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暴雨的夜晚后又过了三天, 枝夕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与轰陷入到了某种微妙的局面。
在那晚的前一周,两人的作息一直同步, 每日清晨一起在餐厅用过早饭, 然后等司机过来接去事务所上班——轰焦冻伤了手,让他开车枝夕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的。到了下午五点左右,他们会一起坐车回来,晚饭有时在家附近的餐馆吃, 有时是枝夕下厨。
但在那个晚上过后的第二天清晨,当她醒来时,只看见手机上轰在半小时前发来的简讯,表示自己有急事先走了,而直到那天下班, 也未看到他从办公室出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了第三天,枝夕就算再不愿去多想, 也意识到男人正在躲她。
用“躲”这个字眼似乎不太贴切,更准确地说,是“回避”。
这有一点点像冷战——这对于枝夕而言着实是一种新鲜体验, 因为她从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起, 就从未与彼时还是名少年的轰焦冻有过不愉快。
可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 却并非毫无道理,它有迹可循, 且轨迹十分清晰。
到了第四天, 她终于再一次与轰有了面对面的交流。
“我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青年的双眸低低地垂下来, 端详着地面,咬字清晰平稳:“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给你添麻烦了,枝夕。”
枝夕打断了他,“让我想想,焦冻接下来要说的是不是,从明天起我不用再待在这里、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了?”
“……”轰的身体极细微地抖了抖,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攥成拳——又缓缓松开,目光看向别处,“…嗯,一直以来谢谢你。”
“我不答应。”
是少有的反驳,斩钉截铁般的语气。
枝夕抬起头来,“友田医生和我说过,在你未好全之前一定要盯着你别乱来,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现在的医疗水平再高,这才过去两周不到,我也是不会松懈的。”
“……”
话题就这样偏离了既定的轨道,也没有再继续下去。那之后两人依然鲜少交流,只有晚饭在餐桌上时会简短地寒暄几句。
这让枝夕感到十分的无力,以及难过。如果说逃避是一种软弱的话,那么现在的她何尝不是同样在软弱着——至少轰有着“划清界限”的勇气。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枝夕反思着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任务,也因为她的情感机制在那时不健全,行为上自己似乎将每一个人都当成了可能的恋人——至少在那五个人眼里,是这样的。可她又偏偏以朋友身份自居,越界了就越界了,顺势而为,从不去在意他们的想法。
越想越心惊,那几天里早晨醒来她看向镜中的自己,都会暗自感慨原来祸水就长这个样子,真是魅力惊人又平平无奇(。
一切好像走到了死局,枝夕沉思几天,最终琢磨出了一条路径:与一个人“划清界限”是不可行的。
——但倘若她与他们所有人都这样呢?
就在这种濒临某条界线的情况下,她收到了绿谷出久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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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七月中旬后,气温越来越高,太阳下走几步便是大汗淋漓,站在马路边能看到柏油路面上升腾的热气。
枝夕赶到的时候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托天气的福,虽然今天是周日整个园内也没有太多游人。绘着可爱图画的高大穹顶之下,穿着玩偶装的工作人员取下了头套抱在怀里,蹲在墙边纳凉,旁边推车卖水的小商贩也累了,一同在阴影处休憩。
而她的男友正一手举着一个甜筒,在穹顶下的阴凉处站着,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搭配牛仔长裤,十分清爽,像极了八点档爱情剧里的邻家男孩——除了遮住绿发的那顶鸭舌帽以及搭配的黑色口罩。
她走过去时,清晰地捕捉到了绿谷出久周围几名工作人员注视他的警惕目光。
谁能想到这个鬼鬼祟祟的人,是如今名声大噪的No.1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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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久,你等很久了么?”枝夕注意到他手中甜筒的边缘已经有了要融化的迹象。
绿谷有些窘迫:“没、没有,我也是刚到……呃,我再去买一个新的吧,这个融化了弄到衣服上就不好看了呢。”
他的目光下移,略纠结的模样,踟蹰几秒后终于问道:“枝夕没有穿那条裙子啊——是,不喜欢吗?”
说到后面时声音很小。
“没有不喜欢,”枝夕有点尴尬,“是……我穿不上。而且游乐园一些项目,穿裙子的话会不太方便吧?”
绿谷出久是在七年前买下那条裙子,也是按照她当时的身材——可现在的枝夕,却是在二之夕凛的身体里,也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成年人身量了。
前一天晚上她提着那条娇矜的白裙子在身前比了半天,发现胸口附近是无论如何也穿不进去的——也不知该喜还是忧。
……难道七年前的出久少年对于她那时的尺寸就十分了解吗?
枝夕有点沉痛。
“——对、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
绿谷为自己愚蠢的问题而羞耻,声音陡然拔高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眼看着他就要脚底抹油去旁边重新买冰淇淋,枝夕低下头就着青年的手舔了一口快要融化的奶油。
成功地把他吓得钉在了原地。
“不要浪费嘛,”她抬起头来,原本淡色的唇因为突然的低温而透出红意,又因沾染到了奶油而发出润泽的光,“这不是还能吃吗?”
待到把快要融化的那一圈舔干净,枝夕才伸手从绿谷那接过了甜筒,这样既方便她接下来把甜筒拆吃入腹,又不用顾虑奶油滴在身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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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卷卷成的柄被纸筒包着,还有一点绿谷掌心的温度。她两三口就把甜筒吃干净,再度抬起头来时一脸得色:“出久,不要低估我的战斗力。”
却看见对方神情怔愣,呆呆地,过了好几秒才大梦初醒般用力点头。
被口罩遮去了大半的脸上,一双绿玛瑙般的眼睛周围都不知何时爬上了红晕。
枝夕:???
枝夕:“出久,你是不是太热了……要不要把口罩揭下来透透气吧?”
绿谷:“——不、不用!”
枝夕:“?那行,那我们先去玩那边那个有水的项目给你降降温。”
怎么会有她这么体贴的人呢。
……
从“激流勇进”出来,两人身上多多少少被池里的水打湿,从某种程度上的确起到了降温作用。
枝夕很兴奋,一张嘴自刚才起就说个不停,“……原来游乐园这么好玩!”
“枝夕以前没有来过吗?”
“没有哦。”
绿谷从兜里摸出纸巾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干被打湿的头发,不顾自己也被沾湿的口罩,而是将它扯了下来。“你喜欢的话,我们以后经常来玩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主动,让枝夕的眼皮跳了一跳。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出久确实变了一些啊,”她没直接给出回应,而是转过头,很感慨地看着面前的绿谷:“出久以前都不会这样直接,总是很害羞的样子,逗起来特别有意……你等等,我在夸你呢!脸红什么!!”
绿谷头顶冒烟:“不、不要再说了……”
——哪有人会这么直接地说出这种话的啊!
成功揭过了他之前的问题,枝夕暗暗松了口气,不给对方反应时间,一手指向了道路前方的一座建筑:“我们去玩那个吧?”
绿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幢洋房,外形修得破败,裂纹丛生,二楼有好几口窗户口被木板钉死,一楼的大门口微微敞着,里面是一片光透不进去的黑。
“……那个,是鬼屋吧,”绿谷吞了口口水,镇定道:“枝夕不害怕吗?”
——虽然他很怕这个,但在女朋友面前怎么可以表现出来呢?!
这可是体现他“男友力”的大好机会!
绿谷出久,你出息一点!!
枝夕眨眨眼,很认真地看他:“出久知道黄泉比良坂吗?”
“知道……一点,是指人死后的必经之地吗?”
绿谷本有些好奇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在注意到黑发女人突然正经下来的神色时,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他咽了口口水,安静下来。
“对,”
“我就是从黄泉比良坂回到这个世界的。”
“因为我死了一次。”
日头正是高的时候,刺得人眼睛有些难睁开,黑发的女人双眸微微眯起,眼底一片澄澈的琥珀色:“出久会害怕我吗?”
声音轻轻的。
“……”
绿谷出久愣愣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枝夕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我不是人——至少七年前不是,呃,我觉得我那个时候伪装得应该还行吧?”
“焦冻他知道,因为我最开始的两年……咳,说出来有点尴尬,我最开始一直住在他身体里——但我发誓!我没有偷看过他洗澡!……也没有偷看过他上厕所!我保证!”
“然后因为各种原因,我不得不主动接近一些人……也就是你,胜己,还有其他几个。现在想起来感觉自己那时候还挺缺德的哦,不过为了活下去我也只能那样做——我觉得我那时候还挺努力的,做事效率高得好像一天掰成两天过。”
“后来我离开,也是因为事情做完了。”
“以及…我那时答应出久的交往请求,也是为了……嗯。”
枝夕没有再说下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该传达的意思,已经都传达了。
而且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如此荒谬的经历,面前的人会不会信——会不会把她送入市里的精神病医院。
她抬起头,看见面前人愣愣地看着自己,嘴唇微张。
他的每一寸面部肌肤都写满了“错愕”。
……果然还是不信的吧,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编了一个十分拙劣的理由来为接下来呼之欲出的“分手宣言”做铺垫。
但枝夕的确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垃圾,如果可以的话她很想同他、同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她也清楚,自己没那个资。
黑发的女人张了张嘴,又闭上。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半强迫似的逼自己对上那双从来就不会隐藏情绪的眼:“所……”
“——很辛苦吧。”
她愣住:“什么?”
“我说,枝夕那个时候很辛苦吧,”青年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来,“其实我还没有听明白枝夕指的‘要完成的事’是什么,不过那个时候,我印象中的枝夕,的确很努力呢,各方面都是如此。”
绿谷出久记忆中的少女,似乎极少和同龄人一同结伴出游,班上女生最关心的偶像明星八卦,又或者是哪本杂志上新出的夏装、限定化妆品,她都从未提过。
她总是在操场上跑步,又或者在课桌前写着习题——绿谷还记得那次她生病了,他们好几人一起去探望她,一个面积不算大的公寓却硬生生地因为家具、杂物少而显得偌大空旷。
他想不出一个女孩子,要怎么样才可以很从容地在那种几乎感受不到“人气”的地方生活。
偏偏她平日里总是没脾气似的笑着,就连面无表情的时刻都不多,很容易就让人自然而然地忽视了那些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琐碎细节。
就像方才,绿谷听完她说起有关自己的事——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提起这些,语气轻描淡写还有点调皮,好像那只是一段不足为道的经历。
事实上,他想她的确也是这样看待那段过去的。
——可是他心疼。
“我以前就觉得,一直以来,枝夕好像在面对什么,可我看不到,也无从得知。”
“感觉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很失败呢。”
绿谷出久再也忍不住,又上前小半步,将愕然站立的女人抱进怀里。
“……我,其实很胆小,特别害怕那些鬼怪传说,但是枝夕和我说了这么多不寻常的事情,我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相反,我觉得很开心,因为枝夕愿意同我说起这些,一定是鼓起勇气,并且信任我的,对吧?”
透过薄薄两层衣料,他心跳声沉稳有力地传来,一下一下,那么笃定。
“不能就你一个人说啊,总要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吧?枝夕,我来这里之前做了攻略,晚上坐在那个摩天轮上可以看到最美的夜景,我们今晚一起看好不好?”
然后,听一听他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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