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日,祁醉都没有来书院,少年们向耿中打听他的消息,耿中含含糊糊没个准话,先生也不肯透露缘由。
祁醉不来,暮幻倒是喜闻乐见的。
这日十他不在,暮幻觉得整个书院从未如此安静祥和过。
再也没有人会在先生讲课的时候,用笔头戳她的后背;也不会有人在她写字的时候,故意碰撞她的手臂害她重写;更不会有人在她的抽屉里放死蚂蚱吓唬她。
暮幻国画课走神的时候就会想,如果祁醉再也不来了该有多好,这个世上一定会是一片和谐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的舒坦日子没有过上几天,祁醉就如从前那样被人前呼后拥地进了学堂。
暮幻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暗叫苍天,把头埋进厚厚地书本子里,准备迎接继续被祁醉打扰的日子。
只是这一次,祁醉的举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整整一上午过去了,祁醉竟破天荒地安分,没有喊她的名字,也没有用脚踹她的凳子。
他这样反常暮幻倒有些不习惯了,趁着课余走动的时间偷偷朝他瞄了一眼。这才发现他的左腿被厚厚地白色纱布捆绑着,他从位上起来,走路一瘸一瘸地,十分别扭。
见暮幻盯着自己看,祁醉不自然地瘪了瘪嘴,继续目视前方走去了茅房,像是极不愿与暮幻打照面的样子。
暮幻轻哼一声,明明那日在武馆是他出言不善,怎的他还摆出一副自己得罪了他的模样,真是让人讨厌。
也罢也罢,他腿都瘸了,也算遭的报应了。
暮幻这边偷着乐,冷不防与非明的目光撞上,她眨了眨眼睛对非明比了一个手势。
非明耸肩,“别问我,这次真不是我打的。”
后来暮幻才知道,祁醉腿受伤完全是他没有自知之明所致。
那日非明和暮幻离开潇然武馆后,祁醉逼着墨潇要收了他这个徒弟,墨潇不答应,祁醉就杵在院子里不肯离开。
墨潇无奈,于是答应他若他能在院中扎上一个下午的马步,他便收他。祁醉对此嗤之以鼻,直呼太简单,要墨潇换个有难度的。
墨潇淡然一笑,便说让他去三丈高的墩子上扎马步。
祁醉颤颤悠悠地爬上墩子,连两炷香的时间都没扎完,就双腿发软从墩子上摔了下来,至此才摔伤了腿。
这事儿让祁醉觉得丢脸极了,一边痛得眼眶通红,一边威胁在场的少年不准他们说出去半个字。
少年们笑翻了天,自然是不会听他的话。这个笑话早就小柳巷的孩子们中传开了,只是暮幻这些身在高门大户的孩子们并不知晓。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祁醉都没有再来招惹暮幻,他的几个“好兄弟”同他说起暮幻的时候,他都会若有所思地听着,然后摆摆手不耐烦地将他们驱赶了去。
暮幻非常满意祁醉的变化,觉得他那次摔伤未必不是件好事,至少他的脑子终于正常了,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招惹她了。
这样一来,不论她同非明哥哥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对她冷嘲热讽的了。
只是偶尔有那么几次,暮幻与妗幽玩闹,无意间发现祁醉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见她看过来后又匆忙回头,假装在与别人说话。
暮幻对此也没放在心上。
夏去秋来,天气褪去燥热,渐渐变得凉爽。
这日,先生宣布下学,学生们收拾好东西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暮幻是个慢性子,做什么都是慢悠悠的,盛妗幽本想与她结伴离开书院,催了她几次,见暮幻还在磨磨蹭蹭地整理她的书本子,便也失了耐心自己走了。
待暮幻收拾完书本子,学堂上下就剩她一个人,连非明哥哥也不见踪影。
她抱着书本往外头走,方要踏出门,忽而帘子后面窜出一抹黑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啊!”
暮幻受到惊吓,尖叫一声摔倒在地,手上的书本子如数散落。
那人身子颤了一下,伸手想来扶她,顿了顿又缩了回去。
他背着光,暮幻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是这身形和华贵的衣袍瞧着像……
“祁醉?”暮幻又气又疼,揉着自己摔疼了的小肉垫哀怨地盯着他。
“胆子真小!”祁醉没好气地瞥她,“怎么?本少爷是鬼吗?你至于吓得魂都没了?”
暮幻从地上爬起来,默默丢给他一个白眼,与她而言他可不就是那个她不想见到的鬼吗。
之前还以为他转了性子不会再折腾自己,没想这才过了月余,他又恢复本性了。
暮幻不欲与祁醉过多纠缠,她将散乱的书本子一本一本拾起,抚了抚上头的灰尘,一心只想快点儿离开。
没想到祁醉身子一挡,又拦住了她的去路,险些害她撞上他的胸口。
暮幻气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府上的马车还在外头等我呢。”
祁醉理直气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啊?什么?”暮幻摸不清头脑。
他继续道:“暮幻,都过了一月多了,本少爷不搭理你,你就全然当没有我这个人存在是吗?”
暮幻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怎听他这意思,他是一直在等自己主动找他说话?
她道:“我与你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你不欺负我了,我庆幸都来不及,为何还要来你这触霉头?”
祁醉她被三两句话气得咬牙切齿,什么井水河水,什么触霉头,她这意思是巴不得与他撇清关系才好!
他撩起袍角露出绑着绷带的左腿,“你看看,我的腿伤得这样严重,你连一句关心同窗的话都不会说吗?这要是换做非明,恐怕他只是擦破了皮,你都要凑上去关切半天吧?”
“非明哥哥与你怎能一样?”暮幻低声呢喃,“再说,他才不会像你一样不自量力地去爬那桩子呢。又不是我逼你去武馆的。”
提起爬桩子,祁醉脸上尴尬的神情一闪而过。
左腿上的伤让他不能久站,他随手扯过一条板凳坐下,“总之,本少爷就是看不惯你与他厮混在一起。再说我家是商,你家是官,正所谓‘官商勾结’,暮幻,你该与我勾结在一起。”
他说完就笑了起来,似乎对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成语十分满意。
暮幻几近晕厥,她怎么不记得“官商勾结”是这么一个用法?这是个好词?
她道:“就算要勾结,我也要去非明哥哥勾结在一起,他家也是商啊。”
祁醉笑容瞬时敛去,“噌”地站起身。
“凭什么?他不过是比本少爷早认识你几年罢了,论家世论人品我哪里比过他!好吧……我承认,他武功是比我强了那么一丁点儿。可是,他非明算个什么东西,没钱没出身,一个生父不详的野孩子,你干嘛处处帮着他!”
说完,偌大的学堂陷入离奇的平静之中,暮幻静静地看着祁醉,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地开口。
“祁醉,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祁醉心烦意乱,摸不清暮幻在想什么,“我说,非明他算什么……”
这一次,不等他把话说完,暮幻不知哪里来得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一个没站稳左腿撞在桌角,疼得他龇牙裂目。
暮幻气得耳根发红,眼角湿润,祁醉说的是她最不喜欢听到的话,也是最伤非明哥哥的心话。偏偏这城里的人每一个人都不肯放过他,一直揪着这件事不肯罢休。
她不管非明哥哥是什么出身,就算他的亲生父亲是乞丐也好,是阶下囚也罢,她只知道他是她的非明哥哥,永远不会变。
“暮幻,你想疼死我?”祁醉吼道。
暮幻没有善罢甘休,举起手中的书本子砸在祁醉身上。
“祁醉!我讨厌你!”
说罢,暮幻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祁醉拂开身上的书本,看着暮幻的背影,神色受伤又愤恨。
“暮幻,我讨厌你那么讨厌我。”
*
暮幻在院子里远远地就看见了自家马车,碧落领着想衣正在马车边等她。
她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不想让她们瞧见自己受了委屈。
其实,她只是被祁醉捉弄了一下罢了,说不上真的委屈,她只是替非明哥哥感到难过和不忿。
想衣小跑来迎她,问起今日怎么不带书回府,暮幻遮遮掩掩,说要温的书都在家中不用带。想衣毫不怀疑地信了。
撩开马车帘子,暮幻才发现非明正懒洋洋地躺在里头。见她来了,不紧不慢地起身抱怨,“慢死了,暮幻,你比蜗牛还磨蹭。”
爬暮幻的马车,是非明小时候经常做的事情。那时候他还不会骑马,方念离让他背着书袋步行去书院,可他表面答应,背地里却爬上了暮幻的马车。
反正暮家到他家也就隔了条巷子,他下了马车再走回去,方念离不会发现的。林眠音倒是从碧落口中得知了这事儿,不过她也是一笑置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两个孩子去闹罢。
后来,非明有了自己的小马驹,便很少再这样做,用他的话说:每日骑着马儿驰骋在大街小巷,多潇洒威风,不像马车磨磨唧唧的,闷死了人了。
暮幻见了他有些意外,“非明哥哥,你在等我?”
她以为非明早就离开了,此刻见他出现在马车里心底忽然有些不安,里头祁醉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多少呢?
非明耸肩,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暮幻,今日去你院里做功课吧。”
暮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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