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眠音醒来的时候,屋内昏暗,房里只有坐在床边为她擦拭手背的方念离,和在桌边温药的云嬷嬷。
那日林眠音昏迷之后,暮幻惊魂失色地从屏风后面跑出来,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抱着她大声呼喊,嗓子哭哑了,衣衫上也沾了血迹。
暮府乱成了一锅粥,暮老夫人立即命下人去请大夫进来,薛怜见状也作势要帮忙扶林眠音进内屋,暮幻推了她一把,“不许你碰我娘!”
暮幻哪有多大的力气,可薛怜却是吓得花容失色,险些磕在桌角。她泪珠又滚滚落下,说都是自己害了林眠音,她不该答应暮恒之回暮府,更不该活在这世上,闹着要带暮善去寻短见,最后动了胎气差点落红。
暮恒之颇为担忧薛怜和腹中骨肉,哪里还顾得上林眠音,直接抱起薛怜往后院走,又让小厮拿了自己的帖子,快马加鞭再去请一位大夫来。
暮老夫人年纪大心却像明镜,哪里会看不透薛怜在耍什么手段,她气得脸青唇白,半句话也说不出口,摊在木椅上久久无法起身。
一日之内,暮府老夫人与夫人接连病倒,府里传唤了三位大夫的事闹得全城皆知。
风言风语四起,不出半日,知州大人在外头养了十年的外室、如今还把外室妻女带回府的事,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杨茹要照顾年迈的暮老夫人,暮恒之此刻最关心的还是薛怜腹中的孩子,林眠音榻边只有丫鬟婆子和小小的暮幻照顾。
大夫为林眠音扎了针也开了药,可她仍是迟迟未醒,暮幻又怕又慌,只好跑去找了方念离。
方念离将林眠音扶起身做好,拿了刚温好的汤药喂她喝下。
林眠音沉默片刻才问:“我睡了多久?”
方念离将最后一勺汤药送到她嘴边,“两天两夜了。暮老夫人也病下了,是幻儿哭着去找的我。”
林眠音哽咽,神色凄凉,“幻儿……她吓坏了吧。”
方念离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幻儿那孩子从小娇养大的,没见过这种场面。你病成这样,身边只有丫鬟婆子,她只好来找我。在我家哭了半日,我急着来看你,就让非明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如今好多了,此刻应该睡下了。”
林眠音面露痛色,心疼道:“怪我,是我没用。”
方念离不语,将空了的药碗递给云嬷嬷,又替林眠音掖了掖被子,怅然问:“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林眠音摇头,两滴泪水滴在手背,“我不知道,我心里好乱。”
方念离知道她心中悲痛,并没有急着逼问她,只是轻轻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林眠音愣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什么,抬头有些迟疑地问:“他……可曾来过?”
“嗯?谁?”方念离起初没反应过来,怔了一瞬,皱眉道:“你还惦念着他?”
林眠音没说话,方念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从她的手背移开。
这两天在暮府待着,那外室母女什么来历方念离了解了七八分,当时厅内发生的事暮幻也同她说了。
那薛怜表面柔弱可欺,实则说的每一句话都逼得林眠音不得不退。她是发自内心觉得那个女人不简单,林眠音这种性子是拿捏不住她的。
另外,撇去那薛怜母女不提,暮恒之的做法也着实让人寒了心。
十年啊,整整十年。他将林眠音瞒得像个傻子一般,亏得先前林眠音还觉得是自己有愧与他。
林眠音昏迷的这两日,他只来这院里瞧过她两次,两次都是没待多久,就借故离开去了薛怜那里。
林眠音到底是他三媒九聘正经娶来的正妻,这么多年的悉心相伴、同床共枕,事到如今她在他心里的地位究竟还有多少,方念离不用深想都已经明白了,被他伤透了的林眠音不该再抱有期待。
方念离问:“暮恒之这样对你,你还打算原谅他吗?”
林眠音抿了抿唇,然后用力摇头,“当我知道有那个女人存在的时候,我与他之间的情谊已经断了。”
“那好,既然如此,你若愿意听我的,就与他和离,带着幻儿会京城林家。”
林眠音睁大眼睛,木讷重复,“和……离?”
“对,你将这件事告诉林家,你父兄怎么可能不会为你做主?以你大哥如今在京城的官职和势力,大可以‘私德败坏’为由弹劾他。到时候,你带着幻儿回京城林家,我不信你的两位哥哥会是容不下你的人。”
林眠音想了想,摇头苦笑,“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和离哪是容易的?和离之后幻儿怎么办?京城那是什么地方你也知道,即便有我大哥撑着,她将来还要嫁人,难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不想让她跟着我受这种委屈。”
方念离不能理解她,“你说她回京城会受委屈,难道留在这暮府她就不会受委屈吗?”
“她好歹是暮家大小姐,暮恒之就算厌了我也不会对她如何!”林眠音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提高,“可是回了京城,无父无兄的,她的身份又是什么?念离,你来榕州这么多年了,你知道无依无靠是什么滋味,你也知道哪些闲言碎语有多难熬过去,我不想我的幻儿经历这些。”
方念离默然。
她是个爱恨分明的人,想当初非明的生父负了她,她是头也不回地选择离开,她坚信如果事情重来一遍,她还是会这样选择。可如果她如今是林眠音这样的处境,她还那样决绝吗?
这世上对女人本就充满了恶意,不论是被休还是和离的女人,被嘲讽、被看低都是常事,这些她通通都领略过。
她自认坚毅尚且应对艰难,又何况柔弱的林眠音和暮幻呢?
*
林眠音醒来的第二日,暮恒之过来看过她一次。
林眠音一反从前的百依百顺,第一次用这么冷漠的态度对待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
暮恒之眼底有倦意,听外头的嬷嬷说,薛怜那个孩子险些没有保住,折腾了好几日,想必他也陪在她的身边。
屏退下人,林眠音躺在床上背对暮恒之,他坐在桌前久久没有开口。
直到手里茶水变得冰凉,暮恒之才用极其轻微的声音对她说了一句抱歉,他的声音那么轻,以至于林眠音根本没有听清他的语气中有几分诚意、几分歉疚。
他或许是有他自己的顾虑,不得已才来向林眠音低这个头。
或许是贪恋林家的财力,或许是惧怕林夕洲的官威,又或许是他早就抓住了她心软的弱点,还以为只要他说几句软话,她就会像从前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
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林眠音都清楚,她与他之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林眠音提出要与他分院别住,从此以后只有夫妻之名,再无夫妻之实。另外,女儿暮幻始终是这府里的嫡女,不论他从今以后再如何护着薛怜母子,暮善和那未出世的孩子永远不能逾越她的位置。
还有第三条,她手里的庄铺日后赚得的所有银子,她会拿出三成交到暮老夫人手里,只当对她老人家的孝敬,其余的七成暮恒之和薛怜母子一分都拿不到。他要让薛怜进门可以,但绝对不能再用她的银子。
前两条,暮恒之毫不犹豫地答应,唯独第三条,他迟疑了许久,在发现林眠音并不打算松口之后,才不得不答应。
暮恒之走后,林眠音在屋中大哭了一场,不为暮恒之的负心,只为她枉顾了那么多年的真心。
哭到几近晕厥,她才怔怔地收住眼泪,从床底下的大木箱里取出一个木匣子,那里头是她手上所有庄子铺子的地契。她拂去匣子上的灰尘,交代云嬷嬷替她送了出去。
自那之后,林眠音在人前还是那个贤良温柔的知州夫人。
在暮恒之的同僚面前,该装夫妻和睦的时候她总是做的滴水不漏。在暮老夫人面前,该她敬的孝道、该她有的礼数她一分都不会少。
只是院里,不属于她的事,她一件也不会沾手。
比如暮恒之在衙里忙破了头也和她没有关系,又比如薛怜母女现今如何,她不想知道的,不想管的,一句也不会多嘴。
薛怜与暮善如今住在暮恒之隔壁的院子里。
在进门的这段日子里,薛怜倒是出人意料的安分,兴许是知道暮老夫人和林眠音不待见她,她每日与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平日院里除了贴身丫鬟与暮恒之出入,其余的时候,就只有那个为她安胎的大夫会进出她那里。
为她安胎的大夫姓曾,当初她还养在外头的时候就是曾大夫为了把的脉。
暮恒之曾说这个曾大夫家住得远,每日来来回回很是不便,万一薛怜有个什么症状找人都麻烦,说要给她换一个更好的大夫。
薛怜不同意,说是怀暮善的时候就是他把的脉,她的情况曾大夫最了解不过。她又说,曾大夫是她信任之人,断不会被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收买,若是坏成别的一些生分的大夫,那她这肚子难保会有危险。
暮恒之听懂了她的话外之意,点头深以为然,“还是你想的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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