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寺东院是专门用来招待后宫君卿的,也是唐纾为承珺煜诵经祈福的下榻之所,然玹铮进了禅房,却并未见到唐纾,只瞧见宫韶华抱着满姐儿,与司瑶说笑。
“瞧这孩子的胳膊腿儿多结识,竟看不出是早产的。”
“可不是吗?原还担心庙里清苦,怕养不好,哪知满姐儿嘴壮得很,起先一个乳公还够使,如今恐要再添。”
“再添无妨,不过要找家世清白且老实安分的,毕竟将来要在王府内行走,绝不能出任何岔子。”宫韶华吩咐完,撩起眼皮瞟着玹铮,口气淡淡的,“来了。”
“父君金安。”因瞒着宫韶华帮唐纾出宫,玹铮已多日未敢踏足麟趾殿,如今骤见宫韶华,颇有几分心虚,“父君来探望满姐儿,该派人通传一声,起码女儿可以随行在侧,保护您的安全。”
宫韶华边拍襁褓边嗤笑,“我出宫自有禁军护卫,轮不到你操心,更何况你翅膀硬了,学会了先斩后奏,现下却反倒来怪我。”
这话满是诘责,令玹铮如芒在背。
司瑶不明白宫韶华因何剑拔弩张,唯恐玹铮难堪,忙打圆场,“君上,王主也是关心您......”
宫韶华蹙紧眉头,“你别插嘴。”
“是。”司瑶发觉宫韶华是真了动气,再不敢置喙,只得朝玹铮递眼色。
玹铮沉吟片刻,对宫韶华长揖,“父君息怒,女儿不该擅自做主将满姐儿送来庙里度化,然女儿也是从大局着想,毕竟只有这样才能安陛下之心、堵悠悠众口。”
这番说辞冠冕堂皇、避重就轻,宫韶华虽不买账,但当着司瑶也不便深究,静默须臾,终还是给了面子,“罢了,你的闺女,心不心疼自己清楚。”
“瞧您说的,女儿自个儿的骨肉,哪能不心疼?”她瞅宫韶华神色渐缓,为哄宫韶华高兴,抄起桌上的金项圈,满面陪笑,“好精致的物件儿,瞧这麒麟跟活了似的,肯定是父君压箱底的宝贝,让女儿亲手给满姐儿戴上如何?”
明明是好意,岂料话音未落,宫韶华的脸又黑如锅底,“你可是在嫌我这当祖父的吝啬,送给亲孙女的满月礼竟不如外人?”
她的手僵在半空,“父君何出此言?”
司瑶瞅见她求助的眼神,连忙解释,“王主有所不知,此乃淑君殿下刚刚亲自送来的贺仪。”
她了然的瞬间,如梦初醒。
原来唐纾并非失礼不来拜见,实是已被宫韶华撵走,而宫韶华派丹朱在门口迎候,就是为了故意不让她与唐纾碰面。
看来,今日自己要失约了,若想与唐纾会面,只能深夜偷溜进来。
打定主意后,她讪讪撂下金项圈,给宫韶华赔礼,“父君休恼,女儿一时不察,您何必往心里去?”不容宫韶华继续发作,又借林绛心做挡箭牌,“对了,林氏人呢?今儿孩子满月,他身为生父,怎么着也该来给您磕个头。”
司瑶见宫韶华默不作声,便主动答道:“林公子已来请过安了,君上瞧他瘦弱,怕他劳累,便赐了许多补品,让他歇息去了。”
她替林绛心松了口气,“父君垂怜林氏,是他的福份。”
宫韶华命司瑶将孩子抱给她,捻动十八子珠串,口吻唏嘘,“寺庙清苦,为陛下抄经又只能茹素,林氏虽说服用了许多汤药,但到底不如食补,恐怕会落下病根儿。”
她虽尚未见到林绛心,可不难想象林绛心连日来的艰难,“林氏的确受苦了,等祈福之事功德圆满,女儿会接他回府,请、请唐太医替他好好调理身体。”因怕宫韶华猜忌,又补充道:“太医之中,数唐太医宅心仁厚,对病患不分轩轾,既然林氏的胎是她保的,便一事不烦二主。”
宫韶华虽提防唐纾,但出于对唐姒医术的认可,并未反对。
父女俩又闲聊了两句,外头传来丹朱的声音,“君上,斐陌求见。”
宫韶华捏紧珠串,神情很不自在,过了半晌才肃声道:“让他进来。”
斐陌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施礼,“皇贵君金安,俪王主金安,淑君殿下命后厨备了素斋,请您们晌午的时候移步斋舍用饭。”
宫韶华哪会不清楚唐纾的目的,心中冷嗤,表面却笑得温厚,“多谢淑君美意,让僧人将斋饭拿到禅房即可,本君正好与俪王母女吃顿家宴。”
斐陌听宫韶华格外咬重家宴二字,面色一滞。
宫韶华看在眼里,又继续笑道:“既是家宴,就不劳淑君作陪,等他回宫之后,再请他前往麟趾殿小聚。”说完又问玹铮,“你觉得呢?”
玹铮自然不能违逆,“女儿并无异议,全凭父君做主。”
宫韶华满意对斐陌摆手,“你下去吧。”
斐陌无可奈何,只能告退,因受宫韶华气势所迫,从始至终不敢看玹铮一眼。
玹铮为掩饰尴尬,则装模作样地打量满姐儿。
满姐儿穿着月华色的裤袄,额上点了红艳艳的小梅花,面额嫩得好似瓷娃娃,此刻睁着乌溜溜的小黑眼珠,不哭不闹,正盯着玹铮瞧。
玹铮被那清澈的眼底吸引,不知不觉,种种烦恼烟消云散,哑然失笑。
宫韶华见玹铮温柔地抚摸孩子,很有慈母模样,眉宇渐宽,随手端起杯盏,有一搭无一搭地吹着氤氲,“你已是儿女双全之人,该通晓事理,无需我再多费唇舌。满满的乳名起得不错,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常言道登高难免跌重,你回京后蒙陛下委以重任,再立新功,这当口更应谨言慎行,须知雷池便是雷池,容不得跨越半步。”
玹铮如何不懂这话中隐义,虽不情愿,但满口应承,“父君教训的极是,女儿铭记于心。”
“望你能真正铭记于心才好。”宫韶华揉了揉太阳穴,命司瑶将孩子抱走,复又感慨道:“俗话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莫怪我啰嗦。”
“女儿不敢。”
“你说不敢,没说不会,可见还是心存怨怼。”
“父君您想多了,女儿若心生怨怼,也必是怨怼自己。您放心,女儿晓得利害,不会给任何人留下把柄。”
“好,记住你今天讲的话。”既已敲打到这份上,宫韶华呷了口六安瓜片,改弦更张,“苏家前些日子闹得鸡飞狗跳,偏偏陛下还推波助澜,究竟有何隐情?”
“说来话长。”玹铮讲完来龙去脉,又揣测道:“女儿虽未盘问过苏氏,但依女儿对陛下的了解,她十有八.九是要利用苏氏监视钟离挚,所以才手段层出,不遗余力。”
宫韶华并不意外,“陛下时刻提防武成王,自然会安插眼线盯着钟离挚,而苏氏既被她瞧上,不答应便只有死路一条。”话到此处顿了顿,“苏氏是因熬不住陛下的手段主动屈服,还是......?”
“苏氏宁死也不愿充当细作,是女儿派纪玖两次进宫规劝,才将计就计。”玹铮语气笃定,见宫韶华似不尽信,又替苏珂作保,“父君就算不相信苏氏,也该相信女儿的判断。”
宫韶华反复掂量,“我不是不信你,而是不相信人心,我现在想起苏氏就后怕,平常看着多恭顺老实的一个人,竟那般心机深沉。圣人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他若将心思摆正,自然是你的助力,但若用在歪处,后果不堪设想。”
“父君的顾虑不无道理,但女儿与苏氏相处多年,深知其为人,他或许会耍些手段固宠,但绝不会伤害女儿半分。当初他被承玹璧抓进刑部,宁死也不肯吐露女儿身世隐秘,单凭这点,便请父君给他个机会,以观后效。”
宫韶华起身踱步,“如今他有陛下这座靠山,我若硬要为难他,便是公然与陛下作对。原本我可怜满姐儿,想在今日出宫探望,又怕陛下不准,预备了许多应对之法,哪知刚一提,陛下便毫不犹豫地应了,我原以为是陛下顾及咱们父女的脸面,此刻方知是沾了他苏侧君的光。”
既然孩子被记在苏珂名下,承珺煜自然不能让孩子的满月太过委屈,同意宫韶华出宫探望,一则顺了宫韶华心意,二则也算是对苏珂施恩。
玹铮见宫韶华忿忿不平,搀宫韶华安坐,“苏氏的确犯了大错,女儿亦不想偏袒,所以将他禁足,令他好好反省,相信他会洗心革面的。”
“哼,他闯了那么大的祸,你却只是将他禁足。”宫韶华认为处罚太轻,“说来说去,苏氏有今日,都是你纵的。”
玹铮也很无奈,“女儿虽有心将苏氏贬为宠侍,然有陛下的旨意在,总不好擅自降位,那样会惊了陛下的。况且苏氏在宫里两度遭逢死劫,又受了许多折磨,应该已得了教训,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女儿亦不愿苛责太甚。”
宫韶华明白她的难处,沉吟片刻,“也罢,只要苏氏忠心于你,且痛改前非,我便既往不咎。另外,你对林氏有何安排?他已为你诞下长女,总不能再任由他背负郎倌的污名。”
她颔首,“父君言之有理,但十一年来从未有过罪奴恩赦的先例,因此如何帮林氏脱籍,尚需仔细筹谋。”
宫韶华又想起刚刚林绛心为林允心哭求的可怜之态,试探着问,“算起来那林允心已挨了三十日鞭刑,你可曾派人去教坊司瞧过?”
“瞧过,林允心受刑多日,已体无完肤,每日靠参汤吊着气,现在连行刑的都不敢下狠手,生怕他撑不到一百天。”
宫韶华念了句佛,“林氏求我在陛下面前替林允心求情,我怕适得其反,想问问你的意见。”
她虽不忍,还是实话实说,“女儿以为父君不宜出面。当年十大世家之中凡公然辱骂陛下者皆凌迟处死,相对而言,林允心的处罚已属轻纵。而且在陛下看来,父君当与她同仇敌忾,绝不该同情冒犯她帝王尊严、视同谋逆的罪奴。”
宫韶华深以为然,“你言之有理,不仅我不宜出面,恐怕连你也不适合替林允心求情。”
“女儿的确不适合。”她攥紧茶杯,咬了咬牙,“女儿为避嫌,最近连与教坊司临近的路都绕着走,唯恐令陛下误会女儿对林允心有意,那样只会更害了他。”
“你是不是...太谨慎了?”
她摇头,“父君难道忘了陛下审问林氏兄弟时说过的话?她指责林允心刚进长信殿便用下作手段勾引女儿,这分明是有人对她进了谗言。当然,谗言并非针对女儿,而是针对林允心,所以她才会对林允心早有成见,欲除之而后快。”
宫韶华对此等行径不齿且不解,“谁会花心思去编排一个无足轻重的罪奴?”见她望着自己,眸光深邃,不禁追问,“你怀疑谁?”
“碧色。”
“不可能!”宫韶华震惊之余,脸涨得通红,“碧色乃我亲手调.教,不会那般不知轻重。”
“父君稍安勿躁,女儿并非无缘无故冤枉碧色。林允心刚入长信殿就遭碧色打骂,碧色给他安的罪名便是勾引女儿,当时虽有其他侍从在场,但那些人都是女儿精挑细选口风极严之人,且都无进宫机会,反观碧色,时常进出麟趾殿,有害人之便,此其一。其二,经查,碧色曾为林初心传递消息,证据确凿。”
“什么!”宫韶华惊得舌桥不下,半晌才缓过神,“竟、竟有那等事。”
林初心遭慎亲王收买,宫韶华可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倘若碧色真为林初心传递消息,便是背主忘恩,板上钉钉,“碧色是我赐给你的,该忠心耿耿才对,为何要吃里扒外?”
她长吁短叹,“正因他乃父君所赐,所以才生了妄想,女儿虽已把话挑明,但仍执迷不悟,见女儿宠爱林氏,便怀恨在心,不敢对付女儿,就对付林氏兄弟,甚至不惜向安泰殿的侍从捏造谣言。”
“糊涂啊!”宫韶华一掌扣在桌案上,手心都拍红了,“我原是将他当半个儿子看待,没想到他如此令我失望。”默了半晌,又沉声问,“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事?”
“他派人报信,两日后便可回京,届时先行审问,再做定夺。”
“也好,他毕竟伺候我一场,莫要冤屈了他,但倘若真是他所为......”宫韶华眼中溢出凛冽寒芒,“你记住,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背主忘恩的东西,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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