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行陷入长久的静默。
眼前的孩童手掌白皙纤细,掌心指尖的纹路无一不熟悉,只是少去了一道从右手无名指指根划至小指指根的浅淡伤痕,而残余着某种用以护手的药膏所散发出的独特淡淡香气。本该完美无瑕的贵族孩子的手却在某些位置却结了一层淡淡的茧——阴阳道中画符、结印的训练所造成的难以模仿的痕迹。
这双手属于幼时的自己。
无比清晰地认知出现在时行的脑海中。
他环顾四周,仔细的回忆了一小段时间,循着本该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支离破碎的儿时记忆在森林中穿行,很快到达了一条小溪旁。
时行探头向水中望去,意料之中地,在水中看见了陌生又熟悉的倒影:黑发的孩童穿着浅草色的打褂,蹬一双软软的草鞋,外披了一件绣有兰草纹饰的小羽织,眸色暗红如酒,肤色雪白五官精致,长大后的清隽气质尚未显出,反而可爱得像个小女孩。
不可能是我真正的回到了过去,时行想,溯回时间要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可以做到,那世界早就漏成筛子了。那么,大概是幻像吧。这种真实程度……看起来,是以我的记忆为依据所构造的世界呢。
米兰.昆德拉的异能力“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是直接夺取使用对象生命力的异能力,不过使用所需要的消耗很大——据时行所知,某次昆德拉吸取敌人的生命力让对手肾脏瞬间衰竭,这种程度的使用就够他浑身无力——当然,也不排除是伪装的可能性,但无论如何,昆德拉的异能力充其量让时行变成一个老人,不可能把他变回孩子。
那么问题就出在三木露风身上了,黑发的孩子脸上流露出不符合他现在年纪的思索表情:在森鸥外身边呆了这么些年,他很是知道一些密辛,所谓异能力的“奇点”他也略有所知,但不仅相同的异能力碰撞会产生不可知的“奇点”,极少数的情况下,不同的异能力会交融在一起,产生新的“奇点”——这被少数学者们称为“组合异能”。*
怪不得一向独来独往的昆德拉会和人搭档行动,居然找到了可以组合异能力的人,简直是迎面撞上了天降陨石的概率啊。
三木露风的异能力会是什么呢,大概和精神或者记忆有关,时行回想方才将醒未醒之时耳畔回荡的歌谣句子——“红蜻蜓”吗——会是指什么呢……
“时行——!!!你回来啦——!”
冷不伶仃,前方一声元气十足的呼喊打断了时行的思绪,黑发孩童一愕,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起了头——
直至前方飘扬着烂漫樱花花瓣的、被数重精密的结界层层保护起来的和式建筑群映入眼帘,他才猝不及防地意识到一件事:在方才的思索中,无事可做的身体已然遵循着旧日的习惯,穿过林间小路回到了本家的宅邸——
他出生成长之地,他感受欢乐与幸福、抛下泪水及憎恨之地,记忆中仿佛永远萦绕着纯净的灵力、柔和的风和美丽的花瓣,萦绕着歌声、琴声与祝祷咒文的地方——
八岁那年,他永远之离去、再也不能回头的宅邸——
……他曾经的家。
“.…..时行?时行?”清脆的童声见长久得不到回应,疑惑的重复呼唤着他的“名”,时行只得从骤然生出淹没心脏的苦涩和恍惚中挣扎出来,他勉力将乱七八糟一拥而上的情绪重新压入心海的最深处,打起精神关注起他来。
“我回来了。”他应和道,将其他一些微妙的想法藏在“寻找脱离敌方异能力的方法”这一目的下。
“今天回来格外早呢。”呼唤时行的男孩高兴地说道,他的衣饰与时行相仿,不过不那么整齐,衣角的褶皱和头上系歪掉的发带明晃晃打破了他努力在弟弟面前营造的稳重可靠的兄长形象,男孩探头往时行身侧一看,奇怪道:“你不是去采月灵草了吗,怎么没有带药娄回来?”
“药娄有点沉,我先用纸式神带回去了,”目光淡淡扫过男孩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但更偏向阳光活泼的面容,时行从模糊的记忆里挖出了他的名字和过往的生活残片:“倒是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家塾上课吗——怎么,偷偷跑出来的吗,政行?”
“叫哥哥啦,时行,每次你都直呼我的名字,我一点哥哥的威严都没有吗?”政行哀怨地垮下脸色,他伸出手指想戳戳时行的脸颊,被无情的躲开,“还有,我才没有偷偷跑出来,是父亲听说你要出来采月灵草,特意叫我出来帮忙,结果我刚刚出门就看见你回来了……好像没能帮上忙呢,对不起啊。”
“没关系,多谢伯父关心——不过,我出来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还是先回我的院子吧。你也回去休息吧,再见。”
“嗯?啊……好的,那再见……?”
茫然地看着黑发孩童转身离去的背影,七岁的兄长最后也只好把弟弟的异常归结于他采药过于劳累这一缘由上。
时行何尝不知道自己异常的表现,但他已经快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再待下去,大概会忍不住冲无辜的政行——甚至只是政行的幻影发火。
愤怒、悲伤、苦痛,无数负面情绪从听到政行说出“父亲”二字就开始翻涌奔腾。政行的父亲,他亲生父亲的亲哥哥,血缘关系上来说是时行的伯父的男人,身为阴阳师世家的长子,却只拥有中等的才能,在天纵之姿的幼弟衬托之下黯淡无光,唯一令人称道的就是他温厚老实的性格和对自己弟弟的照顾——
哈!温厚老实的性格!
时行冷笑一声,手指几乎要攥断骨头,曾经他也很喜欢这个“忠厚温和”伯父,对方可谓是无微不至的关照自己一家人,对自己的好甚至超过了他的儿子政行。家族中每个人都赞叹他与父亲之间深厚的情谊,殊不知,身为长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从小到大事事压自己一头的弟弟得到继承人乃至族长的位置,而自己只能尴尬地做一个屈居幼弟之下的家老,这个男人心中是何等的嫉妒怨毒。
那个男人的怨恨与手段,早在我更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吧。时行想到。今天他让政行来采月灵草的事,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时行只会认为是来自伯父的善意帮助,二十四岁的前黑手党干部却能洞察其中深意。月灵草是一种奇特的灵药,它有一种特性:只能被十岁以下且灵力强大的孩童看见。所以在阴阳师家族中流传着一个不成文的标准:能采到月灵草的孩子必然天赋优异。时行天赋绝佳,看见月灵草不是问题,但政行就差上一筹,如果无缘无故让政行去找月见草,大抵是自取其辱,但是要是和时行一起找到了呢?
——不用时行多费脑筋,自己要是和政行一起带回了月灵草,下一步这件事就会传遍族内,并且,流言中自己的存在感就会被无限弱化——
真是小家子气的阴谋。
可是,就是这样没有丝毫气量可言的家伙,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啊。
要是当年自己有如今这份心思就好了,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说来嘲讽,如今“森时行”算无遗漏、洞若观火的眼力谋略是在八岁之后家破人亡、身不由己的生活中,是在森鸥外有意教导之下,是在黑暗世界你死我活的斗争中培养出来的。没有那些咽下的血泪、苦痛、恐惧、挣扎与自我厌恶,就不会有现在的森时行。而八岁以前被父母深爱着的、被悉心呵护着的、万事皆顺风顺水的阴阳师星庭家族长的独子星庭时行,永远只是个聪慧却单纯的孩子。
因此,即使叛出港口黑手党,时行也没有改回原来的姓氏。这不是因为他的名字已经从族谱上划去,而是因为结界外的世界已经将他打磨成另外的样子,他再也不是当年心无旁骛,见春花便想到盛放,闻冬雪便思及新生的星庭时行了。
——名字即是咒。
身着打褂的孩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捉住飘落在眼前的樱花花瓣,须臾又松开指尖任其随风而去,神色莫名。
“时行。”
遥遥地,又有声音唤他。是个温和的、成熟的男子声音。
“.…..我在。”孩童缓缓抬头,不出意外地,一眼便望见了前方斜倚在万叶樱的树干、长发披散在身后,含笑呼唤他的俊美男人。
“……爸爸,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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