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唐纾与贤君、乔侍君同赴安泰殿见驾。
承珺煜展开贤君拟好的复选试题,凤眉微蹙,“第一题倒也中规中矩,可第二题就有些难了。”
贤君振振有词,“臣侍以为,君卿应重德行,而博学方能识礼,汉婕妤以礼匡君,曹大家赋颂并娴,淑选应以此为表率,宁遗勿滥,防微杜渐,以防再生冷氏、卢氏之祸。”
承珺煜听他提及冷氏、卢氏,不由想起宫韶华,还顺带瞧了眼唐纾,“爱卿言之有理,后宫的确该选些德才兼备之人。”
他闻言越发底气十足,“孟氏失贞,欺君罔上,罪大恶极,还望陛下严惩。”
唐纾话音儿虽轻,却犹如四两拨千斤,“听说那孟氏虽经严刑拷打,却始终不肯招认奸妇,还口称冤屈。”
贤君义愤填膺,“正因如此,才更该五马分尸。陛下万乘之尊,在他眼里竟比不得一个苟且的登徒女!”
唐纾叹了口气,“他才刚及笄,涉世未深,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贤君眉梢眼角尽显凌厉,教训道:“虽说淑君心肠软,可也不该罔顾国法,藐视帝尊。”
唐纾对着承珺煜裣衽施礼,眸色委屈,“陛下瞧瞧,贤君哥哥总认为臣侍年轻不省事。”
贤君才要反驳,已听承珺煜说:“淑君今早已奏请将孟氏杖毙,还主张众秀侍观刑,以儆效尤。”
“是吗?”贤君惊诧之余,心思转得极快,“敢情是臣侍误会淑君弟弟了,还以为他一向温柔敦厚呢。”
唐纾腹诽道:殷良啊殷良,你还真是巧舌如簧,我求情便是罔顾陛下,不求情又成了心狠手辣。
想到此处朝凤案翩翩拜倒,“孟氏虽罪有应得,但还望陛下念其年幼无知,法外施恩,准其尸首还家安葬。”
承珺煜素来喜欢恩威并施,对他赞许道:“就这样办吧,贤君身子重,见不得血光,孟氏便交你处置,复选之后行刑。”
出了安泰殿,唐纾交代了几句,斐陌领命,奔慎刑司去了。乔侍君与他结伴回宫,沿途默不做声。
他笑了笑,“乔哥哥也嫌本君心狠不成?”
乔侍君连连摇头,“孟氏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听说千泰公子与孟氏自幼相识,情同兄弟?”
“这哪儿来的闲话?”乔侍君白着脸分辩,“据臣侍所知,自打数年前杨大人调任,两家再鲜少往来。”
说完唯恐唐纾追问,忙打岔道:“此次复选别出心裁,弄得跟乡试似的,贤君殿下真是煞费苦心。”
唐纾掸了掸明艳的秋海棠缂丝宫装,“常言道无利不起早,谁叫人家有个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外甥呢?”
赏春宴时,殷三郎输给顾渊。如今贤君巧立名目,就是为殷三郎能强压顾渊一头,并趁机扬名立万。
乔侍君摇着锻绣牡丹漆柄团扇,带着几分好奇,“连陛下都说难的题目,真想先睹为快。君上也是,陛下给看都不看。”
唐纾低声埋怨,“哥哥好糊涂,贤君乃主考,你我说好听了是副主考,说不好听,无非聋子耳朵罢了。他既瞒着咱们出题,自然不想叫咱们知晓。倘若上赶着瞧,岂非要与他共担保管试题的风险,这万一泄露......”
乔侍君恍然大悟,屈膝受教,“枉臣侍比君上年长,可论起睿智,竟及不上半分。”
唐纾含笑虚扶了一把,又听他揶揄道:“殷公子有亲舅舅指点,占尽先机,想必解元郎已是囊中之物。”
“诶,乔哥哥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依本君之见,弘农杨氏诗书传家,千泰公子就很不俗。”
“君上谬赞,那孩子不过多读了几本闲书。”
唐纾想起昨晚杨千泰的不卑不亢、从容有度,轻笑道:“玉瓷之石,金刚试之,鹿死谁手,尽管拭目好了。”
麟趾殿内,司瑶打量丹朱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知承珺煜没请到。
宫韶华放下书册,“罢了,明日复选,陛下恐有心回避。”自打顾渊进宫,承珺煜来麟趾殿的次数明显减少。
司瑶愁眉不展,“复选考较音律舞技,绘画茗艺,那可是自打太.祖时定的规矩,贤君倒好,借主子遇刺大做文章,生生撺掇陛下改成文试。”
宫韶华倒很淡然,“莫非你怕小渊入不了殿选?”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可惜,凭顾公子的舞姿,明明可拔得头筹,如今却要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也未尝不好,自打顾溪奏请赐婚,小渊越发惹陛下忌惮。说是姑侄,可这都多少天了,陛下始终没有召见。”
司瑶满腹牢骚,“按理说,当年怀甯郡君可是对主子与小主子有恩的呀!”
“有恩又如何?”宫韶华笑容苦涩,“陛下最看重忠心二字,因怀甯郡君乃慕后抚养长大,心里总有根刺。”
唏嘘之际,子衿回来复命,“此乃顾公子诗稿,请君上过目。”所谓文试,必考作诗,题材无外乎风花雪月,因此宫韶华命顾渊预先准备几首,也免得答题时捉襟见肘。
司瑶见宣纸上字迹工整,也算娟秀,却都是四句的五言诗,不禁蹙眉,“这未免太普通了些。”
宫韶华细瞧,“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暗自斟酌,再看另一首,“夜天如玉砌,池叶极青浅......”
几首诗虽都短小,却不乏意境,改用华丽辞藻,反不如原先。“平实无华,却耐人寻味,既不出挑,也不落俗套,这样极好。”
司瑶见宫韶华满意,心渐渐落了地,“‘解元郎’不过虚名,顾公子能过关就行。”说着想起唐纾传来的消息,“淑君殿下说题目一简单,一刁钻,却不知那刁钻的会是什么样子?”
子衿踌躇片刻,轻声道:“君上,奴才听闻殷公子十三岁那年,为魏国公君祝寿做了首回文诗,自此才名远播。”
这话似一语惊醒梦中人。
宫韶华前思后想,“若论回文诗,当属璇玑图。”
璇玑图乃文字方阵,由前秦苏郎所创,横二十九行,纵二十九列,足足八百四十一字,据说无论纵横交互、正反退迭均可成诗。
“巳时入场,二刻后便要出场,两道题目,总共四炷香长短,若以璇玑图为题,又要辩图,又要连诗,漫说闺阁儿郎,即便真正的秀才又有几人能够胜任。”宫韶华的嘴角露出抹冷冽笑意,“贤君真是打的好算盘!”
钟粹宫内,岳滟秋颐指气使地催促岳青莲,“赶紧写,再作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岳青莲见他抬手,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双膝跪地,“哥哥息怒,这题目太难,且容我多想些工夫。”
岳艳秋打量他战战兢兢的卑怯之态,既鄙夷又得意,“若非看你能拽几句诗文,我娘又怎会挑你这个破落户陪我进宫。这回知道跟着我的好处了吧?若没我,你能提前见到试题?”
说完哈欠连天,午睡去了。岳青莲待他离开才敢起身,藏在袖口里的拳头攥了攥,表面却愈加楚楚可怜。
庭院内,杨千泰站在含娇惹怨的木槿旁,眉色凝重,耳畔反复响着唐纾的话,“杨公子,能救你朋友的人只有陛下,而想见到陛下,就必须要在复选中夺魁,你...真有把握吗?”
次日复选,孟晴亲往钟粹宫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巾帼擅词章,固重圭璋之品;须眉娴文艺,亦增苹藻之光。辟门吁俊,桃李已属春官;《内则》遴才,科第尚遗闺郎。群推翘秀,古今历重名门;慎选贤能,闺阁宜彰旷典。况今日:灵秀不钟于女子,贞吉久属于乾元;是以佳淑复选,特试诗赋。凡取中者,皆入殿选,头名赐封解元佳郎,准其面圣,钦此。”
钟粹宫广场上共设号舍九十八座,皆深四尺、宽三尺。半身高的木门上悬着粉牌,写着秀侍名姓。号舍中亦备有条案、座椅及笔墨纸砚。
贤君身着黄地荷叶牡丹妆花纱宫装,头戴缠枝莲如意螭龙金冠,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他面对乌压压跪拜的秀侍,义正辞严,“复选禁夹带,禁交耳,禁传递,违者褫夺秀侍资格,发往神武门站笼示众。”
因有孟琦作例,秀侍们都叩称不敢。
丹朱兴高采烈地回麟趾殿报信,“君上,试卷公布了,以花为题赋诗词一首,及观璇玑图连诗成句。”
宫韶华见押中题目,欢喜不已,念子衿有功,特厚赏于他,并从此另眼相看。
考场内,顾渊虽心里有底,可仍假装冥思苦想、绞尽脑汁。贤君与殷三郎瞧见,都颇有几分得意。
闭场后,宫侍们弥封试卷,遮挡姓名,送往含凉殿以供御览。
含凉殿乃盛夏避暑之所,设有铜管,引清水潜流于穹顶,四檐飞溜,聚波成帘,观之如屋宇悬瀑,机制巧密,令人惊叹。
加之水激扇车,摇风送爽,步入殿中,顿不知酷暑为何物。
承珺煜亲自批阅试卷,九十八份当中,能完成第二题的不多,连成佳句者更屈指可数。
贤君对殷三郎的答卷倍加推崇,“臣侍以为此秀侍可点为头名。”
唐纾却不以为然,亲手拣出份被压在最下面的答卷,“都说行书要如羊叔子缓带轻裘,陛下请看,此秀侍一手好字,少说也有十年八年的功底。”
贤君不屑地撇嘴,“字虽好,但璇玑图解瞧着平常。”他特命殷三郎连成歌功颂德的回文诗,自以为稳操胜券。
未料唐纾硬生生将他从承珺煜身旁挤开,“陛下,贤君哥哥这话臣侍不敢苟同,您瞧这两句,寒岁识凋松,真物知终始。以松柏作比,咏坚贞之志,即便倒转来读,亦发人深省。”
乔侍君亦认出杨千泰的字迹,附和道:“都说诗如其人,可见此秀侍正乃贤君殿下口中才德俱佳的人物。”
唐纾又笑着将杨千泰做的《唐多令.咏花》娓娓念来,承珺煜听至下半阙,忽一愣,随即露出赞赏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丹朱气喘吁吁地跑回麟趾殿,“君上,陛、陛下点了杨秀侍为头名,封他为解元佳郎,并传他前往含凉殿见驾。”
“杨千泰?”司瑶有些出乎意料,“为何不是殷朔?”殷朔便是殷三郎的闺名。
宫韶华却无丝毫诧异,反淡然笑道:“无论是谁,必不会是殷朔,更不会是小渊。”
“何以见得?”
他抖落掌心的鱼食,“侍选首先是为陛下充掖后宫,其次才是给宗室赐婚。殷朔与小渊皆非君卿之选,若拔得头筹,岂非本末倒置,陛下又颜面何存?”
司瑶好笑道:“如此说来,贤君处心积虑,倒为他人做了嫁衣。”
含凉殿内,贤君正怒不可遏,指着杨千泰疾言厉色,“私自探监已属犯禁,听了孟氏狡辩之词,又来御前搬弄是非,真乃胆大包天!”
乔侍君见状,忙撩袍跪倒,“陛下恕罪,是臣侍念千泰与孟氏相识一场,派人领他进慎刑司的。”
贤君瞪着乔侍君冷嗤,“乔氏,杨千泰与你过从甚密,你指使他袒护欺君罔上的罪奴,到底是何居心!”
话音未落,杨千泰连呼冤枉,“陛下,卑侍未受任何人指使!卑侍见到孟琦时,他指甲全被拔光了,左腿也断了,血肉模糊,伤痕累累。可即便那样,他还拉着卑侍不停喊冤。卑侍觉得,他讲的是真话!”
承珺煜见他声泪俱下,虽仍沉着脸,语调却缓了两分,“孟氏当真同你说,他守宫消失是因误食虎狼之药所致?”
“正是!卑侍绝不敢欺瞒陛下!”杨千泰抹了两把泪,端正叩首,“陛下,律法平之如水,法不阿贵,绳不绕曲。卑侍并非想为孟琦脱罪,只想恳请陛下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贤君驳斥道:“他无有守宫,如何证明清白?”
唐纾故作思忖,“今日不晓得哪位太医当值,或许能为陛下分忧。”
不多时,方墨与唐姒同来见驾。待清楚原委后,方墨与唐姒交耳几句,便凑近承珺煜低声回禀,“陛下,法子并非没有......”
承珺煜听罢颔首,看向杨千泰,“杨氏,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杨千泰偷偷瞟了眼唐纾,心一横,牙一咬,“陛下,卑侍义无反顾,倘若孟琦真的已失元贞,卑侍听凭陛下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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