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临盆

    丁鹤山入京的次日,韩痕被请进平阳府衙。如今的韩家已沉冤昭雪,因此差役对他格外礼遇。

    大堂内空荡无人,差役离开前请他稍等,他望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回想起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

    身后响起哗啦哗啦的镣铐声,他回眸望去,登时怔住。

    贞善囚衣褴褛,披头散发,落魄且憔悴,再不复皎玉风姿。

    他心一酸,珠泪扑簌滚落,“善娘......”

    遥记当年花前月下,他就是这般呼唤对方。

    贞善肩膀打晃,神情激动地拖着脚镣走至他面前,双手颤巍巍地想去抓他,可最终还是讪讪地缩了回去。

    原本是才女佳郎,天作之合,却落得如此地步,都不禁两下唏嘘。

    贞善痴痴望着韩痕,胸中虽揣着千言万语,却讪讪讲不出话来。

    反倒是韩痕先开口,“听说你被判流配,何日起行?”

    “明、明天清早。”

    韩痕掏出钱袋塞给她,“我不知是来见你,带的不多,你先拿着,回头我再叫人给你送些衣物与银票。”

    她自打入狱,尝尽世情冷暖,感动之余,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不值得你这么待我,是我害死恩师的,呈送春联前夜,我、我送恩师回府,进...进了她书房,动...动过桌案,可你相信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话到最后双膝跪地,泣不成声。

    韩痕听她坦白真相,心底五味杂陈,痛哭半晌后伸手相搀,“罢了,当年你也是无心之失。”

    她执拗得不肯起身,紧紧拽着韩痕,含泪自责道:“是我把马辟敬举荐给恩师的,是我引狼入室酿下祸根,恩师蒙冤而死,我畏惧强权不敢为她洗刷清白,眼睁睁看你被仇韧欺.凌......”

    韩痕饱受摧残之时,她彻夜难眠,良心难安,“我曾向恩师发誓会好好待你,却害你至斯,我早也盼晚也盼,终于把仇韧盼死了,可你却要离我而去。”

    韩痕哀哀地望着她,“你难道不清楚我逃跑的原因吗?”

    “我清楚,但不甘心!”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她万分懊悔,“我以为只要留住你,就能慢慢哄你回心转意,我以为只要能供你锦衣玉食,就能弥补欠恩师的债,但其实我错了,大错特错!”

    真正的爱,应该是无私的,可惜直到韩痕黥面鞭笞、发配西宁后,她才真正醒悟。

    因遭凌陌晓痛斥,她在平阳府的名声一落千丈,起初愤愤难平,继而极度怨恨,甚至想过报复,但当她偶遇书童明正的那刻,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不堪。

    “原来痕弟你早知实情,却宁愿获罪也不肯当众揭发我。我跟你相比,根本不算个女人!俪王殿下骂得对,我就是沽名钓誉之辈,我为了自己那点儿私心,不惜连累你的名声,让你沦为众矢之的,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打我吧!”

    她说着抓住韩痕的手往身上猛砸。

    韩痕吓了一跳,忙奋力挣脱,随后扑跪在她怀里,“善娘,我不怪你,我知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可、可我们有缘无份。”

    她撩起韩痕的青丝,摩挲韩痕额角那抹罪奴刺青,声音发颤,“你、你真的肯原谅我吗?”

    “嗯。”韩痕边点头边抚摸她瘦削憔悴的面颊,“仇韧处心积虑谋害我娘,即便没有你,没有马辟敬,她还是会下毒手。我没想到你为替我娘平反甘愿自首认罪,我得谢谢你,我娘在天之灵总算能瞑目了。”

    “不,我万万当不起这个谢字!”韩痕的善良越发令她羞愧难当,片刻后,她踌躇着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韩痕避开她的灼灼目光,“虽说朝廷发还了祖宅田产,但我不想待在平阳,打算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安稳度日。”

    “想好去哪儿了吗?”

    “还没,但天大地大,总会有我容身之处。”韩痕扶她起身,又叮嘱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边关苦寒,你要保重。”

    她肝肠寸断,泪如雨下,“痕弟,如果有来世,我愿做个真正的英雌,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大堂外,知府艾才与主簿施恩听到里头又传出韩痕悲切的哭声,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有些姻缘,注定无法强求,而有些情,会令人抱憾终生。

    正月初八恰逢立春,内府将早早开放的姚黄、魏紫送进麟趾殿。

    承珺煜驾临时,宫韶华正在剪枝,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瞅,登时露出惊喜之色,“陛下不是该去陪君后,怎么跑臣侍这儿来了?”

    “不去了,朕先前去过两回,向氏总跟朕提逸潇,弄得朕心烦。”她说着走到花几旁,“打理花木这等小事交由奴才们便好,仔细手疼。”

    宫韶华温婉含笑,“臣侍喜欢摆弄花草,亲力亲为方觉心安,否则这么衿贵的花儿被粗笨的奴才怠慢,岂不可惜?”

    说完请她上座,奉茶后又道:“世间道理皆相通,打理花木如此,处理政务也如此,国事虽繁重,可却没见陛下假手于人啊?”

    “哈哈哈,一盆儿牡丹,竟引出你的谏词了。”她笑了几声,忽又若有所思,“别说,你倒给朕提了个醒,王用勤政,万国以虔,朕本想派太女代朕春耕,如今倒有躲懒之嫌,还是朕亲自去吧,不过又要辛苦玹铮那孩子跑前跑后。”

    宫韶华接过茶盏,用小银筷从“百事大吉盒儿”里夹出枚桂圆干奉给她,“玹铮无论尽忠还是尽孝,替您出力都是本分,哪里就辛苦了?”

    “她能干,是你教的好。”她就着宫韶华的手吃了一著,满目柔情,“今儿立春,干脆把玹铮宣进宫来,咱们吃顿家宴。”

    玹铮奉诏来时,酒宴已摆下,既有承珺煜喜欢的清炖驼峰与鸡腐燕窝,也有宫韶华爱吃的新笋花汤与乌鸡汁煨黄芽菜。承珺煜记着玹铮偏好甜口,就命御膳房特意做了梅花香屑米糕与鸽蛋冰糖薄卷,其余菜色也样样精致。

    宴罢,三人品着用雪水泡的上等龙井,闲话家常。

    殿内笑语频传,司瑶、丹朱等人各个喜气洋洋,连带殿檐上那些琉璃神兽都似要飞腾撒欢儿。

    消息传到宣室殿,向荣泽气得摔了牙筷,“真真欺人太甚!陛下竟与宫氏父女共进立春宴,原来她们才是一家子,那咱们又算什么?”

    “父后息怒!”承玹璧因丢了春耕的差事,心里亦不痛快,却明白眼下还不到发作的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儿臣既答应了您,就绝不会食言,姑且让皇贵君与俪王再得意几天。”

    小向氏见承玹璧给自己使眼色,也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是啊,太女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还请父后暂且忍耐。”

    “哼,忍耐?”向荣泽不敢冲女儿发火,便拿女婿撒气,“等你将来正位中宫,玹璧故意拿君卿辱你颜面,看你还能不能忍耐!”

    小向氏被噎得语塞,自从承逸潇死后,向荣泽处处刁难,他虽委屈,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承玹璧亲手为向荣泽卷了春饼,陪笑道:“母皇不来就不来,难道有儿臣孝顺您还不够?”

    向荣泽实在没胃口,往年儿子承欢膝下,总能哄他高兴,如今却物是人非。

    他难掩悲色,起身离席。

    承玹璧赶紧追上去,直到半个时辰后,才疲惫地出了宣室殿。

    小向氏陪承玹璧默默走着,听她唉声叹气道:“父后也不容易,其实他对母皇的心不比贤君、淑君他们少,只是过于耿直、急躁,所以为母皇不喜。”说罢又想起件事,“父后气色渐好,他最近都没再吸福.寿.膏吧?”

    “没有,父后想必已经戒了。”其实向荣泽根本戒不掉,私下还跟恩国公讨要,只是小向氏不敢说出实情。

    承玹璧冷嗤道:“全怪承玹珅背地搞鬼,这笔账本宫迟早要算!”恩国公当初是中了慎亲王的圈套,才会误将福.寿.膏当做灵丹妙药献给向荣泽的。

    因牵扯自己的母亲,小向氏不敢多嘴,正忐忑着,不妨承玹璧话锋一转,“安鉴那边不会出岔子吧?”

    “不会!卓念音已听从臣侍的建议,把安鉴接进俪王府,如今时时带着他,可见信任有加。”

    “那就好,告诉他千万别露马脚。”咸和门近在眼前,承玹璧松开小向氏,“你先回东宫,本宫要出城。”

    小向氏知她此行的目的,却不敢置喙。近来她常做噩梦,呼唤慕席祯的名字,出城恐怕是要去红螺寺立个牌位。

    城南花宅内,侍从们热热闹闹地糊春牛、种迎春,花无心则在房里笑盈盈地替慕席祯别好春幡。

    那是对精巧的飞燕,翠羽明珰,栩栩如生。

    她反复打量镜中骄郎,由衷称赞道:“我家相公是天底下最漂亮的,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慕席祯神采飞扬地溜了她一眼,随后枕着她肘臂,露出幸福满足的笑容,“是我该感谢上苍才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扳过慕席祯香肩,俯亲芳泽,“我想过了,就让孩子跟我姓吧,以后我就是她们的娘亲。”

    “花姐姐......”慕席祯感动得无以复加,将头紧紧贴在她身上,“你都没问过孩子的生母是谁就......”

    “重要吗?”她托起慕席祯的脸,眸光深情缱绻,“如今你是我的,欢欢、喜喜也是我的,等春暖花开,我就带你们一块儿回江南好不好?”

    欢欢与喜喜是慕席祯那对双胞胎的乳名,如今都已几个月大,欢欢能吃能睡,长得白白胖胖,然喜喜却因先天不足,仍像刚出生的婴孩,每日都需用丹药吊着才能保住小命。

    “江湖奇人异士众多,总能找到治好喜喜的办法。”虽明知这是奢望,但她还是想竭力护孩子周全。“还有,我会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让你成为最美的新郎。”

    曾几何时,她穿梭于秦楼楚馆逢场作戏,从未动过真情,可如今,眼前的男子就是她平生所求,愿白头携老,相伴相守。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卓念音的胎也已七个多月。

    上林苑姹紫嫣红,满眼春.色。

    苏珂领着莲蓬脚步飞快,可听到卓念音连声哎呦,又不得不停下来,“唐太医都说你身子重需要静养,偏你非得逞能进宫。”

    卓念音待墨诗擦了汗,噘起嘴道:“我怎么就不能进宫?皇贵君多次派人询问我的胎相,我是特意来给他老人家磕头谢恩的。”

    其实他是想趁机见见玹铮,可进了宫才晓得,原来今儿凤都有花车游行,玹铮亲率重明卫巡城去了。

    早知看不到心心念念的妻主,他又何苦遭这份罪?

    苏珂知他嘴硬,却懒得跟他计较,又见他直冒虚汗,生怕他出个好歹,“这样吧,你先到旁边的凉亭歇会儿,我去找司总管,请他派人抬顶竹轿来。”

    花朝宴设在上林苑的映春殿,据此还颇有段距离。

    他没反驳,因为实在走不动了,不知怎的,进宫后越发不适,肚子沉沉的,像坠了铅。

    司瑶得了信儿,忙不迭亲自去接他,哪知凉亭内空无一人,正急得四下寻找,已有宫侍急匆匆进映春殿禀报,“陛下,皇贵君,大事不好!太女君的竹轿与昭贵人的竹轿起了冲撞,昭贵人与卓侧君都动了胎气。”

    “什么!”宫韶华大惊失色,“你把话说清楚,太女君与昭贵人的竹轿相撞,卓侧君怎会动胎气?”

    宫侍哭丧着脸,“奴才听说卓侧君恰好坐在太女君的轿子上,摔了个正着,太女君为保护卓侧君,还伤了脚。”

    承珺煜焦急地追问,“他们几个如今身在何处?传太医了没有?”

    “传了,不过方提点与唐太医今日都不当值,已派人去请。另外,卓侧君已被送回麟趾殿,太女君担心昭贵人的凤胎,跟去了乔侍君宫里。”

    承珺煜腾地起身,“朕去看看昭贵人。”说完又叮嘱宫韶华,“卓氏那边就拜托你,赶紧派人去给俪王报信。”

    唐纾打量宫韶华忧心忡忡的神色,走过去轻声道:“臣侍先陪陛下去瞧瞧千泰,君上有任何需要尽管差遣。”

    宫韶华赶回麟趾殿时,产公刘氏与安鉴正在偏殿内不停劝慰卓念音,“侧君您忍着点儿,用力!加把劲儿!”

    卓念音疼得撕心裂肺,将床榻砸得震天响,几乎所有在麟趾殿的人都听到了他惨烈的哭嚷,“疼死我了!不生了!我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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