有了胜算,韩津得寸进尺:“你把她住进来的全面信息都告诉我,包括跟她一起的有几个人,都要知道。”
暗中查到消息的韩津当天早早回去,难得振奋想赶紧睡觉,却如何也闭不了眼。
满脑子都是她站在街边时的一举一动,那是她真实鲜活的现状。在他走过去站定以后,她抬头的初瞬,有一丝讶异跟怔然,很快掺杂了刻意的表现成分,显得那般高深疏离,似乎他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故友。
可道别的刹那,她又叮嘱他开车小心,含带着自然流露的关心在里面。
时间是个不确定的因素,很容易让人产生自我怀疑,分别四年多,韩津早已猜不透她如今内心在想什么。
是仍然压抑着仇恨,还是早已经随岁月释然?又或者只要面对他就无法忘怀?
韩津揣着未知的想法入睡,次日一早起来,特意将自己收拾得精神了,然后驱车赶往林善下榻的酒店。
到了目的,他就在车内坐着,猜想她这一刻或许刚起来,零零碎碎做着事准备出门。他拿起手机到拨号界面,胡乱按了几个数字,却中途停下。
他想不好说什么,昨天她的态度让他捉摸不定,暂时放弃急切纠缠的想法,继续耐心干等。
大约过足一个小时,韩津实在坐不住了,下车透气。
他观察了一会动静,悄然走进酒店至前台处,指节敲了下说:“你给1912的客人打电话,说有人在等她。”
“您贵姓?”
“林。”
前台遵照他的要求,拨了过去,几秒后,摇头挂下:“没人接。”
“出去了?”韩津随即沉下脸,他可是掐了点过来的。
“没听见也有可能。”
韩津不悦地挥挥手:“知道了。”
他丧气地出了酒店,重新回到自己车上,拿起手机给她发了条信息:“起来了吗?”
她回:“在外面见客户。”
没想到晚了一步,韩津无法理解她见的是什么客户,需要那么早起,处事一点人情都没有。
腹诽完毕,心情倒是好了些,韩津开车上路,趁时间还早,到医院去转了一圈。
韩齐深自手术切除肛.门后在身上挂了污管袋,饮食方面能吃的很少,有时进食不畅还会吐出,只得挂起营养袋,导致整个人瞧上去瘦了不少。
韩津进门的时候,韩齐深刚意外拉泄,护工手忙脚乱,戴着口罩一边嫌弃一边又不得不上前清理,口中碎碎叨叨,见到来人探望,才噤声住嘴。
韩齐深半躺在那儿,面色也很不愉,望见韩津才稍有好转,又意外:“这么早过来了?”
“刚好经过,就来看看。”韩津去开了窗通风,折回来在边上坐下,“还吃得下吗?”
韩齐深摇头叹气:“我这身体也就这样了。”
这一年来,韩齐深老得外快,不复以往的精神意气,只剩惨淡面容,苦涩自咽。
尽管如此,每回两父子见面,韩齐深总还是记挂他的产业,问询最近的营业状况。
韩津大致叙述,即便有不顺心的地方也尽量瞒着,他从医生那儿了解过,他爸这身体怕是熬不过明年春天。
已经是一只脚踏入土的人,没必要再操心别的事情。
韩齐深知道韩津有刻意隐瞒,但事业已交由他打理,即是信得过。只要不是些大事,他也不去在意,眼下最关心的倒是他个人问题。
“你何叔叔前几天来探望我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他女儿,今年二十三岁,刚从国外读书回来,长得也很漂亮,你抽时间跟她见个面,肯定会喜欢。”
从韩齐深说的第一个字起,韩津就猜到后面会是什么内容,他视线垂下,兴致并不高,但也没出声,已经习以为常。
韩齐深知他无动于衷,顾自己说道:“想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有你了,只怪我那时没时间好好教你。虽然你也还年轻,但是早点成家没什么不好,加上事业你能比我活得更出色,另外你何叔叔那边也会祝你一臂之力……”
“爸!”韩津终忍不住打断,一脸坚定,“我既然年轻,就还有机会自己闯荡,完全不需要靠别人,你这样算什么,是怕我以后有一天完蛋败家,还是怕我将来找了谁丢你以前的脸?”
韩齐深才压下一口气,听他最后那句又提上来,切齿无奈道:“我就知道,你还不甘心忘记。”
“没有忘记那是因为我喜欢。”韩津辩驳道,“我喜欢谁是我的事,跟别的事情都无关。”
韩齐深低吼咆哮:“你不如算算,我还有多少日子好活,这跟你有没有关系?”
韩津起身站在病床前,“当然有关系,你生我养我,现在换我照顾你,我只管你将身体养好,所以其他的你都不用操心。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活法,即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不会让自己饿死。老韩,事到如今看开些,你也该把过去的怨气放下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这番话说完韩津就走了,按以前他可能会将话说重些,现在他深知硬碰硬没结果,年纪大的人沟通起来冥顽不灵,尤其是像韩齐深这样硬气傲惯了的,即便还剩一口气也不肯服输。
开车在外面溜了一圈,中午时分韩津回到自己的场地逛了逛,又跟几个朋友约着吃了饭,与平常一样琐碎无波的事情。
到了近傍晚,他手机响了起来。
见是医院护工打来的,韩津蹙眉,接起来问:“怎么了?”
护工说话慌慌张张:“韩先生啊,你父亲现在情绪不太好,跟人吵起来了。”
韩津当即起身,拿了外套就往外走,“说清楚,跟谁吵起来了?”
“有个女的来看他,好像有仇一样,一个劲在那儿说,你父亲气得说不出话,你快来看看吧。”
韩津穿衣的动作顿了顿,很快整理完毕,开门上车:“你在那儿先看着,有问题叫医生,我马上就到。还有,那个女的你帮我留下。”
同时间的病房内,正如火般交战。
韩齐深冷脸盯着面前的人,目光不善,鼻息间隐着怒气。
林善自始至终站在床尾处,面带笑意地挑衅,她来回走动,又假意叹气:“知道我昨天跟谁见面了吗?”
韩齐深不答,她继续说:“你儿子,这么多年我没联系他,看出来他还喜欢我呢,你作何感想?”
病床上的人捏拳忍气:“你跟他没可能,别妄想。”
“我为什么要妄想?”林善端起假笑,言辞间咄咄逼人,“先不说等你不在,我可以为所欲为,跟他结婚也好挥霍他也罢,那都是你管不到的事情。就算现在我也不怕,你儿子本来就不服你,凭你这样还能控制他的思想,控制他的身体?”
几句话明显戳在韩齐深最在意的事上,他讽刺冷笑:“怎么,那笔钱你花完了,现在又想来敲诈了?”
林善沉着应对,假言假意:“说来多谢你那些钱,我现在过得很好,一点也不缺。只不过听说你没多少日子了,真是风水轮流转,我妈让我来给你带句话,劝你走之前多积点德,不然到时候下面的日子更加难过。”
“你!”韩齐深郁气堵胸,想要暴躁却发泄不了,指着林善的脸说话也没气势,“你果然有阴谋,想翻脸不认,当初那份协议你别忘了,你现在已经违约。”
“当然没忘呢,我还随身带着。”说着她从包里拿出来一叠纸,掂几下放在床尾处,“违约又怎么了,我哪里比得过你做的那些肮脏事。你就安心养病吧,就算以后住不起医院,还有牢饭给你吃呢。”
……
去医院的路上交通堵塞,韩津加速钻空超车,也仍是花了点时间才到。
到以后进住院部,他直奔病房,里面很安静,除了已经平息躺着的韩齐深,并没有见到所谓的那个女人。
韩津抓住刚进门的护工:“人呢?”
护工反应过来,指指电梯那边的方向:“拦不住,刚走没多久。”
韩津想要追出去,房内的人急喊住他:“韩津!”
韩津忍耐转身,进去走到床边,上下看着他爸:“没什么事吧?”
韩齐深闭了闭眼,没说话。
“没事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要处理,先忙去了。”
“你给我站住。”韩齐深先前受的刺激劲还在,此刻是压抑着甩过来几张纸,“你如果还有点脑子,就给我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韩津困惑地拾起那些纸,视线落在里面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细节上,显然是被挖出来的隐秘勾当,他一页页翻下去,到最后是一份协议,末尾有他熟悉的签名。
“这是什么?”韩津抽出最后那几张,不敢置信地看着韩齐深,“你逼的?”
韩齐深冷哼:“你以为没有这笔钱,她一个人能生存下去?她没你想的那么蠢,钱在她面前,自然比你要重要,你可能不知道,这个数额还是她自己提的,嫌我当时给的不够。”
韩津只询关键点:“所以是你拟了这份协议,去让她签的?”
韩齐深怒瞪韩津:“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不管是谁提的,她有骨气可以不签,我逼得了她?这就是她的真面目,从头到尾只是利用你,甚至现在还想致我于死地。”
他怒捶床架,想敲醒韩津,却有心无力,躺下深吸气。
韩津怔忪片刻,捏紧手上的纸,再去看床上的人,说:“我会去处理这事。爸,从现在开始做个好人吧,最起码为了自己的身体,什么都别管了。”
韩齐深拿眼神警告他:“既然还认我为爸,就别上她的当,你以为她还把你放在眼里?”
韩津没话反驳。
“你刚才不在,是没见到她的嚣张样子,不仅诅咒想盼我立刻去死,还妄想跟你结婚借此挥霍你来报复我,你如果不是脑袋被门挤了,就该趁早看透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灰败的眼中恢复一丝光,韩津确认:“她说想跟我结婚?”
“混账!”韩齐深手捂着胸口,气息难平,“你究竟在想什么?就算我死了也不可能。”
韩津借口抽身:“我帮你去叫医生。”
说完走出病房。
出了医院后,韩津直接驱车去她酒店楼下。
他在车内翻着那几份指向明确的证据,一字不落地看完后,抬起头,正撞见一群人从酒店里出来。
林善站在那群人里,仍是大衣配冬裙,只不过换了种色彩款式,一眼望去身影扎眼得很。
韩津刚想拿起手机拨号,林善的目光在街边扫了一圈,精准地发现了他的车子,继而跟身边同伴说了什么,然后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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