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奇毒

    柳岸轻雷湖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两炷香后,风雨初歇,翠团盛浆,粉蕊缀露,在晶莹剔透的雨珠映衬下,红莲如霞,白荷似雪,亭亭玉立,别有风情。

    画舫就停在渠池中央,透过帘拢远眺,荷桥、玉亭高低错落,与成片的菡萏相映成趣。而幽香阵阵,似乎都要将衣衫薰透。

    侍从们都被远远打发开去,殷氏与魏国候君相对而坐,“听说本君拜托姐夫的事已办成了?”

    “托君上的福,办得相当顺利。”魏国候君面带得色,“那杜氏求嗣心切,消息放出去的第三日,他便上钩了。”

    “哦?”殷氏浮出丝浅笑,端起金鹦鹉荔枝杯,呷了口清醇的莲花白,“也难怪他心急,慕侧君怀了身孕,大有正位东宫之势。”

    那小慕氏虽为庶出,且不得珺烨宠爱,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慕字,宫韶华若遭废黜,慕后定会将他扶正。

    倘若再诞育一女半儿,更加名正言顺。

    魏国候君抿嘴笑道:“所以说,天赐良机啊!”

    殷氏颔首,并追问道:“正所谓欲擒故纵,姐夫可有按计划行事吗?”

    “当然!先遵您吩咐婉拒了两回,直到杜家老爷亲自登门,才勉为其难答应了,并开价两万两银子。”

    “两万两?”殷氏露出惊讶之色,“可真敢要!”

    魏国候君眉飞色舞,“臣侍当时也怕那帮猴崽子漫天要价,把杜家给吓跑了。可您猜怎么着,杜家当天就送来银票,取走了全部生肌丸。”

    生肌丸,传说是受孕灵丹。塞入肚脐融化,可使下.体盈实,子嗣绵绵,且能独霸妻宠,令妻主沉迷痴缠,流连忘返。

    殷氏的心情万分舒畅,“妙极!杜氏花了两万两银子,给太女买了个断子绝孙,珺煜的仇总算报了!”

    魏国候君纳闷地问,“其实给太女下毒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殷氏唇角微挑,“东宫戒备森严,太女又狡猾多疑,明德殿很难安插.进人,杜氏那边反而更容易下手。”边说边剥了颗冰镇荔枝,“太女一旦发现不适,必会查找毒源,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毒是杜氏传给她的。”

    魏国候君挑起大指,“君上足智多谋,臣侍佩服。”

    殷氏流露出讥诮之色,“太女不是宠爱杜氏吗?本君就教她个乖,告诉她何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据毒经所载,情.毒的诡异之处就在于,毒女不毒男。男子中.毒,不仅性命无碍,且肌肤滋润,容貌秀美,但不得与女子房事。一旦房事,毒便传给女子,令女子气血渐失,体冷虚寒,绝嗣短寿。

    殷氏笑容阴冷,“杜氏那贱人向太女告发珺煜,又企图摔死本君的孙女,这回就叫他亲手断了自己那点念想,再送太女一程!”

    情.毒无色无味,与生肌丸混杂一处,根本验不出来,且无药可解。

    魏国候君目光灼灼,“生肌丸本是催胎助孕的,可如今却成了天下至毒,杜氏用得越勤,太女就死得越快,只要她一死,皇位必然是宸王的!”

    等到承珺煜登基,殷家可就一飞冲天了。

    殷氏回想着这些年遭受的欺压与委屈,森森冷笑,“不错,皇位注定是珺煜的,慕氏也必将跪在本君脚下!”

    魏国候君又想起小慕氏的胎,“慕侧君肚子里的那个如何处置?”

    “哼,你放心,杜氏比咱们着急,估摸不出三个月,东宫那边儿自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殷氏吩咐侍从行船,魏国候君赔着笑脸,将金荷叶盘向他面前推了推,“这是九弟做的,君上尝尝看。”

    殷氏拈起块红衣翠钱枣泥卷,称赞道:“光瞧着就有胃口,九弟兰心蕙质,清丽可人,也不知将来便宜给哪家的黄毛丫头?”

    殷九乃殷老夫人最后一房侍夫所生,与殷氏相差二十几岁,容貌颇有几分殷氏年轻时的韵致。

    魏国候君的笑容格外殷勤,“九公子已到了说亲的年纪,老太爷叫臣侍带他进宫,一来是陪您解闷儿,二来是想烦您调.教几日,再帮忙费费心。”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平心而论,殷氏挺喜欢这位文静内秀的庶弟,“他那性子,需配个温柔良善的妻主,不然会受欺负。”

    魏国候君面色讪讪,“老太爷说了,九公子自小比着嫡出公子教养,须得担起兴盛门楣的重任。”

    此言大有深意。

    殷氏望向他,“怎么,老太爷有中意的人选了?”

    “瞧瞧,什么都瞒不过君上!”殷家有意拉拢薛家,想让殷九给薛家二房夫人做续弦。

    殷氏脸色微变,“听说那位薛二夫人相貌丑陋,且大字不识,成日就知舞枪弄棒,粗鄙不堪,九弟秀丽娴静,雅韵宜人,嫁给她不是有如鲜花插.进牛粪?”

    魏国候君好生无奈,“老夫人瞧上了薛家的兵权,您也知道,但凡她二老的决定,我等小辈哪敢置喙半分?”

    殷氏腹诽道:是啊,当初我以嫡出身份嫁给陛下做侧室,也全是我那位好娘亲、好爹爹做主,哪问过我的意愿?

    想到此处,心里难免凄凉,“与薛家联姻之事可告之九弟?”见魏国候君轻轻点头,但神色尴尬,便叹气道:“若没猜错,他不乐意对吧?”

    事已至此,魏国候君也只得实话实说,“九公子得知后一言未发,哭了整晚。他平日就是个闷嘴葫芦,老太爷吃不准他的心思,所以想烦劳君上帮忙劝劝。”

    “哼!”殷氏恼恨父亲甩给自己这么个得罪人的差事,却又碍于情面不能不管。“罢了,咱回吧,他独自在宫里本君也不放心。”

    还没到宫门,就远远瞅见睿帝的銮驾。他一愣,“陛下怎么来了?事先竟没派人传话?”

    领着人紧赶慢赶奔至殿外,却被安泰殿总管拦住,“君上,这时候您恐怕不大方便进去......”

    话音刚落,寝殿内猛然传出一阵男子初.潮后的痛楚叫声,殷氏的头顶顷刻间响起道炸雷,失声道:“何人在里头侍驾?”

    据史官记载,建隆五年六月初五,睿帝醉酒,幸殷家第九子于翊坤宫。皇贵君殷氏为其请封,睿帝下旨册封其为贵人。

    七日后,殷贵人入主翊坤宫道德堂。他依规矩来给殷氏请安,殷氏屏退侍从,又下令关闭殿门,诺大的明间只剩他二人。

    晌午才下过雨,殿内又摆着冰盆,可不消片刻,殷贵人就汗流浃背。

    殷氏打量他那一身石榴红如意团花缂丝宫装,难掩忿忿之色,冷笑道:“恭喜九公子,如今成了君卿,再不用给薛二夫人当填房了。”

    殷贵人伏地叩头,诚惶诚恐道:“君上误会了,那日陛下醉酒,误将臣侍当做您宠幸,臣侍反抗不过......”

    “住口!”殷氏恼羞成怒,将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厉声斥骂道:“你个小爷养的狐媚东西,本君待你不薄,你却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这些年若非他格外关照,殷府怎会在乎一个侍夫生的庶子?“你扪心自问,对得起本君吗?”

    殷贵人被骂得无地自容,“臣侍不是故意的!臣侍也没料到,陛下会不派人通传就进了寝殿......”

    当时他见到睿帝,也吓懵了。

    殷氏用鞋尖儿挑起他的下巴,眸光凛凛,逼视着他,“那日你在本君的寝殿里干什么?”

    他身形瑟缩,声音发颤,“臣侍、臣侍想为君上做、做套寝衣,谁知尺、尺寸都还没量完......”

    “是吗?”殷氏点指着他,睚眦欲裂,“你还敢狡辩!”

    “臣侍、臣侍不敢说谎!”话音未落,面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虽火辣辣的疼,他却不敢去揉。

    殷氏讥笑道:“九公子,本君问你,翊坤宫的床舒不舒服?陛下令你快不快活?”

    他涨红了脸,羞愤难当,“君、君上......”

    “你个贱人!”殷氏心火上涌,连踢带掐,他不敢反抗,惨叫连连。

    殿外的宫侍听到这番响动,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谁也不敢进去劝阻。

    殷贵人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奋力抱住殷氏的腿,呜呜咽咽地哭道:“三哥,您相信弟弟,弟弟若有半分龌龊心思,叫我立时死在您面前!”

    殷氏狠狠一脚将他踹开,憎恶道:“少用这套鬼话来糊弄本君!”

    “三哥!”他声泪俱下,悲悲切切,“我到底生在殷家,长在殷家,自幼熟读男戒,礼义廉耻还是有的!”

    见殷氏侧头不理,端端正正跪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三哥细想,我又不会算卦,如何能未卜先知在寝殿里等陛下呢?”

    那日睿帝的确是临时起意,未派人通传也是打算给殷氏个惊喜。

    见殷氏眉目稍稍缓和,殷贵人继续做小伏低道:“我蒲柳之质,哪有资格侍奉陛下?有幸册封,全仗三哥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殷氏瞪了他一眼,“你倒有自知自明!”

    他拭了拭香腮边的珠泪,摇尾乞怜道:“三哥,进宫确非弟弟所愿,然事已至此,还求您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赏我条活路吧!”

    “哼,倘若你不姓殷,你以为,还有命活到现在吗?”

    殷贵人闻言,端端正正叩了四个头,“我受三哥活命之恩,此生甘为三哥驱策,绝无二心!”

    见殷氏神色又缓和两分,把心一横,趁热打铁道:“君上,打今儿起,臣侍就是您的奴才,情愿贴身侍奉,若有懈怠,愿受责罚!”

    自那日起,除陪皇伴驾,殷贵人晨昏定省都到殷氏跟前听用。他为殷氏斟茶递水、铺床叠被、梳头插簪,甚至打扇捶腿,捧痰盂,脱靴子。

    立秋那日,魏国候君递牌子觐见,才至殿门,就瞅见殷贵人跪在堆鹅卵石上,脸色苍白,身形打颤,衣襟都湿透了。

    他夹着万分小心给殷氏施礼,“君上,贵人惹您生气了?”

    殷氏未置可否,神情有些不豫,“姐夫怎么来了?不会又带了什么人需要本君调.教提携吧?”

    “瞧您说的......”魏国候君被噎得面皮发烫,讪讪赔笑,“小慕氏滑胎了,臣侍是来给您报喜的。”

    殷氏早得了消息,“听说杜氏与盛氏相互攻歼,都说是对方在燕窝里掺了红花,东宫这回可热闹的紧!”

    一大清早,慕后就被请去主持公道,晌午过了竟还未回转。

    魏国候君打量左右无人,压低声音偷笑道:“臣侍听闻,太女这些日子独宠杜氏,夜夜召他侍寝。”

    “那不正好?”殷氏喜悦之余,并未冲昏头脑,“是时候善后了,记住,要做的稳妥、干净!”

    “是。”这世上,唯有死人最能守得秘密,魏国候君深谙此道。

    直到建隆五年的深秋,小慕氏滑胎的公案才彻底完结。

    珺烨听信杜氏之言,认定系盛侍郎所为,盛氏被褫夺封号,贬为宠侍,迁入偏院。自此,东宫尽数被杜氏把持。

    入冬后,武成王世女钟离灏进京述职,奉诏觐见,在安泰殿外与慕后不期而遇。

    慕后示意她免礼平身,满面慈爱,“武成王与王君的身子都还好吗?”

    “托陛下与君后的福,都好!”她趁四下无人,暗暗将袖口里的书信露出一角,“母王得了两株三百年的野山参,命臣进献给陛下与君后。”

    慕后不动声色,“替本后多谢武成王的美意。”说完又吩咐高云,“待会儿把回礼送来,交给世女。”

    高云回宣室殿复命时,慕后已等得心焦,他匆匆屏退众人,迫不及待道:“快把武成王的回信拿来!”

    回信乃钟离霆亲笔,慕后一口气读完,呆愣了半晌,最后重重叹了口气,将信函丢进炭盆。

    眼见信函化为灰烬,他微颤的双手交握,“去,传召二皇子即刻入宫。”

    二皇子,怀甯郡君承瑾珠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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