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也曾两两无猜时

    明泰走后,明媚昏沉入梦。

    梦里她回到了三十多年以前,那时她年龄尚小,母亲未曾失踪,父亲也没有病逝。

    母亲不好美色,夫侍本就不多,所以当父亲怀了双生胎后便不再传召圣郎侍寝。幸好父亲也极为争气,一举诞下她与明妩,解了母亲后顾之忧,从此跻身成为天工阁最尊贵的男人。

    按首任阁主定下的规矩,每任阁主都必须择选双生女之中的姐姐为继任者,而妹妹则会沦为暗影,长大后也要以姐姐的名义对外行事。

    因此,从出生的那刻起,她与明妩的命运便注定了。

    七岁以前,她随父亲住在凤麟洲的后山禁地。

    虽与世隔绝,但有父亲照料,有明妩陪伴,日子无忧无虑。

    她喜静,明妩则好动。

    当她坐在屋内读书写字之时,明妩不是在爬树打鸟,就是在下溪摸鱼。

    除此之外,明妩还喜欢捉弄人,是以被送了个“小魔头”的诨名。

    母亲嫌明妩顽劣,多次命父亲严加管束,然父亲表面应承,背地里却仍听之任之,溺爱得紧。

    当时她就隐隐觉得,母亲更器重自己,父亲则更疼爱明妩。

    比如母亲会定期查问她的课业,只要她对答如流,便会夸她聪颖,还会送她精巧的玩意儿,而父亲的心思却全都放在明妩身上,每隔几日必会下厨给明妩做喜欢吃的蜂蜜糖糕,还经常担心明妩会不会磕着碰着。

    母亲送给父亲的玉簪被明妩摔坏,为袒护明妩,父亲撒了谎。

    后来母亲得知真相,不仅严厉训斥了父亲,还打了明妩手板。

    父亲疑心是她告密,接连几天都对她不理不睬。

    她委屈至极,那一刻,埋怨的种子在心底生根。

    又过了两日,她终于按捺不住,跑到父亲门前哭诉,最终哭晕了过去。

    醒来时见父亲守在身边,忙扯着父亲的衣袖辩解,“爹爹您相信我,我真没向娘告状!”

    父亲最终选择相信了她,并向她道歉,“媚儿,爹爹这几天冷落你了,你千万别记恨爹爹。”

    她破涕为笑,并连连摇头,“不会的,媚儿怎么敢呢!”

    父亲端详她半晌,“媚儿,你可否答应爹爹件事?”

    “您说。”

    “你、你能不能向爹爹保证,此生都善待阿妩?”

    她瞪大双眼瞅着父亲,“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觉得我待阿妩不够好?”

    “不,爹爹知道你对阿妩很好,爹爹只是希望你们这一辈子都能相亲相爱,相互扶持。”

    她望着父亲期盼的神色,使劲儿颔首,“您放心,我是阿妩的亲姐姐,我不会欺负她,更不会让外人欺负她!”

    父亲听完这话,露出欣慰的笑容,慈祥地抚摸她额头,“爹爹就知道你是听话的好孩子,如此爹爹便安心了。”

    “爹爹!”她紧紧抱住父亲,眼泪滚了下来。

    父亲甚少与她这般亲近,尴尬了片刻,才回手搂她,并轻柔地拍她脊背,“不哭,乖,不哭!”

    哪知话未讲完,她哭得愈发凶了。

    不多时,门口传来明妩的笑声,“明媚,你都多大了还哭鼻子,不知羞!”

    她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瞪向明妩,“我是你姐,你竟直呼我名姓,没大没小!”

    “我就直呼,你能把我怎样?”明妩扮了个鬼脸儿,“不服气就来追我,追得上我就喊你姐!”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连鞋也没穿,便疾步跑出房门。

    少倾,院子里便响起姐妹俩愉快的嬉戏声,而她们的父亲站在廊下静静观望,虽面带笑容,内心却隐隐泛着苦涩与担忧。

    美好的童年总是短暂的。

    七岁生日那晚,明妩偷着放炮仗,结果不慎点了父亲的卧寝,闹得乌烟瘴气、人仰马翻。

    母亲怒不可遏地甩了明妩一记耳光,并下令将其带走。

    父亲抱着嚎啕大哭的明妩跪地哀求,她虽也恼恨明妩闯祸,但实不忍见父亲难过,于是也帮忙求情。

    母亲最终饶恕了明妩,但却在次日清早将她带回了凤麟殿。

    自此,她在凤麟殿接受母亲的言传身教,与父亲见面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更别提明妩。

    她想尽办法打探明妩的消息,可都徒劳无功。原来除后山禁地的人以外,天工阁上下无人知晓明妩的存在。

    失去明妩的陪伴,她变得消沉。

    母亲察觉到她越发寡言少语,便为她搜罗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贴身伺候,哄她开心。

    也就在那时,她认识了明泰、白檀和尤沨。

    十二岁生辰那天,她练成了九玄神功第三重,母亲说要给她个惊喜。

    次日,她去给母亲请安之时见到了久违的明妩。

    明妩高了,也结实了,尽管穿着侍卫服色,用面.具遮住大半张脸,但还是被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雀跃着朝明妩跑过去,“阿妩,这些年可想死我了!你过得好不好?”

    “我......”

    明妩才刚开口,就遭到了母亲的严厉斥责,“先前是怎么教你的?说话要分尊卑,没规矩!”

    “是。”明妩不敢造次,忙谦恭跪倒,“属、属下给少尊主请安,多谢您记挂,属下也很惦念您。”

    她伸手相搀,“快起来,咱们姐妹之间干吗行此大礼?”

    明妩不敢起身,偷偷瞟了眼黄金宝座,随即膝行后退,刻意拉开同她的距离。

    她扭头望着母亲,流露出两分不悦,“娘,瞧您把阿妩吓的。”

    母亲并不睬她,而是居高临下睨着明妩,端的风仪严峻,“打今儿起,你正式成为少尊主的暗影,还不给她磕头。”

    明妩应了声是,端端正正对她叩首,“天工阁第五代女嗣明妩遵阁规奉胞姐为主,从此遵号令,任驱策,若违此誓,愿受噬心之苦!”

    她愣神的工夫,母亲已走了过来,将黑黢黢的刑鞭塞给她,“按规矩,你要亲手抽她十鞭,才算礼成。”

    “啊?这、这什么规矩?”她惊骇之余,将刑鞭丢在地上,“我、我不打,她是我妹妹,我不能欺负她。”

    “真不打?”

    “娘......”从小到大,她从未违抗过母亲的命令,见母亲面沉似水,于是撩衣袍跪倒,“求您把这十鞭免了吧,我、我真下不去手。”

    “好!你不打,就别怪娘心狠。”母亲不再同她废话,而是传来亲随,指着明妩吩咐,“把她拖出去鞭背三十!”

    “住手!”她护住明妩,“娘,阿妩根本没犯错,您为何要责罚她!”

    “哼,她令你不遵阁规,还说未曾犯错?告诉你,只要礼不成,她日日都要受罚!”

    听完这话,明妩迅速拾起皮鞭,高高举过头顶,“属下多谢少尊主维护,但阁规不可违,还请少尊主赐鞭!”

    “阿妩......”

    “少尊主......”明妩仰头望着她,见她迟迟不答应,索性又喊道:“求您了!”

    最后一个字虽没喊出声,但她看的真切,知道那是个姐字。

    她接过皮鞭的刹那,心如刀割,手掌紧了又紧,咬牙朝明妩后背抽去,同时亦闭上了眼睛。

    半个时辰后,她替明妩上完药,歉疚地说道:“对不起,我下手还是重了。”

    明妩虽疼的龇牙咧嘴,却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你也是迫不得已,要是打得太轻,娘还会让你重打,到时候我不更倒霉吗?”

    “这么说你不生我气?”

    明妩撇嘴,“你是少尊主,属下哪敢!”话音刚落,屁股就吃了记老拳,哎呦呦嚷了起来,“你干吗!你这叫趁人之危,有种等我好了......”

    “好了你也打不过我。”

    “谁说的?告诉你,半个月前我就练到九玄神功第三重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骗你是小狗儿!”

    瞅明妩摇头晃脑,她笑得十分开怀,伸手去摘明妩的面.具,戏谑道:“这般大言不惭,还不速速现出狗头让我好生瞧瞧!”

    明妩一惊,慌忙闪躲,“不能摘!”

    “我都五年没见你了,再说,这里又没旁人......”

    “没人也不行!”明妩变得极其严肃,“娘说过,就算睡觉也不能摘,否则就把我送回后山,一辈子再不许我出来。”

    “娘、娘真那么说?”

    “千真万确!”瞧她神情黯然,明妩摇晃她胳膊撒娇,“好姐姐,不,好少主,你就饶了属下成不?”

    她望着明妩哀求的眼神,心被深深刺痛,顿生愧疚,“阿妩,我很抱歉,我发誓从没想过让你做暗影。”

    明妩见她眼中泪光闪烁,不知不觉眼窝也红了,心里明明酸楚得很,却假装毫不在乎,“你说什么呢,这是老祖.宗定的规矩,又不能怪你。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至少咱们又能作伴儿了。”

    “可是......”

    “可是什么?”明妩故意摆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明媚,你现在是少尊主,能不能别婆婆妈妈的?”

    “阿妩,我答应过爹爹会永远待你好,你放心,等我当了阁主,我就把这条不近人情的破规矩废了。”

    明妩吓得一激灵,顾不得伤势疼痛,挣扎起身去捂她的嘴,“你疯了!这话要是传进娘耳朵里,她肯定认为是我撺掇你的,到时候我还有命吗?”见她愧疚且委屈地瞅着自己,又觉得话说重了,于是与她并排而坐,搂住她肩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规矩就是规矩,咱们得认命。总之,日后你安心做你的少尊主,而我自会尽好暗影的本分,绝不会让你为难。”

    她默了片刻,应承道:“我答应你,不过你以后人前做做样子就算了,背地里不许跟我生分。”

    “知道了,你是我姐,我亲姐,我最最最亲的姐姐行了吧?”明妩说着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姐,我饿了,能赏点儿吃的不?”

    她笑起来,“成,凤麟殿有好多糕点,你肯定会喜欢!”说罢吩咐下去,不多时,有名穿青葱色裤褂的小侍从端着朱漆托盘走了进来。

    当时她们正说说笑笑,谁都没留意这小侍从,殊不知这个人会在六年之后,影响及改变她们的一生。

    就在明媚于梦中重温年少时光的同时,孤鸾正深陷煎熬无法自拔。

    昏沉之际,身子火烧火燎般滚烫,头晕得厉害,虽感觉有人在喂自己吃药,但始终睁不开眼。

    一边昏睡,一边梦魇。

    宁汝桦被剥脊杖杀、爹爹被施.暴致死以及弟弟被狱卒抱走时哭嚷不休的情景都再度浮现于脑海之中。

    十两凑到他嘴边,“公子,他好像烧糊涂了,在喊爹,还有弟弟......”

    百里红也凑近听了听,然后命十两取来捣碎的银丹草(薄荷),抹在他太阳穴及胸口,并轻轻推拿。

    他感觉阵阵清凉,渐渐安定了许多。

    十两见百里红面露倦色,便劝道:“公子您先去歇息,奴才在这儿守着。”

    待百里红离开,明泰潜进屋内,点了十两睡穴,然后扶他起身,帮他逼出了体内的寒气。

    晌午过后,他悠悠醒转。

    运了运内劲,发觉伤势已好了大半,顿感不可思议,但随后看到手里的天工令,便心中了然。

    昏迷时定是明媚派人来给自己疗伤,如此示好,看来是想封住自己的口。

    也罢,非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愿鱼死网破,反正明媚为换取更大的利益,不会伤害玹铮,只是不知到底想从玹铮身上图谋什么?

    正冥思苦想,百里红推门进来,又惊又喜地奔到榻边,“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他一怔,忙挣扎坐起,“红公子!”

    “快别动!”百里红按住他,见他欲言又止,便坦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俪王主昨日就离开济南府了,关于你的事她毫不知情。”

    他长长舒了口气,微微欠身,面带感激,“多谢。”

    “你不必客气,我命人炖了补品,这就给你端来。”等他吃了些东西,又喝了药,百里红屏退侍从,坐在榻边,仔仔细细打量他,“你别怪我好奇,我有满腹的话想问,你与俪王主到底是何关系?”

    此时此刻,他已无隐瞒必要,便取出贴身路引及王府腰牌,“在下杨沐,俪王府宠侍公子。”

    “杨公子?...阳儿?”百里红沉吟片刻,恍然大悟,欣喜且热络道:“原来您就是王主心心念念的那位‘阳儿’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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