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身。”玹铮大步流星走到孤鸾面前,想抓他胳膊,却被他避开。
他语气带着隐隐的哀求,“王主......”
玹铮于众目睽睽盯了他良久,最后攥紧拳头,从牙缝儿里生生挤出四个字,“随本王来。”
说完拂袖进了船舱,留下手脚冰凉的他与面面相觑的众人。
他只觉双腿像灌了铅,好不容易挪至舱门,却再也迈不动半步。
虚掩的槅扇被海风吹得嘎吱作响,他的心也随之摇摆起伏。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近情者怯,别看他方才挺身而出时颇具肝胆,可如今要与玹铮当头对面,却慌得厉害。
百里红走过来柔声安抚,“哥哥别怕,有话只管说开便是。”
“嗯。”他轻声应了,却还没来得及瞅百里红一眼,就给玹铮拽了进去。
舱门砰的关闭,震得耳鼓嗡鸣。
他踉跄着,陷入玹铮双臂的禁锢。
玹铮眼角眉梢都透着狠,“磨蹭什么!刚刚当着汪直的面,你不是挺威风吗?”见他咬唇不语,又厉声质问,“说话呀,以为装聋作哑,本王就能饶你!”
他肩膀被玹铮晃得生疼,挣扎着将玹铮推开,可没躲两步,又被玹铮扯住,死死按在了红漆立柱上。
玹铮的眸子里蕴着满满的怒气,“宁沐阳,你走都走了,还回来做甚!”
“我......”
“你什么你!自以为是,乱逞英雄,真不知天高地厚!”
“我、我那是替你解围。”他抖着嘴唇,委屈地分辩,“方才那般情势,总、总不能让狄将军以身犯险。”
“她不能以身犯险,你就可以?”玹铮急赤白脸地瞪着他,“宁沐阳,你当初身中情毒,离府出走,本王能体谅你的苦衷,可如今,你胆大妄为,擅作主张,不仅打乱了本王的部署,还将自个儿推进了火坑。你到底清不清楚汪直何许人也?”
“我、我当然清楚!”他梗着脖子,神色倔强,“正因为清楚,我才不忍见倭寇横行肆虐,更不忍见你的筹谋付诸东流。”
“还真是满嘴道理!你这般不计后果,分明是要我亲手将你送入虎口,你可曾想过我的感受?”玹铮捶打着胸口,愈发咬牙切齿,“我的心是肉长的,它会疼,当初你不辞而别,它已痛不欲生,你竟还要伤它!”
他望着玹铮猩红的眼,泪水噼里啪啦地掉落,“我、我也是情势所迫。”
“哼,少拿情势做借口,你分明就是狠心!”玹铮憋屈得紧,情绪越发激动,“你知不知道这半年多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想到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就比千刀万剐还难过!”
“我、我又何尝比你好过?”因受不住玹铮的咄咄嗔责,他扬起泪痕交错的脸,“你以为...我是铁石心肠?你以为...我舍得离开你吗?”
玹铮瞅着他这副透骨酸心的样子,只觉五脏六腑皆被利刃刺中,却依旧嘴硬,“既然舍不得,就不该走。”
“我、我有选择吗?我留下来只会被歹人利用,我命不足惜,却不能带累你。”话到此处,他眼泪愈发控制不住,像洪流决堤般涌了出来,“我、我曾十分抗拒母亲的遗命,处处忌惮你、提防你,可、可自打与你患难与共、朝夕相处,不知不觉就、就对你情根深种。当你许我洞房花烛,我喜不自胜,可、可谁知竟中了情毒,此、此生再不能与你有妻夫之实......”
他说着身形摇晃,站立不稳,颤巍巍跌进玹铮怀中,肝肠寸断地哀泣,“为何上天要这般作弄我,宗族抄没,爹娘惨死,家仇未报,陈冤未雪,好不容易得你真心相待,却、却连身为夫侍最起码的资格都被剥夺。”
玹铮闻言心如刀割,哪还顾得上同他置气,轻柔地捧起他的脸,满目怜惜,“好阳儿,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
他透过密集的泪帘凝视玹铮的眉目,挤出丝凄惨的苦笑,“你虽不嫌弃,但我...却嫌弃自己。”
“阳儿!”玹铮一把搂住他,“我不许你妄自菲薄,你是我心爱的男人,这辈子都是。”
他含泪笑出了声,“有你这话,我死也知足了。”
玹铮忙不迭掩他的嘴,“好端端的不许说死!”
他就势抓住玹铮,眸光中满是贪恋,“先前我总拿母亲的遗命糊弄自己,可自打离开你,我才彻底想明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阳儿......”骤然听到他这番剖心剖肺的表白,玹铮既激动又悲凉,使劲儿抹了两把泪,信誓旦旦道:“我、我会倾尽全力找寻情毒的解药,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会给你解毒,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
甲板之上,毛海峰瞅见汪直递来的眼色,随她走到僻静处窃窃私语。
狄都始终按着剑柄守卫舱门,而百里红则嘈嘈切切地弹着琵琶,掩盖着孤鸾时断时续的低微哭声。
玹铮扶孤鸾坐在身边,替他拭去残泪,“告诉我,离开王府后你去了何处?”
他想起明媚派人送来的天工令,思忖再三,决定隐瞒实情,“没什么特别的去处,浪迹江湖,随遇而安。”
“你倒逍遥。”玹铮流露出些许不忿,心念微转,指着自己软肋道:“承玹璧欲置我于死地,还亲手射了我一箭,我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啊?”他虽听闻玹铮被下了刑部大牢,却不知细节,心疼地脸色发白,“伤势痊愈了吗?”
“看着愈合了,但经常隐痛,有时甚至疼得死去活来。”玹铮说瞎话不打腹稿,随后更是嘶声连连,五官都扭成一团。
他被唬得惊慌失措,情急之下去扯王服,“你、你怎么样?快、快叫我看看。”
玹铮任他在留有淡淡疤痕的伤处摸来摸去,见他抬眸,忙忍住得逞的笑,换做痛楚的神情。
他十分纳闷,“看着愈合的挺好,为何会痛?”
玹铮紧蹙眉头,满面委屈,“不清楚,连太医也瞧不出端倪,许是伤了经络。”
“那、那如何是好?”他忧心忡忡,“不如...请池盟主亲自瞧瞧。”
“是得麻烦婆婆。”玹铮望着他既焦虑又关切的脸色,心底乐开了花儿,表面却装模作样,“好阳儿,远水不解近渴,我现在疼得紧,你帮我揉揉。”
他不疑有诈,亦顾不得女男大防,小心翼翼地揉起来,“感觉如何?”
“还、还好,再使点劲儿!”
“这、这样成吗?”
“成。”
“你要是不舒坦就告诉我。”
“放心,舒坦,特舒坦!”玹铮故意拉长语调,两眼眯成了缝儿,端的悠然称心、志足意满。
这样一来,他哪还能看不出破绽。
“承玹铮,你蒙我!”当明白受了诓骗,他不仅脸颊,连耳朵根儿、头发丝儿都臊得滚烫。
玹铮眉飞色舞地抓住他的手,振振有词,“不蒙你,能劳你近身侍奉?”
他愈加羞恼,“什么近身侍奉,满嘴胡吣,快放开我!”
“不放!”
“放、放开!”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是摆脱不掉玹铮的桎梏,结果反被玹铮从背后抱住。
他回眸狠瞪,“登徒女!”
玹铮咯咯笑起来,“好阳儿,你果然仙姿玉色,连凶巴巴的模样都明艳动人。”
“你、你惯会油腔滑调。”自打遇到玹铮,他就没讨过嘴上的便宜,索性闷头不再搭理。
玹铮搂了他片刻,轻轻摩挲他柔荑,“别生气嘛,你害我朝思暮想那么久,我多少得收点儿利钱不是?”
“你真有想我?”
“当然。”
“胡说!想我还跟红公子花前月下。”
玹铮听他语意半酸,扑哧笑道:“你吃醋了?”
他撇嘴,“谁稀罕吃你的醋。”
“吃醋就吃醋,不丢人。”话音未落,玹铮忽又察觉出不对劲,“奇怪,你怎知我与百里红花前月下?莫非...你藏在遐园监视我?”
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那、那不叫监视,叫、叫保护。”
玹铮扭过他肩膀上下打量,“你是那个赶车的?”见他不否认,又恍然大悟,“敢情我从杭州到济南府这一路,你都跟着我。”
“我、我没有。”
“还撒谎!大姑父身边的青竹是你假扮的吧?”玹铮揶揄地嗤笑,“你可真行,算准了我要去宫家,所以守株待兔。”
他别开脸嘀咕,“你算哪门子兔子,分明是只母老虎。”
“我就是只母老虎,我还告诉你,我现在饿了,得吃肉,吃美人儿的肉。”玹铮说罢将他打横抱起,蹬蹬几步奔至罗汉床前。
他被丢在锦垫上,连推带搡,“你干什么你,我、我不能和你......”
“我知道,我压一会儿,就一会儿......”趁他迟疑的工夫,玹铮已欺身而上,并拿捏住他要害。
他脸红脖子粗地瞪着玹铮,却不敢高声,“你到底要干吗?”
玹铮哂笑,“听好了,本王现在要审你,胆敢不说实话,本王就动‘夫刑’。”
他用力咬着朱唇,半赧半嗔,“你问。”
“慈府寿宴那日,你怎会被大姑姑当成贼?”
“我、我去内院找你,不巧撞上了宫大夫人。”他不便揭穿明媚身份,万幸这说辞还能充数。
“你逃走后去了哪里?”
“去了处破庙栖身。”
“后来呢?”
“后来...红公子带侍从去抓我,我不得已对他道出实情,并求他帮忙遮掩。”未免玹铮担心,他省去了受伤之事。
玹铮琢磨了数息,“除百里红之外,凌陌晓也是你帮凶吧?”
“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承认。
玹铮扬眉瞬目,“哼,我就知你上船跟她脱不了干系,看我回去怎么同她算账!”
“别!”他拉扯玹铮的衣袖恳求,“别怪师姐,你也知道,她拗不过我。”
玹铮甩开他,正经八百地坐起,“行了,说正事儿,如今汪直就在外头守着,无论如何,先渡过眼前这关。”
他大概能猜到玹铮的打算,“我话已出口,不便反悔,还望王主以大局为重。”
玹铮不肯退让,“总之本王不会让你为质,待会儿无论本王与汪直说什么,你都不要作声。”
“王主!”他起身跪倒,眼巴巴望着玹铮,“我想成为你的助力,而非拖累,你这般阻拦,分明是小觑我。”
“阳儿。”玹铮苦口婆心,“此去艰险非常,本王再有能耐,也鞭长莫及,无法护你周全。”
“那你还让红公子涉险?”
“他跟你不一样!”
“你是说他可以随时被舍弃对吗?”
玹铮语滞,“本、本王不是那个意思。”
“既然不是,我去与他去有何分别?况且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侍,比他能服众,我武功又高于他,比他能胜任。”见玹铮迟迟不表态,他握紧玹铮的手,“我知你担心,我答应你会格外谨慎,绝不叫自己有半点闪失,等此间事了,我便随你回凤都,从此再不离开你半步。”
“真的?”
“真的,我可以发誓,若我骗你,就让我宁家的血海深仇永无得报之日!”
半柱香后,玹铮穿戴齐整,领着孤鸾出了船舱。
百里红见她二人携手并行,心中说不出的羡慕,又暗暗感伤。
汪直率毛海峰过来见礼,“时辰不早,若王主与杨公子叙完旧情,就烦劳他随在下一同启程。”
这说辞是她与毛海峰方才商议过的,因见玹铮对孤鸾格外看重,便觉得孤鸾也算不错的筹码。
她唯恐玹铮拒绝,正想极力说服,却听玹铮肃声道:“也罢,就让杨公子作为本王特使随船主回去安抚部众,但请船主牢记先前的承诺。”
“是,在下定竭力保护杨公子的安全。”
“不是竭力,是务必,若他有毫发之伤,本王不仅会拿毛海峰的人头祭旗,还会让你汪氏全族断女绝孙。”玹铮说完又叮嘱孤鸾,“照顾好自己,咱们很快就能团聚。”
话音未落,百里红盈盈万福,“王主,奴与杨哥哥一见如故,想陪他同行,请您恩准。”
孤鸾断然拒绝,“万万不可!”
百里红笑吟吟望着他,“有何不可?哥哥独自前去定然孤单,有奴陪伴,至少有人聊天解闷儿。”
玹铮与狄都对视了一眼,见狄都朝自己点头,便应承下来,“也好,有红公子从旁照应,本王放心多了。”
当下两方告辞,孤鸾临别前忽然想到什么,快速跑回玹铮身边,附耳说了句话,随后便与汪直离去。
而玹铮目送他和百里红的身影双双消失,回想他方才的提醒,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