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阿玖

    自打改换身份,顾渊就想过很多种嫁入俪王府的情形,但绝非眼前这种。而他的人生,似乎总陷入艰辛的轮回。

    建隆十三年深秋,他的名字还叫阿玖,这天午后,他像往常一样,前往无极斋侍奉纪雨卿笔墨。

    “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他举着纪雨卿新写的对联,凝神苦思,“师傅,这什么意思啊?弟子看不懂。”

    纪雨卿笑容和蔼,“你能把字认全已十分难得,至于意思嘛,等长大以后就会懂了。”

    正说着,付恩宜求见。

    纪雨卿神色一黯,静默片刻后叹了口气,“去告诉你师姐,为师心意已决,不想再做无谓的争辩。”

    付恩宜因被拒之门外,忿忿难平,“师傅老糊涂了,照目前的势头,隐月阁不出两年就能跻身四大盟会之列,与天涯宗、寒江川分庭抗礼。”

    “师姐,师傅或许有自己的考量......”

    “狗屁考量!说白了,师傅老了,胆子也小了。”付恩宜边说边瞪他,极为嫌弃,“去去去,乳臭未干,没你插嘴的份儿!”

    他觉得憋屈,闷头嘀咕,“我是乳臭未干,可我不会忤逆师傅!”

    “你说什么!”付恩宜见他顶嘴,满腹邪火涌上心头,砰得揪住他衣领,“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神情倔强,扯着脖子嚷起来,“说就说,你不遵师命,忤逆不孝!”

    付恩宜恼羞成怒,抬手就是狠狠一耳光,“兔崽子,你敢骂我!”说罢还要再打,未料房门砰得开了,纪雨卿纵身跃出,重重一掌击中她胸口,令她蹬蹬蹬连退数步。

    她身形摇晃,喉头腥甜,噗的喷出口血,“师、师傅......”

    纪雨卿护住阿玖,横眉立目,“混账东西!竟敢欺负师弟,为师今日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她自知势弱,未免继续吃亏,扑通跪倒,假装悔恨,“师傅息怒,弟子错了,不劳您亲自动手,这就去刑堂领罚!”

    纪雨卿见她磕头离去,便领阿玖回房涂抹药膏,“你师姐最近脾气不好,别跟她计较。”

    阿玖垂首自责,“是弟子出言无状,不怪师姐。”

    纪雨卿愈发怜惜,“这回过年,师傅带你去嘉兴府玩儿,好不好?”

    “真的?”听说能下山,他顿时破涕为笑,“师傅,嘉兴府的灯会可好看了,能不能待到正月十五啊?”

    “当然可以。”纪雨卿慈爱地抚摸他额头,“阿玖,既然你喜欢嘉兴,咱们以后就在那里安家,你愿意吗?”

    “愿意!”他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扑进纪雨卿怀里,“只要能跟师傅在一起,无论去哪儿,弟子都愿意!”

    初雪降临时,静依师太到访,无极斋内,茶香四溢。

    当得知纪雨卿准备遣散阁众,静依师太双掌合十,“阿弥陀佛,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阁主能不被权势所惑,真令贫尼钦佩!”

    纪雨卿不胜唏嘘,“我这一生杀人无数,特别是年轻时争强斗狠,做下许多难以弥补的错事,唯盼年轻后辈们不再重蹈我的覆辙。”

    静依师太想起付恩宜,好心提醒道:“出家人本不该多嘴,但付施主戾气甚重,恐难舍执念,还望阁主早作防范。”

    纪雨卿叹了口气,“我会找她再恳谈一次,倘若她真执迷不悟,我也无需再顾念师徒之情。”说完又唤过阿玖,“这孩子倒挺有慧根,师太可否为他看看手相,算算他今后的福禄运数?”

    静依师太不便推辞,可当她拾起阿玖的左手,眉目不禁微蹙。

    片刻后,她语重心长,“好孩子,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要记住,今后无论顺境、逆境,都要学会坚守。”

    阿玖似懂非懂,“师太,您要我坚守什么?”

    “立身之道。”

    “何为立身之道?”

    静依师太的眼底清澈如水,“那便是你的本心。”

    阿玖并不明白什么是本心,他只知道,当眼睁睁看着纪雨卿倒在血泊里,整颗心就碎了。

    “师傅!师傅!”他挣扎着扑跪至纪雨卿身旁,撕心裂肺地叫喊,“师傅,您不能死!不能死!”

    纪雨卿咳出两口血,勉力挤出丝微笑,“阿玖,你...你听师傅的话吗?”

    他拼命点头,泣不成声,“听!弟子...永远...永远听师傅的话!”

    “那好,去...去给你师姐磕头,喊...喊她师傅!”此话出口,不光阿玖,连付恩宜也惊呆了。

    纪雨卿不停催促,“去,快去!”

    “不!”他悲愤满腔,使劲儿摇晃脑袋,“师姐她、她欺师灭祖,禽兽不如!弟子不要跪她!不要!”

    “阿玖!”纪雨卿高声呼喝,又喷出口血,“你难道要违抗师命?要让为师...死不瞑目吗!”

    “我、我......”他望着纪雨卿那沉痛而迫切的眼神,一时陷入天人交战的两难之中。

    纪雨卿强撑最后的气力,颤巍巍地伸出带血的手抚摸他的脸,“好孩子,答应师傅,不要恨你师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师傅不想你...不想你心怀仇恨的活着!”

    “师傅!”事到如今,他岂能不懂纪雨卿的良苦用心。尽管千般不愿,可还是攥着拳、咬着牙,走到付恩宜跟前跪倒,行了拜师之礼。

    回眸之际,纪雨卿已面带欣慰,溘然长逝。他手脚并用爬回纪雨卿身边,伏在那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嚎啕痛哭。

    自此,付恩宜冒充纪雨卿,成为隐月阁主。而他受到威逼胁迫,不敢对任何人吐露实情。

    静依师太再次来隐月阁时,他故意在无极斋内摆放梅花,盼望静依师太能发现付恩宜的破绽。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静依师太明明有所察觉,却并未当场揭穿。

    他只觉举步维艰,度日如年,几次欲寻短见,但想起纪雨卿临终之言,又都强迫自己动心忍性,徐徐图之。

    由于付恩宜不再以真面目示人,隐月阁谣言四起,特别是那些纪雨卿多年的部众,开始怀疑其身份。

    阿玖暗地透露了实情,并承担起通风报信的重任。本以为付恩宜收徒当晚会放松警惕,却不想那正是精心布置的陷阱。

    付恩宜趁机大开杀戒,隐月阁一时尸横遍野,如果不是顾渊及时相救,阿玖也难逃毒手。

    逃出生天的那刻他就暗下决心,从今往后,为偿还师弟救命之恩,甘愿付出所有。

    建隆十四年三月初八的深夜,流云四卷,明月当空。庭院中,香案前,两个幼小的身影歃血为盟。

    “我纪玖今对神明起誓,愿与顾渊结为异性兄弟,生死与共!”

    “苍天在上,我顾渊从此与纪玖金兰结契,同心同德,休戚相关!”

    两人序齿,顾渊为弟,阿玖为兄。

    阿玖摘下贴身的黄玉给顾渊戴上,“这是师傅捡到我时在襁褓里发现的,从今往后就送给你。”

    顾渊想了想,掏出木头兔子递给阿玖,“这是铮表姐亲手为我雕的,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还请哥哥好生保管。”

    阿玖好奇地问,“你说梦话时总喊铮表姐,她到底是谁?”

    顾渊垂下细密的睫羽,露出小郎的娇羞,“她呀,既是我表姐,也是...也是我未来的妻主......”

    阿玖刮他鼻头,哈哈大笑,“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忒不害臊!”

    他望着高悬的皎月,模样痴痴的,“你没见过铮表姐,倘若见了,说不定比我还喜欢呢!”说罢又托腮长叹,“她知我出事,肯定急得发疯,可我却不能给她传信,更不知何时才能去找她......”

    阿玖打量他落寞之色,拉住他的手信誓旦旦,“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去凤都找她!”

    “真的?”见阿玖颔首,他眉开眼笑,“那敢情好,到时候我就既有哥哥,又有表姐,真的别无所求了!”

    有顾渊相伴,隐月阁的岁月终于不再煎熬,可这段幸福时光仅仅维持了三载,命运就再次掀起了惊涛。

    顾渊重伤坠崖后,阿玖被秘密关进后山的无涯狱,阻断了对外的一切,等候隐月阁主的裁决。

    清冷的月光透过牢窗照射进来,映着他眼角醒目的朱砂痣以及那流之不竭的伤心泪水。

    回想顾渊坠崖前那怨恨的眼神,那愤怒的质问,他在心里反复辩解,“小渊,我从头到尾都没骗过你,真的,我从没骗过你!”如果不是被铁链穿透琵琶骨,桎梏加身完全不能动弹,他早就撞墙以死明志。

    忽然,油灯啪的一闪,门口现出个人影,通身白衣,戴着银丝面具,飘摇之姿若轻云之蔽月,似流风之回雪。

    他见那人向自己走来,本能地抖了两下,并发出唔唔的闷哼。

    女子的声音带有令人安定的力量,“别怕,本尊是来帮你的。”说着扯掉了他压舌的口衔。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一刻才缓缓抬头,眸光惊疑难安,“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牢门关着,铁锁锁着,他深知这无涯狱的厉害,就算江湖上顶尖高手潜入,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

    女子摘下面具,笑声温柔,“你自个儿觉得呢?”

    他一眼望去,登时愣住,因为他发现倾尽所有学过的赞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眼前这张脸。

    要说起来,这张脸并非绝世无双,然却比绝世容颜还多了三分摄人心魄的神韵。

    女子托起他下颌,“告诉本尊,你想活吗?”

    他凝眸相望,轻轻摇头,“师傅死了,小渊也死了,我孤苦伶仃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女子替他抹去珠泪,深邃的眸光敲打着他的心门,“那么本尊换个问法,你...想报仇吗?”

    想要报仇,就得先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取代顾渊,成为隐月阁主手中的棋子。

    整整七年,他忍辱负重,为隐月阁主开疆辟土,不惜双手染满鲜血,就是为了获取信任,能够替代师弟回到他最爱的女人身边。

    如今,想要名正言顺地留在俪王府,只剩这最后一关。

    承庆殿内,他从信陵手中接过茶盏,高高举过头顶,“贱.侍卑下敬王主茶!”

    玹铮被他眼中的倔强深深刺痛,快速夺过茶杯一饮而尽,“顾氏,今后要恪守夫德,齐家睦族,知道吗?”

    “是,贱.侍卑下谨遵王主教诲!”他再次跪叩,淌下两行清泪。

    他是顾渊,打七年前开始,他就是顾渊!

    轮到给卓念音敬茶时,众人都捏了把汗。可卓念音却没有丝毫为难,端起茶杯就喝,还命墨诗送上厚礼。

    苏珂暗自纳闷,“这卓小六昨天还嚷嚷要给顾公子颜色瞧,今儿怎么就转性了?”

    正寻思着,顾渊已将茶奉至身前,赶忙接茶还礼,并和善笑道:“顾公子,以后大家都是兄弟,有何需要只管开口。”

    顾渊谢过,转身又对孤鸾跪拜,孤鸾岂敢托大,忙伸手相搀。

    玹铮看向孟晴,“侍礼已成,烦请总管回宫复命。本王有伤在身,就不送了。”

    话音未落,随行的四名管教公公之中有人迈出一步,“王主且慢,陛下有旨,顾氏失贞在先,成礼之时要当众查验缠龙锁。”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顾渊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身形摇摇欲坠。

    孤鸾忙不迭扶住他,并喊道:“王主,这、这如何使得!”

    玹铮面色铁青,额角突突直跳,扭头质问孟晴,“陛下真有这旨意?”

    孟晴支支吾吾,“是、是有。”

    玹铮怒火中烧,忍了又忍,咬牙道:“钥匙留下,本王自会查验,其他人打哪儿来回哪儿去,俪王府不缺人伺候!”

    方才讲话的那名管教公公自恃在承珺煜跟前得脸,抢白道:“奴才四人是奉旨来教导顾公子规矩的。”紧接着又训斥顾渊,“顾公子该明白自己的身份,既然陛下有旨,就该主动配合查验,何苦叫王主为难?”

    玹铮见他胆敢去掀顾渊衣袍,勃然震怒,推开碧色,蹬蹬两步冲上前,一脚将他踢出丈远,“你是何等身份,也配来拉扯本王的男人!”

    苏珂见玹铮后襟渗出血迹,又惊又急,“王主您的伤!”

    玹铮全然不顾疼痛,将顾渊紧紧搂在怀里,伸手点指那管教公公,“来人,把这目无尊卑、不懂规矩的东西拖下去,鞭背四十!记住,扒了衣服抽!”

    那管事公公挣扎叫嚷,“王主,奴才可是陛下派来的,当年伺候过昭元君后......”

    话未讲完,苏珂已痛斥道:“大胆刁奴!冲撞王主已是有罪,还竟敢攀扯陛下与先君后,真真岂有此理!”

    玹铮吩咐苏珂,“你们先去安顿小渊。”

    苏珂躬身称是,卓念音拉开孤鸾,架住顾渊,“走吧,我扶你。”

    一时殿内人等纷纷告退,孟晴听着殿外鬼哭狼嚎的叫声,头皮发紧,“王主,不看僧面看佛面,人毕竟是宫里出来的,真要打出好歹......”

    玹铮冷嗤,“倘若陛下要为此等刁奴撑腰,本王也无话可说。总管此番来的正好,本王刚写完辞官折子,烦请带回宫去。”

    “啊?”孟晴大惊失色,“王主,这、这辞官可并非儿戏呀!”

    玹铮命碧色取过奏折,啪的扣在他身上,“本王看着像儿戏吗?你告诉陛下,本王如今丢脸都丢到家了,这重明卫指挥史还是请她老人家另选高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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