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初相见

    南平侯下朝回来气冲斗牛,据说把一张上好的紫檀木的桌子都劈坏了。

    侍女雪鸽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还原着所见,“老爷下朝回来,先是喝了一碗郡主您炖好的银耳莲子羹,才喝完,奴婢伸手去接,哪知道老爷把玉碗往地上一掷,玉碗应声而碎,可把奴婢吓着了,随后,老爷便骂了一声……”

    穗禾见她听了,心知骂的不好听,于是遣散了外头伺候的婢女,才叫她继续说。

    雪鸽见此处除了自家郡主,便是郡主的贴身侍婢了,心下虽宽,也还是矮了声调,“侯爷骂道‘熠王小儿’!”

    一时间,屋内尽是抽气声。不知那新任熠王如何招惹了侯爷,侯爷可是国之股肱,淮梧柱石,更是吃人顺带拆骨的狠角色啊。

    穗禾皱眉,“可知缘故?”

    “我问了随侍侯爷的赵将军,将军说今日朝堂上,”雪鸽又顿了顿,极为难,不过再也不会有比侯爷骂熠王更为难的事情了,“今日朝堂上,诸位大人提起,我们郡主即将及笄,劝诫王上早日策礼下聘,安排迎娶国母事宜。”

    “熠王拒绝了?”穗禾大概猜出来了,爹爹一向心思缜密,面沉如水,大凡气急败坏之时,皆是与自己相关的。

    雪鸽点点头,“王上当真是无礼,竟然以年岁尚小,还未加冠为由,推诿婚事。要知道,再等上五年,郡主的年龄不就大了,放眼整个淮梧闺秀门第,哪有双十才嫁出去的姑娘。”说到这里,别说雪鸽,其余几位贴身侍女也都愤然了,不由得觉得侯爷骂得解气。

    穗禾倒没有那么气,本就是不打算嫁熠王的,只是对于熠王当众不给爹爹颜面感到有几分怨怅。

    这边南平侯府里的动静,不多时便传进了王宫,秦潼听了,心里先是为南平侯藐视王权愤怒,继而也如同被捏住脖颈的鹌鹑,斟酌着劝说,“王上,南平侯远在郾城十二年,却把神策军控制得滴水不漏,朝中党羽更是无数,咱们根基尚浅,此番朝堂上拒了联姻,恐怕,南平侯不会善罢甘休!”

    “不愿就是不愿,本王拒也拒了,难不成你要本王下旨宣告本王朝堂上说得不对?”旭凤懒懒地掀了一眼,又埋头处理政务了。

    秦潼说的,他也不是不知道。南平侯这人,旭凤既佩服,又忌惮。他从不知有人能把“蛰伏”二字书写得那么深刻,把“杀伐”二字表现得那样果决,直到看到南平侯。他的父王,刚愎自用,没了忠心辅国的大臣,愈加沉迷酒色,庶子接连出生,更是纵容宠妃逼死他的母后,如果不是南平侯先动了手,他也会杀了那一群庶弟。

    此人忠君,便是帝王利剑,反君,便是卧榻猛虎。南平侯的深爱妻子,他旭凤的亲姑姑,间接死于父王之手,他不信南平侯能心无芥蒂地辅助君王。

    忌惮南平侯,所以不想娶他的女儿。只是一纸婚约,实在恼人。

    秦潼一噎,仍旧不死心,又劝,“不如我们去侯府安抚一下穗禾郡主,再说这穗禾郡主回京都三年了,还未见过。她可是王上的表妹,见见也在理。南平侯最宠女儿,若有穗禾郡主从中说和,想来,也会缓和上不少。”

    旭凤哪里愿意屈就,只是他不答应,秦潼就继续劝说,被他念叨得烦了,也就勉强答应了。

    旭凤与秦潼便服而来,结果南平侯去了军营,老管家一面差人去通知侯爷,一面亲领了旭凤逛侯府。

    南平侯府向来崇尚厚古之风,世代以简朴为家训,因而尽管庭院绵延,却也不饰金珠玉器。这是旭凤第一回来,这么素雅的侯府,倒让他惊讶了。

    旭凤问管家,“侯府怎么如此朴素?”

    管家弯腰曲背,恭敬回道,“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先祖训.诫,侯爷时刻谨记,不敢靡废。”

    旭凤脚下一顿,心里牙牙痒,这南平侯行事作风,真是对他的脾气,怎么就是个奸臣!

    “郡主何在?”秦潼见也逛了一会儿,始终想着务必要趁着南平侯不在,让王上见到穗禾。

    老管家捋须蔼笑,“约莫是在春华馆绣花呢。”

    此话才落下,便听着女声鼎沸,无不喊着“站住”。

    旭凤与秦潼对视一眼,而后一起看了过去。

    只见屋顶灰瓦上,跃上来一只白猫,跃上来后,往下看了看,似乎见着了什么可怖之景,赶紧撒腿子跑得飞快。

    接着,几个绿裙的女子飞上屋檐,看到猫的方向,又追了去。

    旭凤回转身来,面上疑惑,“这是?”

    老管家脸色不变,“那是郡主的猫,一向顽皮,惊扰了王上,还请恕罪。”

    说话间,雪鸽伴着穗禾走了出来。

    穗禾穿了一身粉,三月天,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裙子是用南边供的极难得的软烟罗制的,又轻薄又好看。旭凤听着脚步声,又转过身去,看那衣饰,便知道这女子就是南平侯的掌珠穗禾了。他眉一挑,敢情这南平侯就是把奢侈二字用在了这唯一的宝贝珠子一般的女儿身上了。

    穗禾皮肤白,背身站着,伸出那比葱段还莹白的手,指向猫的方向,“在那儿!快抓!”

    声如清泉叮咚,娇如春花曳芳。

    旭凤听着,蓦地觉得耳熟,似乎曾经听过一样。

    那头侍女尽管很努力,可还是没有捉到猫,穗禾挽袖,欲亲自去捉,被雪鸽拦下来。

    旭凤戏谑,“不是说郡主在绣花?”

    这头老管家脸色也变了,急得不行,就怕穗禾上房揭瓦,哪里还听他说什么,“郡主。”

    “岐伯。”

    少女应声,同时转过身来,头上的花钗先动,相击作响。从背后看身段,腰若流纨素,窈窕婀娜,旭凤想着,或许是个倾国美人。哪知道转过身来,面上竟覆了一块面纱,只余光洁的额头,两弯青山眉,和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他想起来,南平侯曾说,相师为他的女儿批命,未满双十不得见外男。以前觉得这是老狐狸搪塞他的借口,今日见了,这在府里也覆面纱,想来有十·分可信。

    穗禾自然是看到了旭凤的,因为见过,知道他是熠王,但想着他给爹爹带来的委屈,便不高兴,于是故意装作不知,“岐伯,这是新来的门客吧?”且给他一个下马威。

    岐伯也是南平侯身边的老人了,穗禾也是他看着长大了,她动动眼珠子,他就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这可是熠王啊。

    岐伯正哑巴着,不成想,熠王竟然拱手施礼,认了门客之称。

    秦潼不解,但见王上摇头,也就压下不满,任凭王上这难得的小情趣了。

    旭凤倒是很想知道这个眼睛像猫一样狡狯的少女,究竟要做什么。

    少女眼睛微弯,“既是初拜入我侯府,总得露几分本事,这样吧,我那猫就交给你了,你去给我抓回来。”

    “你……”秦潼简直要被穗禾的无礼气笑了,正待理论一番,却被旭凤拦了胳膊。

    “好。”旭凤微微笑,嘴角上扬,只觉得这姑娘确实有趣。

    穗禾一愣,原本也只是想要下一下他的威风,转念一想,他既然答应了,那就替她捉猫也未为不可。

    于是穗禾抱了胸,等着旭凤把猫捉回来。

    旭凤功夫好,一身轻功哪里是寻常婢女可比,眨眼便跳上屋顶,飞一般往猫的方向掠去。

    不多时,便已拎了猫,落回原地。

    旭凤不免得意,“厉害吧?”说完有些期待地等着穗禾的夸奖。

    穗禾看着猫一副“老子不服”的模样,双手齐上,揪着它那肥厚的两颊,笑道:“让你啃我的画,被我逮到了吧!”

    旭凤一噎,她就没看到自己的英姿吗?

    穗禾自己抱了猫,又训斥了几句,刻意冷落了旭凤一会儿,这才对管家说,“岐伯,这门客身手不错,赏他一两银子。”

    “穗禾郡主怎么如此无礼!”秦潼愤怒,如此这般,可不就是对王上的羞辱么?

    “你一个小小门客,对待主公家的千金这般凶恶,才叫无礼。”穗禾毫不客气回驳。

    “我乃熠王近身侍卫,不是你南平侯府的门客。”被穗禾“门客,门客”地叫着,秦潼脾气更暴躁了。

    旭凤去拦,也拦不住了,秦潼根本忍不了这刁蛮郡主了,“王上,穗禾郡主身为臣女,对您也太放肆了。”

    穗禾见这身份也戳破了,于是不情不愿福身一礼,“原来是王上,臣女多有得罪,还望王上恕罪。”

    她的动作敷衍得不能够更敷衍了,让旭凤只觉得这父女俩真是克星,让人又喜欢又恨得牙牙痒。

    他虚扶了一把,“不必如此见外,说起来,你还得叫本王一声‘表哥’呢。”

    她不以为意,“礼不可废!”

    岐伯在旁边听得冷汗直冒,生怕这熠王不高兴了,就治穗禾的罪。

    好在旭凤心情还算好,只是请求穗禾带着逛一逛园子。穗禾想着无事,也就同意了。

    一路上,他们之间的对话,简直毫无意义。

    他问:“你平时里读什么书?”

    她随口一答,“读《女则》啊!”天底下第一无聊之书,其实她什么都读的。

    他问:“可还有其他消遣?”

    她不耐烦,“做女红啊!”哎,女红最没意思了,她最喜欢舞刀弄剑。

    他没有不耐烦,“不都说将门虎女,你怎么不学武?”

    她知道他在试探,毫不慌张,“女孩子终归会嫁人的,夫君保护我就好了。”

    旭凤微愕,陷入沉思。他们的婚约,天下皆知,他以为她在憧憬着他们的夫妻生活。这样娇气可爱的小姑娘,他也说不上讨厌,心底甚至隐约有几分喜欢。若不是南平侯钟陵的女儿,早些娶了也未尝不可。穗禾作为钟陵之女,嫁谁他都是不放心的。

    事实上,旭凤的自以为是,即使是做了凡人也是改不了的。

    穗禾能想到的也只有润玉了,她在想啊,神仙是不是到了合适的年岁,无论合适不合适,都得寻个仙侣呢?又或者也有父母这般儿戏地定下一门婚约?那她一腔欢喜岂不是错付了,一时间,竟然懊恼得不得了。

    两人各怀心思,直到豌豆喵了几声,打破沉静。

    无论想的是什么,都不重要,他收了心思,说:“等你满双十之年,本王娶你做熠王后。”

    他说这话,没有看着她的眼睛,一来他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多少姑娘都芳心暗许,他以为,她一定会欣喜的,二来,他也不想让这姑娘看出来他的不诚心。

    如果南平侯主动卸甲归田,娶她,他也是乐意的。左右,他也没有喜欢的姑娘。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

    只能说,月下仙人与缘机仙子,挑了个好命格。

    穗禾本来想回他一点什么的,只是那句话变做了惊呼,她的豌豆,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扬起爪子,抓破了旭凤的手腕。

    无边思绪,也都化作了虚无。

    旭凤抬着滴血的手,看着那张牙舞爪的猫,只觉得猫和主子一般,都是那样的狂。

    等到南平侯策马回来,便见熠王伤了,府上医官正在为他包扎。

    心里第一回觉得女儿捡的那只猫,除了调皮捣蛋,上房揭瓦,还算有点用处,可以加小鱼干。

    南平侯面对旭凤,一口一个“猫不懂事”,半句不提女儿,又一副可以把猫扒皮抽筋的架势,只是穗禾一不乐意,他就立马改成不给水粮。

    旭凤才知,原来狡猾如狐的南平侯在女儿面前,竟然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地喜欢自打嘴巴,喜欢莫名生气,为女儿一个笑容高兴的普通父亲。

    他从内心里喜欢南平侯的才智,喜欢穗禾做女儿的娇俏,但九州风动之际,他容不得自己有一丝差错,动摇淮梧,动摇王座的,他都得一一防范。

    此后旭凤虽不再来,到底也惦记着穗禾这个表妹。

    因着穗禾及笈在即,旭凤又命内造府按照公主品级,打制全套首饰,赶制宫装,甚至明里暗里,也示意南平侯,办得盛大些。

    旭凤聪明地知道,只要穗禾喜欢他,在此时敌强我弱的斗争中,他不会赢,但至少不会输,而后争得喘息之机,长出强有力的羽翼。

    旭凤的想法,穗禾并不知晓,她的心思,全花在及笈礼上了。

    她不喜欢及笄礼,十分繁琐,且淮梧及笄礼与历代历朝不同,女子成礼所簪金步摇,得是未来夫家准备,意味着姑娘已许了人家。她才不要旭凤送的金步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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