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晚情

    承玹璧生怕被马蹄踢中,仓皇闪躲,差点跌倒,甚是狼狈。

    玹铮勒了马头,微微勾起抹冷笑,“本王急着进宫,缰绳一时没拉住,还望太女恕罪!”

    玄色王服衬得她面容越发峻厉,横看竖看也不像有丁点儿抱歉,反夹杂着隐隐挑衅之意。

    从小到大,承玹璧还是头回被她如此顶撞,但不敢也不便发作,“本宫无碍,俪王姐一片孝心,其情可悯。”

    又见她端然稳坐,不得不继续仰头道:“皇贵君遇刺,本宫实在愧疚,烦请俪王姐念潇儿少不更事......”

    她冷嗤,毫不掩饰拒人千里的严酷之色,“太女不必为承逸潇那罪人说项!”

    承玹璧见她要走,猛拽住缰绳,再度放低身段,“俪王姐,只要你肯原谅潇儿,任何条件本宫都依你!”

    “是吗?”她甩开承玹璧,众目睽睽之下,驱马至宫门一侧,抽出宝剑,嘎嘣一声,将粗硕的旗杆砍为两截。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语意铿锵且决绝,“我承玹铮今日在此立誓,但凡伤我父君者,形同此杆!”

    说罢策马而去。

    承玹璧望着她背影,指甲扎痛掌心。孔武谋提心吊胆地喃喃自语,“恐怕俪王不会善罢甘休的!”

    消息传到安泰殿,承珺煜并未恼怒,而是重重叹了口气,“俪王打小与华儿相依为命,感情自非旁人可比。”

    孟晴连声附和,“是啊,幸好皇贵君死里逃生,不然俪王主与太女再无缓和余地。”

    他说者无心,承珺煜执笔的手却滞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去传旨,命俪王来安泰殿见驾。”

    瑶光殿花园内,贤君也已得知宫门一幕,自鸣得意道:“本君早说过,宫氏乃俪王软肋,如今不打起来才怪。”

    殷贵卿挑起大指,“哥哥高明,臣侍这就派人给姐夫递话,请姐姐与歌儿暗中拉拢俪王。”

    “不急。”他抓了把鱼食洒进池塘,“宫氏毕竟没死,为促成大计,咱们还得想法子,把火烧得更旺些。”

    殷贵卿向左右看了两眼,面露难色,“哥哥三思,俪王已回京,麟趾殿那边怕不好下手了......”

    “谁让你再去招惹宫氏?柿子要捡软的捏,懂吗?”他嫌殷贵卿蠢笨,附耳交待了几句。

    殷贵卿茅塞顿开,“原来如此,哥哥真乃诸葛转世,臣侍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完按他吩咐去了。

    此时此刻,玹铮已奔进麟趾殿,也不着人通禀,边跑边大喊,“爹爹!爹爹!”

    宫韶华正倚着西番莲锦枕与人叙话,闻听一喜又一惊,忙示意榻边之人躲去云母琉璃屏风后面。

    玹铮扑跪至榻前,连日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焦虑震怒此刻尽数化作悲戚酸楚,“爹爹,不孝女儿来迟了!”

    “惜惜!”宫韶华唤她乳名,抱着她失声痛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爹爹多怕再见不到你了!”

    躲藏之人得了丹朱眼色,用衣袖掩面,蹑手蹑脚向外跑,却不妨听到声断喝,“站住!”

    她一怔,赶紧回身施礼,“参见俪王殿下。”

    玹铮拭去泪水,眸光泠泠,神色鄙夷,语意讥诮,“承玹鏡,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缩尾?”

    她呐呐不敢作答,偷眼去瞅宫韶华。

    宫韶华忙解释,“别怪她,是我的主意......”见玹铮铁青着脸,又道:“这两日她进宫侍疾,十分辛苦。”

    玹铮讥笑道:“有劳康郡王,你活了二十几年,这还是头回侍疾吧?”边说边朝她走去,“俗话说捡日不如撞日,今儿咱们就好好叙叙旧情!”

    她见玹铮来者不善,顿时脸色煞白,冷汗直冒,扑通跪倒,“俪王殿下恕罪!皇贵君救命啊!”

    宫韶华急切地喊了声,“惜惜!”

    玹铮心里本憋着火,欲借机发散发散,可扭头见宫韶华眼巴巴望着自己,心肠登时软了。

    当听说宫韶华身中九刀昏迷不醒时,自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爹爹活着,绝不再惹他难过。

    想到此处,缓了面色,施施然抬手,“来人,送康郡王出去。”

    承玹鏡如蒙大赦,“多谢俪王殿下开恩,皇贵君保重,臣告退。”说完生怕玹铮反悔,连滚带爬地跑了。

    玹铮又嫌弃地指了指榻边玫瑰椅的坐垫。丹朱会意,立马换了新的,连带承玹鏡跪的地方都擦了一遍。

    宫韶华如释重负,亦哭笑不得,“你这孩子......”然望着玹铮那憔悴的面颊,布满血丝的双眸,半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

    玹铮屏退侍从,细细查看宫韶华的伤势,又问起当晚遇刺情形。

    宫韶华原原本本讲了,最后不胜唏嘘,“这次多亏卓氏,我待他素来严苛,他竟能不计前嫌舍命相救,可见心地良善。”

    经此一事,卓念音在麟趾殿的地位节节攀升,不仅承珺煜颁旨嘉奖,宫韶华也派人嘘寒问暖,给了不少赏赐。

    “他乃从一品大员嫡子,侍郎之位实在委屈,不如......”

    玹铮摇头,“他救您责无旁贷,晋位只会惯坏了他。”话虽如此,但到底觉得欠了卓念音人情。“对了,听说他被关进暗房,差点送命?”

    宫韶华心有余悸,“是啊,你不知多悬,幸亏风大人及时赶到,诛杀了曹氏,否则......”

    玹铮轻叩座椅,“您觉得整件事真是承逸潇为替向氏报复,与贾善、曹氏勾结所为吗?”

    宫韶华如何不明白她疑心所在,“承逸潇虽骄纵跋扈,却只有十五岁,何至于如此狠绝?然他供认不讳,曹氏绑架行凶又皆有人证,陛下为平息前朝后宫,唯有快刀斩乱麻。”

    “据说冷氏乃中毒受人操控?”

    “不错,承逸潇供称,毒.药是卢氏临死前交给贾善的。”

    玹铮嗤之以鼻,“他倒聪明,知道往死人身上推。”卢氏被处决、贾善自尽,都已死无对证。

    宫韶华揉着额角,无可奈何道:“几日前,太女领他来请罪,他口口声声一时糊涂,且拒不承认受向氏指使,当着陛下的面,我也不好深究。”

    玹铮深知承珺煜果断舍弃承逸潇,都是为了保全承玹璧,“待女儿有空,去永巷转转。”

    有些事,还是得亲自问个清楚。

    宫韶华并未阻拦,只是提醒道:“承逸潇虽被贬为庶人,但仍是太女亲弟,你若动他,恐会与太女翻脸。”

    “翻脸只是早晚,女儿心里有数。”又或许有人迫不及待想看她与东宫决裂,她索性就引蛇出洞。

    宫韶华长吁短叹,“你离京数日,宫内王府都不安生,林氏也可怜,遭了无妄之灾。”说着眼中泪光闪烁,“想当年我与裘惠也有几分交情,本该替他照拂林氏,可伴君如伴虎......”

    为避人耳目,不引起承珺煜疑心,即便当着苏珂,他也不能对林绛心流露出半分同情。

    “陛下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好在我都已应付过去。”当众辱.骂林绛心,他亦是迫不得已,“只有人人都以为我厌恶林氏,他才能活得更长久安稳。”

    玹铮理解他的苦心,“难为爹爹。”

    他切切叮嘱,“你要善待林氏,保护好他,但不要过分宠爱,以免落人口实,更不能叫他怀上后嗣。”

    “您放心,女儿有分寸。”玹铮见他神情倦怠,亲自服侍他休息,随后前往安泰殿见驾。

    大礼参拜后,承珺煜亲手搀起玹铮,并笑呵呵捶了她一拳,“生擒鞑子奸细,助武成王守卫宁夏府,不枉朕委你重任!”

    君臣共用午膳,玹铮详细禀奏了漠北之行。不知不觉到了下晌,因顾溪与蔡琳求见,便先行告退。

    蔡琳拉扯顾溪,义愤填膺,“听说俪王当众给太女没脸,不敬储君,不分尊卑,成何体统!”

    顾溪轻哼,“连陛下都不管,你操哪门子心?”

    她算看透了,俪王圣眷优渥,在承珺煜心中的地位绝不亚于太女。否则,承珺煜也不会牺牲精心栽培多年的嫡皇子作为安抚。

    这般念头之下,如何处置顾渊还得再斟酌斟酌。

    蔡琳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架势,“太女受辱,关乎朝廷颜面,岂能不了了之?”

    “莫非你还想弹劾俪王?”顾溪笑她自不量力,“别说我没提醒你,眼下谁招惹俪王谁倒霉。我要是你,躲还来不及呢!”

    最后这句话真真道出了殷贵卿此刻的心声。

    他打永巷回宫,经过御花园,未料瞧见浮碧亭内,儿子面前蹲着个人。

    玹铮将块精致糕点塞给六皇子承逸骏,笑着哄道:“乖,告诉王姐,六月初七,你在玉华殿外看到了什么?”

    承逸骏咬了两口,觉得软糯喷香,便甜甜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不是玉华殿,爹爹说,母皇若问,得说宣室殿......”

    话音未落,殷贵卿已疾步冲到他面前,将他猛地拽开,并厉声吼道:“骏儿,闭嘴!”

    他受了惊吓,点心掉落在地,登时哇哇哭起来。

    殷贵卿又劈头盖脸训斥乳公与侍从,“你们怎么伺候六皇子的?不是说过不许他出屋吗?”

    玹铮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丝冷意,“贵卿好大的脾气!”

    殷贵卿意识到失态,对玹铮讪笑道:“俪王主见谅,骏儿年幼不懂事,您有话不妨问我。”

    说完,将儿子死死护在身后,生怕会被玹铮欺负似的。

    不远处传来唐纾的声音,“呦,这是怎么了?”紧接着环佩叮当,淡淡的荷香随风飘来。

    玹铮举目望去,见唐纾穿着淡紫色蹙金绣荷花宫装,柳叶的美,杏花的眼,玉颊如月,似娇花解语,又若美玉生香。

    两个多月不见,竟愈发妩媚,令人心神荡漾。

    她恨不得立马迎上去一亲芳泽,可当着外人,偏偏还得端庄守礼,“淑君殿下安好。”

    “俪王主安好。”唐纾扶了扶鬓角的点翠东珠压发,向承逸骏张开双臂,温和慈爱道:“来,骏儿,让叔君抱抱。”

    “叔君!”承逸骏正委屈,只觉唐纾分外和善,便蹬蹬几步投进他怀里,小嘴高高噘着,“爹爹凶我。”

    唐纾望向殷贵卿,“骏儿还小,即便犯错,哥哥也该好好同他讲道理,犯不着大呼小叫。”

    殷贵卿极为尴尬,“君上有所不知,骏儿自从瞧见曹氏绑架卓侍郎,哭闹了几宿。臣侍怕俪王主这一问,令他病情反复,所以才着急了些。”

    说完又对玹铮告罪,“那晚是我领骏儿见驾,俪王主若想知晓来龙去脉,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玹铮听了这话,微微欠身,“如此说来,怪本王唐突,改日让卓氏登门拜谢贵卿与骏皇弟的救命之恩。”

    殷贵卿连称不敢,又唯恐玹铮追问,忙不迭拉着儿子告辞。

    唐纾见玹铮紧盯着殷贵卿背影不放,走到她身边道:“王主是不是觉得殷氏有些古怪?”

    “岂止古怪!本王甚至怀疑逸骏跟陛下说的话都是他教的。”

    “什么?”唐纾陡然变色,“莫非皇贵君遇刺、卓侍郎失踪另有隐情?”

    “是否另有隐情,等本王见过承逸潇后自见分晓。”

    夕阳西下,万丈霞光洒落,令两人都蒙上层璀璨的金粉。晚风习习,流光溢彩,一个龙翔凤翥,一个端庄清丽,当真是对璧人。

    唐纾想去握玹铮的手却又不敢,语气满是心疼,“王主奉旨巡边,委实辛苦,人都瘦了两圈。”

    玹铮的眸光定定落在他身上,蕴含着难以名状的柔情。“古诗有云,为伊消得人憔悴,还不是想你想的。”

    他脸腾地一红,登时垂头,轻声娇嗔,“贫嘴!”

    玹铮望着他瑰丽的腮颊,强忍着抱他的冲动,“这些日子多谢你替本王照顾父君。”

    他轻摇螓首,“当不得谢字,为皇贵君侍疾,原是我的本分。”说着故意掏出方鸳鸯戏水的绢帕,在指头上绕来绕去。

    玹铮见他贴身带着自己相赠之物,哪还不懂他的心意?于是压低声音,“这地方人多眼杂,咱们...改日。”

    “好。”他闻言双眸犹如满天星斗中最闪亮的那颗,会心笑道:“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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