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三月,春日盛景,到处都是一片灼灼芳华。
青梧巷的姚家老宅里,姚青推开了窗户。
原本阴暗沉闷的内室瞬间洒满阳光,她坐在临窗的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眉眼稚-嫩的小姑娘。
消瘦的脸,粗糙微黄的肤色,纵然眉眼看起来有几分精致,也不敌多年糙养,充其量只是个黄毛丫头。
铜镜中,坐着不动的黄毛丫头许久后终于眼神清明,接受了一切。
窗外那棵老桃树上桃花盛放,零落的花瓣被风吹进房内,姚青捻起落在梳妆台上的粉红,起身看向窗外。
外面是春日的大好艳阳,十二岁的她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姚家老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居然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死去?
比起死去这个事实,姚青更在意心心念念的一对儿女,然而看着外面灿烂春光与眼前熟悉旧景,她却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无法在明英侯府里重新醒来,看不到她的澄儿和心儿,不知道日后他们婚嫁如何,也不清楚她的丈夫能不能护好两个孩子。
怔怔的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子里少女稚-嫩的容颜,她静静的呆了许久。
她必须得接受一个事实,她,姚青,曾经的明英侯夫人,沈惟铮的妻子——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前的十二岁。
***
“姑娘,您起了啊。”外面端着水进门的丫头看到站在窗前的人影,赶忙将水盆放下,上前絮絮叨叨,“大夫都说了让您顾着些身子,这大清早的哪儿能站在窗口吹冷风,万一风寒又复发了怎么办?”
十五岁的小丫头容貌清秀,说话做事却极为干脆利落,正是多年前备得姚青信任与爱重的海棠。
姚青合上窗,顺着海棠的动作坐回去,被她快手快脚的整理好衣裳和发髻,木盆中是难得的热水,她老老实实的梳洗完,仔仔细细看过自己早已陌生许多的闺房,挑了件颜色还算鲜亮的衣裙穿上。
海棠在一旁看着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姑娘,心里叹口气,轻声道,“姑娘,老爷说了,今早要您一同去用早饭,这会儿咱们就该去了。”
姚青点了点头,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手,“我知道了,这就去,别担心。”
一场烧的人差点去了的风寒,对自家姑娘的影响实在是大,海棠看着这比之前更加稳重沉静的主子,心里疼惜,却也知道她们主仆在这家里只能是这么个模样。
走过长长的走廊,姚青心情复杂,姚家老宅,是自从她十二岁离开之后就再没回过的。
这个家里,她温暖舒心的回忆没多少,当年一走,就再没想过回来。
十二岁这年的春天,还有海棠说的那场风寒,到底为何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那个宠妾灭妻的父亲为了仕途经济,想把自己这个不得宠的嫡女卖给上官,做人家傻儿子的妾室,她从下人那里听到风声,当年年幼的自己大概心里是很痛苦的,但再痛苦,她都没将希望放在她那冷酷无情的父亲身上。
夜半时,她穿得格外单薄的蜷缩在那株老桃树下,在春寒里冻了一夜,第二天就发了高热人事不省。
怕自己躲不过被亲生父亲抛弃变卖的命运,她怀揣着那点微薄的希望,偷偷让人传信给了姨母,若是对方愿意费心救她这个关系疏远的外甥女,那是对方好心,若是没有希望,那她就绞了头发去城外的南山寺做姑子,也总比被人卖了强。
那是她年幼时破釜沉舟的赌博,赌的是自己那浅薄的未来。
幸好,姨母救了她,她得以脱离姚家这个泥潭,离了这住了多年却从来不是家的地方。
想起上辈子父亲进京探望她时那张战战兢兢的脸,以及他身边嫉妒羡慕却丝毫不敢再为难她对她伸爪子的宠妾夏氏,姚青垂头一笑,曾经挡在她面前高山一般可怖的敌人,随着她的成熟和强大,最后居然变得无足轻重。
那时候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真的长大了。
她不再是柔弱无依的母亲哀哀哭泣时无能为力的小姑娘,也不再是被姚家主宰命运的小可怜,她的路,随着她嫁给沈惟铮这个人,变得和以往截然不同。
她仗了沈家的势,沾了沈惟铮的光,否则她家里这门难缠的穷亲戚还真没有那么好打发。
只是,她同样知道她凡事只能靠自己,她嫁给沈惟铮,做了掌家夫人,凭的却不单单只是他那句轻飘飘的愿意负责,她在成长中付出的努力,耗费的心血,一点一滴最后全都回馈给了自己。
她从来不是被人护着天真无忧的命,所以必须得自己立起来,一步一脚印的走下去。
很快,她和海棠到了一家人用饭的花厅。
因着夏氏喜爱花草的缘故,这花厅里里外外都摆满了各色盆栽与鲜妍花朵,身处其中,颇有几分雅趣。
她进门时,一家人早已落座,一对长辈,一对儿女。
饭桌上首坐着她那个早已多年未见的父亲,人到中年,姚父作为一家之主,被夏氏和儿女们敬着哄着,眉眼间有些威严之意,他拨了拨手上的碧玉扳指,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抬了抬下巴,“坐吧。”
旁边夏氏容貌美艳,透着熟透了的风情,掩嘴一笑,“老爷,虽说咱们是小户人家,不大讲究规矩,但这让父亲等着女儿,却也是不大好,日后若是大姑娘去了别人家里,少不得让人道声没规矩啊。”
夏氏一开口,饭桌上四个人登时将视线全都定在了姚青身上。
姚父眉头微皱,看样子有几分不痛快,旁边夏氏的亲生儿女,长子倨傲不屑,次女隐含讥嘲,行-事做派当真是一家人。
从前年幼的姚青,惯常垂头隐忍,学的是忍辱负重的做派,在这个家里,除去死去的母亲,她就是最大的靶子,纵然这家人内里有隙,一遇到她,瞬间就能抱团“对敌”。
安安静静的在饭桌前坐下,她似是对周遭的恶意视若罔闻,上辈子她是如何做的呢,去往帝京,嫁给沈惟铮之后,不过几年功夫,她就让人暗地里寻了姚父的错,罢了他的官。
她那满脑子只想卖了她换取仕途利益的亲生父亲,看在血缘与生养之恩的份儿上,她只断了他的官途。
至于夏氏,多年来她仗着姚父宠她,从小到大用了数不尽的阴损手段针对她,姚青就在这府里塞进了一个青楼花魁,抢夺她最看重的宠爱,让那手段高杆的花魁收拾得她苦不堪言。
至于她那对儿女,明里暗里屡屡碰壁,同样不失她的手笔。
姚青慢慢咽下味道不错的饭菜,神色平淡,或许她曾经是无人疼爱的小可怜,但她绝对不是以德报怨的良善之人。
曾经她被困在这个牢笼里的时候多恨他们啊,恨她宠妾灭妻的父亲,恨夏氏的面甜心毒,羡慕嫉妒她那对备受宠爱的兄妹,她的世界里,他们就是最大的敌人,最难以逾越的高山险阻。
现在呢,一切重新再来,她坐在他们面前,心绪却静水无波。
盖因她知道,她已足够强大,已拥有能够反击他们的心性与力量。
这辈子,她依旧会收拾身旁这四个人,只是手段会更纯-熟隐秘,决计不会让他们影响到她未来美好人生中的一分一毫。
今日是三月初三,距离姨母过来江州接她入京,还有十日。
十天,足够她做许多事情了。
***
一家人用过饭后,姚父将大女儿叫进了书房。
等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他面前,隔窗而过的日光中,他难得的仔细打量了她。
将人看进眼里之后,他第一感觉就是瘦。
十二岁的小姑娘,还不如小她一岁的妹妹来得健康结实,苍白瘦弱的站在那里,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端茶看了一会儿,许久才回过神,说真的,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女儿,若非这孩子容貌上兼具他与妻子的长处,眉眼间有几分稚-嫩美人的痕迹,他都要怀疑这是哪里来的逃难丫头了。
想起昨晚夏氏同他念叨的要养好人送进知府的那番话,他皱了皱眉,“这几日-你身体将养的如何?”
比起嘴甜爱撒娇的小女儿,眼前这个他相处起来甚是生涩,只能像训-诫下属那样威严板正的说几句话。
姚青低眉垂眼,神情懦弱,“回父亲,还好。”
姚父本就不在意答案如何,他只说自己想说的,“为父近些日子替你相看了一桩亲事,你这阵子好好养养身体,等过些日子将养的差不多了,两家相看相看。”
相看之后做人妾室?也就她这个父亲能如此无耻无畏了。
“我听父亲的。”姚青柔柔弱弱的回了一句,就继续木桩子一般站在原地垂眉不语,手上却轻轻搅-弄着帕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家子气模样。
姚父看得心堵,突然间觉得碍眼极了,多说了两句见人还是这副瑟缩模样,挥挥手把人遣出了书房。
总归是嫁到别人家去的,再不得体也碍不着他的眼,只要人老实听话就好。
姚青在家里下人们的各色视线中一路回了后院偏僻西北角的闺房。
记得上辈子,她誓死不从,顶撞姚父,将事情闹得极大,之后被罚跪祠堂两天两夜,若非怕她死了没人交差,想必这家人不会轻易放过她。
所以,即便后来姨母要带她走,也颇废了一番功夫,不止她自己名声有碍,还额外给了她那贪婪的父亲不少好处。
一个爱面子的虚伪小人,姚青勾了勾嘴角,她这次走,至少要先从这家人身上扒层皮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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